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如果世界上還有沒被大火燒死、甚至保持著清醒的人,當他抬起頭,或許會看見一幕十分宏大而美麗的場景。
天空中變幻出無數身影,大地上涌出數不清的光芒、涌向了那些身影。
倒懸樓閣如魔方般轟然旋轉折疊,最終收縮蜷曲變成了一個極近極近的星球,星球上的樓宇清晰可見,隨后這座星球變得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而那些身影亦帶著似真似幻的光芒,如流星般隨著那顆星球遠去。
接著,一道粗大無比的巨雷劃破天際,天空中下起了一場大雨。
這場雨真的很大很大,大到就像將整片海洋托舉到了天空中、再往大地上傾倒。
燃盡了世界的大火在這場雨中漸漸熄滅,只留下了萬里焦土。
不知過了多久,蘇合香慢慢睜開了眼。
她在醒來后恍惚了一瞬間,第一反應竟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直到僵硬的手指再次感受到血液流通、直到肺部傳來的刺痛讓她重重咳嗽起來,她才終于明白,原來自己還活著。
她帶著些許迷茫,慢慢掙扎著從地上爬起。
記憶中的最后場景,是令人無法忍受的恐怖炙熱,以及從上方墜下的無數巨石……但當她低頭打量自己時,卻只看見了些許不太嚴重的皮外傷,以及皮膚上偶見的幾處灼傷。
周圍遍地都是躺倒的人們,一眼望去,幾十萬人一動不動,身上鋪滿了灰燼與碎石,一切看過去便仿佛地震火災之后尸橫遍野的場景。
她心中一緊。
“放心……”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蘇合香渾身一震,猛地回頭。
她看到了陳念。
陳念一瘸一拐地跨過人群朝她走來,臉上掛著疲憊微笑:“……他們大多都還活著,慢慢救,可以救下很多人。”
“陳念!”蘇合香雙眼瞬間盈滿淚水,她沖了過去,用力撞入陳念懷中,將他死死抱住。
陳念重重咳了幾聲,輕拍起她的背。
“你……”
蘇合香喃喃道:“你怎么……”
“說來話長。”陳念苦笑道:“我本想多救些人,但卻還是太遲了……現在想來,只是燭龍前輩不愿我力竭而死,幫我活了下來,他們父女還真是一模一樣……”
“什么?父女?”蘇合香抬起頭,一臉疑惑。
但她臉上的疑惑很快變成了驚愕。
在她抬頭的瞬間,自然也看到了自己上方的場景。
是的,安夏所化的石巨人已經完全崩碎,她大概也已然在絕地天通中死去。
但那些巨石沒有砸死下方被她保護的幾十萬人,甚至烈火都沒有將他們燒死。
因為螢來了。
一只巨大的五爪白龍橫亙在了幾十萬人上方,替他們擋下了這些災禍。
但現在,這只巨龍卻仍保持著須發騰凌、五爪皆張的姿勢,龍首高高昂起、表情很是緊張,似是在面對著什么巨大威脅。
她已經不再動彈,因為,這具龍軀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石雕。
它不比安夏所化的石巨人要小,甚至體型還要更大一些,仿佛自古便在這里、似是無數古人用心血雕塑出的奇觀。
“龍女姐姐她……”
蘇合香瞳孔震動,遍體發涼。
陳念低下頭,輕嗯一聲:“她去了。”
蘇合香的眼眶終于再兜不住淚水,輕輕淌下。
陳念沒說什么,只是帶著她慢慢走出了在螢保護下的范圍,來到了天空之下。
在邁過一個個昏迷的人時,他們看到了許多熟人,也一個個確認過去,當發現幾乎每一個人都活著時,他們大松一口氣……甚至在人群邊緣,他們還看到了楊清源。
被困于劍境、不知生死的楊清源就這樣躺倒在人群邊緣,整個下半身完全沒有了,只剩下腰部以上的部分,但那傷口愈合得很好,他也沒有死,只是虛弱地昏迷在那里。
稍稍一想便知曉,他是被螢救下了,帶了回來。
唯一沒有見到的,是白猿……他或許已經離去。
畢竟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他所牽掛的人或事。
這時雨已經停了,天空一片晴朗,兩人抬起頭,看見了一幕奇觀。
那是一根天柱。
一根立于大地、直貫云霄的天柱,天柱上纏繞著一只同樣化了石的巨龍。
再往向遠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還有四個天柱,它們隱沒在云中霧中,隔著數千里依然能夠見到那分隔陽光陰影的長柱。
繼續往更高處望去,天穹之上的倒懸樓閣……已經全數不見。
陽光照在蘇合香臉上,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她伸手擋在眼前,喃喃問道:“那,邢云霄呢?你在哪?”
