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聽聞你的名諱時,你剛剛離開十里長寧街,剛剛離開陸家。
那時你不過是一位脫了賤籍的尋常少年,是一根被大府斷去的壁虎尾,卻不曾想短短一年,伱便已經站上高山,足以俯視太玄京中的大多數人。”
李觀龍身前的桌案上,還放著一碗酒。
陸景也要了一壺酒,為自己斟滿,一飲而盡。
山野酒家釀的酒,總是帶著一股苦澀,其味也稱不上醇厚。
但吞入腹中,卻有一股熱氣從中升騰出來,自有一股獨特的韻味。
“天下的酒都有自己的味道。
那些名酒雖貴,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喝得慣名酒。
人也是如此,個人有個人的機遇,少柱國覺得我應當像絕大多數庶子、贅婿那般,一生匍匐在泥潭里,不該抬頭看天空?”
陸景灑然一笑:“玄都李家這等的豪門,也要來戕害他人,我只能奮力奔命,倒是讓少柱國驚訝了。”
李觀龍看了陸景一眼,道:“你一改平時的溫和,說話倒是變得尖銳了許多。”
“也許,你與我李家以及七皇子一脈多次交鋒,至今安然無恙,讓你變得有些……驕傲?”
陸景坦然答道:“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從一開始,我便無意載著太玄京中爭權奪利。
若非七皇子一脈、李雨師步步相逼,少柱國與我也不至于鬧到這等地步。”
“至于我的溫和與尖銳,其中確有轉變。
原因在于陸景在這太玄經中待的越久,就越發知曉,有時待人溫和不見得就能換來溫和。
可若是你腰間配著刀劍,說話再尖銳一些,許多時候就能省去不少麻煩。”
少柱國氣魄猛然大盛,猶如拔山舉鼎,可他的面色卻絲毫不變,只是注視著陸景道:“那么,陸景殺了我李家的李雨師,與我之間又有仇怨,與七皇子一脈更有血仇,在這般情況下,陸景先生以為……走出太玄京是一個好選擇?”
當李觀龍的氣魄撫過,陸景身前酒壺中的酒都變得沸騰起來,就好像被烈火炙烤。
山野酒家的掌柜卻無絲毫異狀,仍然弓著身看出枯瘦而黝黑的雙手,洗著盆中的碗筷。
李觀龍無愧為神相極境的強者,對于自身氣血的掌控依然達到一種極致。
沉重的壓力壓在陸景身上,陸景深吸一口氣,笑道:“少柱國,陸景孤身前往河中道,自然是想要去搏一搏河中道的機緣,也有不可不去的理由。
少柱國是想要攔我,還是想要殺我于太玄京百里之外。”
他說話時,又側過頭去,看向遠處一座高山。
以他的目力,自然能夠清楚的看到那高山上,李霧凰面帶輕紗,身穿華衣,在兩位佩刀甲士的護持下注視著他。
她眼神沒有絲毫掩飾,唯獨只有濃郁的殺意。
重重殺意宛若利刃一般,想要將陸景斬殺在這一處所在。
“圣君親命,天下人皆可前往河中道,尋求鹿潭機緣,我自然不會在這里殺你。
可是,世間之仇怨總要了結,以你如今的修為想要橫行鹿潭顯現的河中道還不夠。
這太玄京中有太多人護著你,糞土至穢變為蟬!糞土中的蟲子原本很骯臟,可一旦蛻變為了蟬,就在秋天的涼風中吸引露水。
涼風護持,又有露水養育,叫聲也就變得越發清澈起來。”
“但河中道的風卻并非是涼風。
若你配著刀劍走出太玄京,書樓那幾位先生還要跟隨你一同前去河中道護持于你,那我倒也并不會擔心太多。
這天底下的強者沒有一人是他人養出來的,只有自己磨礪刀劍,才可成鋒銳。
他們事事護著你,只會將你養廢。”
少柱國說到此處,他站起身來,輕聲道:“你既然想要前往河中道,大概是想要磨礪自身的鋒銳之意,等到鹿潭徹底現世,我們……還會再見。”
陸景舉起桌案上的碗相送,他一口將碗中的美酒飲盡,又看了一眼龍精虎猛的少柱國:“少柱國,你乃是當世豪杰,不論是戰功還是武道,成就俱都驚人。
如你這般的人物,靠自己便能時時精進,更上一層樓,為何偏偏要入七皇子麾下,去爭那虛無縹緲的太子東宮大勢?”
