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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楊四眼傳(上)

  寒冬將至,霜打枝頭。

  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縮著脖子,搓著手,踩著小腳步小心翼翼的走著。前些天下的雪,已經被來來回回的人流踩實壓平;為什么是人壓平的,因為這個年代,汽車在城市里還沒幾輛。

  “讓一讓,看路看路!”一個男人騎著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在雪路上飛馳,車鈴的聲音不曾間斷。男人不停的躲閃人流,最終是在醫院門口停了下來;男人嘴里呼著白霧,腳下打著滑向醫院大廳跑去。

  “李芬蘭家屬,李芬蘭家屬在不在!”醫生打開病房門喊,病房里傳出嬰兒有力的哭聲。“大夫,大夫,這呢!”男人沖到醫生面前問:“怎么樣啊?大夫。”

  “大人孩子都沒事,六斤六兩,男孩。”大夫笑著瞇起眼睛,“讓孩子母親最近好好休息。”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便走了出去。

  男人快步走進去,看著床上的妻子說:“幸苦你了芬蘭。”李芬蘭看著身旁的孩子,說:“不辛苦,高興。”

  男人叫楊萬里,他的妻子叫李芬蘭,六斤六兩的孩子是楊四眼。

  楊四眼這名字肯定不會是他爹媽起的,哪有爹媽叫自己家孩子四眼的。

  楊四眼滿月沒多久被家里人發現他看不清東西,去醫院檢查發現楊四眼先天性近視,從那一刻起,楊四眼的小鼻子上就架著一副眼鏡。

  小眼鏡,開檔褲,跟著設備處大院差不多大的孩子到處搗亂,今天偷別人家玉米棒,明天給別人菜地里拉屎撒尿,大人拿小孩沒辦法,就給小孩起外號,四眼兒,四眼兒的叫。起初楊萬里見聽見自己兒子的外號還覺得變扭,有一次楊四眼把楊萬里盤了近十年的核桃拿門夾碎了灑在自己的大糞上,給李芬蘭展示自己的巧克力蛋糕,笑的李芬蘭合不攏嘴,氣的楊萬里磨牙跺腳,孩子無知急不得,大罵楊四眼敗家子,楊四眼這名字就這樣被叫了下去。

  楊萬里每天推著擦的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車來水泥廠門口接李芬蘭回家,順路上給楊四眼買一把奶糖回去。

  剛進大院門,看見楊四眼把鄰居家孩子騎在身子底下撓癢癢,楊萬里停下車子就喊:“楊四眼!皮又癢了是吧!”楊四眼看見自己老爹發火,識相的往屋里跑;鄰居家孩子躺在地上被癢的哈哈哈哈的笑,李蘭芬上前扶起孩子:“雷祥啊,你爸爸還沒回來呢?”用手拍著雷祥身上的塵土,從兜里掏出幾個奶糖給雷祥“等會飯好了上阿姨家來吃飯。”雷祥小手攥著奶糖,抬頭望著李芬蘭,轉身跑回屋子里。

  李蘭芬和楊萬里是設備處大院出了名的模范夫婦,李蘭芬是水泥廠的優秀群眾,楊萬里是二礦場的優秀黨員,工人代表;楊萬里一家鄰里關系也處的非常好。

  晚飯后,李蘭芬收拾碗筷,楊萬里教著楊四眼認字,指著一張歌詞半念半唱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楊四眼不明其意的跟著楊萬里一起念。

  一陣敲門聲響起,“萬里哥,沒休息吧。”楊萬里一聽聲音,起身開門迎進來:“小王科長,快進來快進來。”楊四眼一看來客人了,從凳子上跳起來就從兩個大人腿間竄了出去。楊萬里對著小王科長笑了笑:“小孩,貪玩。”

  楊四眼看了看雷祥家里燈沒亮,敲門也沒人應,自己一個人踢著石子在大院里溜達,他停在一棵大樹下,看著樹枝上站著的鳥,也不知道是什么鳥,撿起石頭砸向樹枝,呀呀呀呀的都被嚇走了,只剩下枯樹,月亮,小男孩。

  楊四眼玩累了回到家里,推開門看到楊萬里和李芬蘭坐在燈下不說話,便輕輕的關上門,李芬蘭招呼楊四眼洗腳睡覺,楊萬里對李芬蘭說:“沒事,日子照樣過。”

  楊四眼長大了才知道,那晚小王科長來告訴楊萬里,礦場響應國家號召,進行機械化改革,從BJ調來一批研究員,一批機械設備,來對廠區現有的操作模式進行更新換代,節約人工成本。說了一大堆,意思就是廠區要裁員,楊萬里所在礦區正好在名單里。

  楊萬里失業了。李芬蘭成了家里的主要經濟來源,李芬蘭每天都會主動要求加班賺加班費,楊萬里也出去找活干補貼家用。

  工廠的灰塵讓燈光變得朦朧,灰塵像是會把人淹沒一樣四處飄散在廠區里。李芬蘭一袋一袋裝著水泥,封好,放在板車上送給男工一袋一袋疊裝在運輸貨車上。

  李芬蘭終于封好了今天最后一袋水泥,兩個男工抬著放在車上,李芬蘭直了直腰,透過灰塵看到天上的星星。旁邊的貨車啟動了,發動機像是被堆成山一樣的水泥壓的喘不過氣來,發動機悶響了一下便熄火了,車跟著晃動了一下,在高處的幾層水泥掉了下去,把李芬蘭埋在了下面。

  天上的星星是李芬蘭眼里最后的畫面。

  深夜,設備處大院圍滿了人,圍著中間的推車,推車上面放著幾袋水泥和李芬蘭的遺體,李芬蘭身體比活著的時候短了許多,遺體的一部分黏在了水泥袋上,現場的人為了保護遺體的完整度就連著水泥搬上了推車。

  院子里的人都在找著楊萬里的身影,雷祥的爸爸雷洪剛,帶著楊四眼和雷祥坐在屋子里,不讓兩個孩子圍過去。

  院子里的人看到楊萬里推著自行車走進來,都不敢出聲,讓出一條路來,楊萬里也莫名其妙,直到他看見推車上李芬蘭的衣服,褲子,鞋。

  那晚楊萬里在推車旁癱坐了一晚上,水泥廠運水泥的工人離開的時候告訴楊萬里,等楊萬里收拾好,他們來取推車上這幾袋水泥,少了水泥,老板要扣工資的。

  那晚楊四眼跟雷祥睡在一起,楊四眼睡不著看著窗外的星星,總感覺星星也在看著他。

  那年,楊四眼五歲。

  李芬蘭死的那天晚上,干部大院公放電影;小王科長正看的津津有味,有人拍了拍他,在他耳邊說:“屋里有人等你。”

  小王科長起身向屋里走去,走近看到一個笑瞇瞇的小伙子,手里提著個兜子,對著小王科長彎了彎腰。

  小伙子從兜里拿出來一沓現金放在小王科長桌子上,說:“謝謝小王科長給我這個機會。”小王科長把現金放進抽屜里,對他擺了擺手:“好好干,要這個崗位的人可不少。”小伙子給小王科長鞠了鞠躬:“那就不打擾您休息了。”小王科長對他擺了擺手。

  小伙子走了出去,外面電影熒幕上亮著強光,照著干部大院的每個人臉上油光滿面;小伙子提著的兜子來回晃,上面隱隱約約印著幾個大字:

  “為人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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