“我……在這里。”
邢云霄伸出了手,卻無論如何也觸及不到面前的蘇合香與陳念。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怎么了。
在那一斧斬滅災變者后,該屬幽冥的回歸幽冥,絕地天通也終在人皇之書、燭龍,以及諸天神佛的共同努力下完成。
但他卻在那耀眼的雷光中短暫失去了意識。
等他醒來后,那個屬于洪荒的世界已經不見,諸天神佛亦隨之離去。
邢云霄發現,自己似乎就身在俗世,卻偏偏進入不了這個自己熟悉的世界。
就像他之前將自己與災變者分隔到了另一“次元”般,此時的他也去到了另一個次元。
他可以像游魂一樣在世間任意行走,卻觸碰不到這個世界的一切事物。
沒人能看得見他,沒人能感受得到他。
邢云霄試圖通過天道將自己強行拉回現世,卻發現天道與自己的聯系已經被切斷。
不僅如此,他一身神力也全部消失。
現在的他,似乎就是一個孤魂野鬼,只能夠飄飄蕩蕩,卻什么也做不到。
當他向著自己昔日的好友伸出手時,指尖卻似碰見了一塊看不見的玻璃,無論如何也穿不過去。
“我到底,怎么了?”
邢云霄收回了手,捏緊拳頭。
“你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這時,平靜溫和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邢云霄心中一緊,回過頭去。
他看到了一張認識的臉——那是曾經在南馬市見過的中年人,那時的中年人曾是毛犢,但此時卻竟然一身黑色襯衫、黑色西裝,面帶微笑地走來。
與自己一樣,近在咫尺的蘇合香、陳念兩人根本沒看見這個中年人。
看到邢云霄驚愕的表情,中年人只是笑著伸出一只手:“你好,認識一下,我叫林決。”
“林……決?”
邢云霄迷茫地伸出手,與其淺握:“你究竟是誰?”
“我來自別的地方。”林決微笑道:“或者說,我和你一樣,是個沒有家的人。”
沒等邢云霄發問,他便悠然道:“如你所見,完成絕地天通的時候你并不在這個世界,但你同樣也不屬于那一個被分離的世界,你沒有地方去了。”
林決輕輕打了個響指。
周圍場景驟變,兩人就這么突兀地從安夏市廢墟中來到了不遠處的一座山巔之上。
不僅如此,他們面前還出現了一張茶桌,上面擺著泡好了的茶水。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我可以慢慢解答。”
林決作了個“請”的姿勢:“坐。”
邢云霄疑惑地靠近茶桌,伸出了手。
他驚愕地發現,本該什么都碰不到的自己,竟然能夠觸碰到茶桌!