少柱國沒有想到陸景有此一問,眼神卻無絲毫變化,只是道:“整座天下是一面棋盤。
天地眾生很多時候,都不過只是構成棋盤的木屑,能夠成為棋子的寥寥無幾,能夠起一位執棋者的更是少之又少。
當你查知到棋盤,卻不曾成為執棋者時,就應當明白天下間的事,并非我等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盡力在這棋盤中廝殺,讓自己成為其中大龍的一部分,又或者徹徹底底成為執棋者……才是我的最終的歸宿。”
“陸景……你也是棋子,只是你還太弱小了些,甚至看不到這天地棋盤的冰山一角。
有朝一日,當你遠眺天上地下,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也許便會如我一般甘于成為棋子。”
少柱國眼神漠然。
陸景并未反駁少柱國,他側頭想了想,這才說道:“我知道少柱國的來意。
那條金蛟不在我身邊,她被我留在太玄京中,身上也擔負著責任。
我也知曉少柱國會來詢問,所以想要與少柱國談一樁生意。”
李觀龍靜默不語。
陸景道:“太玄京中既有圣賢,也有牛魔鬼怪、魑魅魍魎。
陸景心中也有掛念之人,她是書樓十一先生的親傳弟子,我本不該太擔心。
只是太玄京中既有圣賢,也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等我走后還請少柱國稍加注意。
青玥一旦有危險,那金蛟便會拼死相護,若十一先生無暇出手,還望少柱國出手相助。”
李觀龍眼神微動,注視著陸景,似乎想要看透陸景。
“你就不怕我擄了那青玥,以她要挾于你?”李觀龍出言詢問。
陸景卻微微搖頭:“便如我所言……她是十一先生的弟子,而且那金蛟受我之命,乃是天上斬龍臺的權柄所致。
少柱國前去擄掠青玥,也許金蛟會死在你手中。”
“而且,陸景點化金蛟是少柱國上一次對我出手付出的代價。
若是青玥有難,少柱國確實出手相救,在陸景眼中,恩是恩、仇是仇,陸景……自然也會報答。”
陸景騎上照夜,繼續朝著河中道而去,白衣飄然,腰佩刀劍,宛若謫仙一般。
李霧凰下了山,來到李觀龍身旁,語氣中不免帶出了幾分質問:“兄長,陸景難道想與你和解?
可是他殺了雨師……我必要他人頭落……”
“恩是恩,仇是仇。”李觀龍背負雙手:“霧凰,你不了解陸景,也不了解我。”
“直到方才與我對坐,他便想劍光出鞘斬下我的頭顱,我也想轟碎他的元神。
他與我一般,自始至終不知和解二字如何寫。”
李霧凰終于放下心來,眼神同樣變得淡漠,道:“他前往河中道,槐幫自然有強者尋機殺他。
這樣也好……太玄京中頗多拘束,竟然讓他活了這般久遠,埋骨于河中道白骨之地,便是他的歸宿。”
李觀龍聽著李霧凰滿是殺機的話語,徐徐點頭。
“既然是斬龍臺的權柄,殺了陸景……她也許便會重歸自由。”
那位年少而清貴的少年先生,身騎照夜出太玄。
南禾雨站在南國公府中,天上下起朦朧細雨淋在她身上。
洛述白站在屋檐下,手握腰間的七尺玉具劍柄,望著南禾雨的背影。
“師兄想來也要走了?”
南禾雨思緒飄然,卻還不忘問一句洛述白。
洛述白輕輕頷首,道:“鹿潭現世,是天下天驕的機緣。
師妹,你服下了那一朵星歲花,元神上是再過一兩個月也就恢復的差不多了,即便不如全盛時期,卻也相差無幾。
面對如此機緣,你其實也應當去看一看。”
南禾雨好似不曾聽到洛述白的話,心緒不知飄飛到了哪里。
良久之后,她忽然低下頭,心中自語道:“那一次天降小雨,陸景先生召獸見帝,脫了賤籍……也退了婚。”
“今日又是小雨,陸景先生又離開了太玄京。”
不知為何,南禾雨心亂如麻。
她心中總是浮現出許多景象。
比如陸景在京尹府中問出那一句“誰說庶子、贅婿,不可敗那高不可攀的國公府公子?”