他慢慢坐下,拾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茶水。
林決也已經在對面坐下:“先解答一下你最想知道的問題吧,我從何而來,為什么要幫助你們。”
邢云霄點了點頭。
這正是他最想明白的一件事。
現在回想起來,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個名叫林決的人橫插一手,自己的救世計劃恐怕永遠無法實現。
正是陳念成功融合了四大創世神獸的魂火,才能最終奪舍燭龍,并真正開啟了與災變者的決斗……如果沒有這一手,自己這邊還要與災變者糾纏很長一段時間,最終的結果亦不知誰勝誰負。
“剛剛說過了,我是一個無家可歸之人。”
林決輕輕轉動著手中茶杯,語氣平淡溫和:“我無父無母,是一個想要實現自己宏大計劃的人從腦海里將我捏造出來的,只是我的成長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料,最終做到了他們都不敢想的事……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了,我不愿說得太多,你只需要知道,我經歷了一個有些類似‘穿越’的過往,擁有了能夠在三千大世界游走的能力。”
“曾經我以為我來自于一個叫做‘地球’的地方,但在知道了自己無根無源的身世后,我最終決定不回去。”
“那些我以為的父母、家人、朋友并不存在,甚至連經歷都是假的,所以回去根本沒有意義,我在新的世界里完成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陪著想陪的人度過短暫一生后,最終也離開了那個世界。”
“我的夢想,是尋找一個和‘地球’一模一樣的地方。”
說到這里,林決抬起頭,沖邢云霄微微一笑:“你們的世界,和我想找的地方很像。”
邢云霄聽得很入神,順著他的話問道:“有多像?”
“幾乎一模一樣,大陸的模樣、社會文明發展的程度,就連神話、文化歷史都幾乎一樣。”林決搖頭道:“三千大世界、十萬小世界,想找到這樣一個世界真的好難啊,但可惜,我還是來遲了。”
他輕嘆一聲:“等我到來的時候,你們這里已經天地異變了。”
邢云霄皺眉:“但你還是沒說為什么要幫我們,難道是你希望幫助這個世界的人們重建社會文明,然后在這里定居?”
“不。”
林決搖了搖頭:“我不會干涉一個世界的文明進程,這是非常非常危險的行為,文明的發展有太多不確定性,一個極小的科技發明、一次看似毫不起眼的部落沖突,都有可能對這個文明的未來起到決定性作用,作為外來者,我無法承擔這種因果。”
“之所以敢幫助你們,一來是得到了此方天道的承認、二來我選擇的節點是你們大局將定之時,如此因果我還是擔得起,三來嘛……也就是最主要的原因。”
他伸手指了指邢云霄:“是為了你。”
“為了我?”邢云霄怔住。
林決笑著點點頭:“對。”
他喝光了茶杯中的茶,放到了茶桌上,那杯中茶水便自然而然地涌現灌滿。
“原本來到這個世界后,發現天地異變已經產生,我本該立即轉身離去、去尋找下一個世界。”林決道:“但我看到了你,你和我一樣,是主角。”
邢云霄瞪大了眼睛:“啥意思?”
“看過嗎?”林決眨了眨眼。
邢云霄點了點頭。
“你可以理解為,我是一本里的主角。”林決笑道:“你也是,只不過你我所經歷的故事是完全兩本不同的。”
邢云霄更懵了:“那又如何?”
“主角是需要有一個結局的呀。”林決道:“我很早就確認了你的結局,在絕地天通之后你會變成現在這樣,永遠在世間游蕩,你能看見一切、卻什么也做不了,最終等你的朋友們全都老去、死亡,等這片大地上的文明社會重建又再一次消亡,你也依然游蕩著,什么也做不到……這是個壞結局,對吧?”
“但現在不同了,我來了,我可以帶你走,你幫我一起尋找另一個與‘地球’相似的世界,在這過程中我們還會經歷很多,也許我們會碰見別的主角、也許我們還會有新的故事,但我們不會完結,直到我們找見一個好結局。”
邢云霄手微微一顫。
他從來沒有害怕過,但當他聽見林決所描繪的場景時,真的有些害怕了。
等朋友們全都老去、死亡,等這片大地上的文明社會重建又再一次消亡,而自己只能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他寧愿自己死了、寧愿自己去了另一個地方,也不愿看些這些。
可稍微轉念一想……
“但我想留下來。”
邢云霄卻嘆道:“無論如何,讓我現在拋下他們離開,我做不到,我想留下,哪怕等待我的只有無盡孤寂。”
“嘿,別那么悲觀。”
林決笑著擺了擺手:“你可以留下來,等你想走了再走啊。”
邢云霄眼睛一亮:“可以這樣?”
“當然可以啊。”林決聳聳肩:“對我來說時間早就沒概念了,等你個百八十年無所謂啊,這段時間我自己再去溜達溜達找一找別的世界唄。”
邢云霄大喜,連忙起身,沖林決深深一揖:“謝過前輩。”
林決呵呵一笑:“客氣了,未來我們還要多多互相扶持。”
邢云霄再次一揖,隨后沒再說什么,轉身離開了山巔,往安夏市方向而去。
茶桌旁,林決拾起茶杯,痛快地一飲而盡:“過了這么久,終于又能有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了……爽!”
“你到底算出來沒有?”
蘇合香不滿地問道。
陳念滿頭大汗,咬牙不語,蹲地地上,面前擺著一本和一張寫滿了字的小紙片。
他們的模樣比之前稍稍成熟了一些,頭上戴著安全帽,而他們的身邊,是熱火朝天的工地。
這里還是安夏,但不是曾經那個安夏了。
幾年時間過去,這個世界的文明卻依然距離曾經天地異變之前還差很遠。
那幾年的日子死去了太多人,曾經人皇之書被毀后,大量科技產物淪為廢鐵,被人遺棄、拆分,什么也不剩下。
如今這個世界上剩下的科技人才已經不多了,而想要重建一個現代社會,需要的技術太多太雜,這不是短短幾年間可以恢復的。
但好在,還有人。
在那場大火中幸存下的人里,安夏市那幾十萬人便占了九成,因此重建工作自然便是從安夏開始。
當然,原本的城市廢墟,不再是他們重建城市的起點。
蘇合香抬起頭,目光越過搭建中的房屋、望向了不遠處那舊安夏原址上的白龍雕塑。
她又看了一眼不停寫畫計劃的陳念,咬牙道:“是不是邢云霄真的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不然你怎么現在還沒算出來?”
“我不信。”陳念搖頭:“他一定在的,你算不出來、我算不出來,是因為我們不是九天玄女、也不是三墳書靈了,是我們的技術問題!”
蘇合香捏了捏拳頭。
就在這時,骨碌碌的輪椅聲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楊清源那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你們倆又不干活,在這搞封建迷信呢?”
兩人扭過頭去,瞧見的便是在輪椅上被推來的楊清源,他與以前相比瘦了非常多,但精神卻好了很多。
他只剩下了上半身,完完全全就是個殘疾人,可看他精氣神充盈的樣子卻又比很多健康的人都要健康。
推著他來的正是年芒童,只是現在她不再是以前那副天天板著臉、嚴肅認真的模樣,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知性溫柔:“好了,你也別老說他們,他們只是想找到邢會長嘛。”
“云霄兄……”
楊清源嘆了一聲:“老孫帶人在外面找了很久了,也沒有云霄兄的消息。”
蘇合香與陳念卻似乎早已經習慣這個結果,并沒有多難過。
“算出來了!”
陳念把筆一扔:“但這是什么狗屁結果啊!邢兄弟就在我們邊上?屁咧!”
蘇合香翻了個白眼:“你這水平也太臭了吧。”
楊清源在一旁呵呵一笑:“好了好了,還是先干活吧,等這片商業街蓋完,我放你們出去找人。”
“要你放?”蘇合香瞪了他一眼:“我想去就去,你還攔得住我不成?”
楊清源無奈地攤了攤手。
陳念搖搖頭,把易經塞回衣服里,隨手抓起腳邊的瓦工鏟:“好了好了,不說廢話了,我打灰去了。”
說罷,他搖搖晃晃地往不遠處那一大片建設中的工地走去。
“我跟你一起。”
楊清源道:“我得去監個工……你們材料得省著點用,現在燒磚不容易、弄出鋼筋更不容易啊……”
年芒童溫柔一笑,推著輪椅跟上了陳念。
蘇合香卻沒有馬上走,她只是看著地上陳念算出的結果,恨恨道:“就在我們邊上?哼,你要是真在附近卻讓我們找了這么久,等我看到你,我一定要一拳打爆你的頭!”
說罷,她踢飛了那張紙,瀟灑轉身離去。
只是他們都不知道,有個他們看不見也摸不著的人,一直在笑著聽他們吵吵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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