比如陸景手持長劍,在一片喝罵聲、痛斥聲中毅然決然地斬下那妖孽的頭顱。
比如殿前試上,陸景連奪三甲。
又比如,陸景親自相送南風眠,即便面對有大伏巨岳之稱的爺爺,面對那齊國劍圣的劍光也不曾退去一步的身影。
“不過……陸景先生想來心中已經不怪我了,他在給雪虎兄長的信中,也有一句提及我,也曾與我道別。”
南禾雨紛亂的思緒,便如綿綿密密的小雨一般,似乎沒有盡頭。
洛述白心中嘆了口氣,聲音又提高了幾分:“陸景先生去了河中道,師妹,你若對他有意,又何必優柔寡斷?
你也抱劍而去,陸景先生身旁沒有其他女子,其實更容易些。”
當洛述白道出陸景二字,瞬間便將南禾雨從自身思緒中拉了出來,旋即南禾雨又聽到自家師兄的話,臉上猛然慌亂起來。
她低著頭,沉默,眼中也有些許……疑惑。
“我對……陸景先生有意?”
“不過是……愧疚而已。”
重安三州的寶貝在過往多年的征戰中,已經消耗殆盡。
所以深受重傷的虞七襄回了重安三州,也沒有太好的寶藥治療她的傷勢。
所幸重安三州強者不少,數位重安大將,還有虞東神麾下的幾位馬前卒都紛紛前來,用自身強橫的神相偉力,替她梳理氣血,也令她好過了不少。
今日的虞七襄悶悶不樂,低著頭跟在王妃司晚漁身后,一語不發。
司晚漁走在高聳、雄偉的城墻上,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
過去足足一刻鐘,司晚漁終于停下身來,她仍然是一襲華貴長裙,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編貝。
三千青絲僅用一支雕工細致的木簪挽起,蓮步輕移之間,身姿盡顯。
“七襄。”
司晚漁皺眉看著身后的女兒,眼中隱有嚴厲。
虞七襄卻倔強地抿了抿嘴:“母親,你一人前往河中道,我放心不下。”
“我要跟你一同前去,我雖然年齡不大,但也修了一身拳意,拳意精神溶于氣血,也能殺一些宵小,總好過你孤身一人前去……”
虞七襄尚未說完。
司晚漁卻輕輕搖頭:“便如你所言,即便是有天大的福澤,蓋世的天資,可你的年齡終究太小。
河中道有鹿潭現世,也就成了天驕的匯聚之地,龍宮中的龍子龍孫,五湖四海中的妖物也會前去,你去了,他們必然會圍殺于你,只會拖累我。
你就安心在家里養傷,仔細照看你的父親。
我……也許能摘來那一道天脈,以此延續壽命。
你兄長有射天狼的氣魄,手中那一桿長槍卻寒酸了些,鹿潭中亦有神槍現跡,也許是超脫一品的寶物,若能夠得了這件珍寶,你兄長也能如虎添翼……”
司晚漁這般說著。
虞七襄卻有些泄氣,跺腳道:“我出了重安三州,才發覺天下繁華之處數不勝數,但是天下間的強者卻并不多。
如今大伏有了機緣,我聽幾位將軍叔叔說,其他豪門大府,俱都事先派遣門下門客、客卿先去探尋鹿潭的蹤跡,等鹿潭徹底現世,大府主人才會親自出手。
重安三州倒好,明明強者無數,卻都被這座城墻拖累,只能夠畫地為牢,終身遠望著北秦的火光。
鹿潭顯現,只能主母親自前去……”
虞七襄話語中帶著埋怨,眼中也頗帶著些倔強:“那太玄京中的人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玩意兒,還不如燭星山上的……”
虞七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眼前司晚漁的眼神越來越不善。
良久之后,虞七襄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一亮道:“既然是這般難得的機緣,也許陸景先生也會前往河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