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列目中露出思忖之色。
推薦書上面有龍氣,此物必定不是害他們的東西,而應當是一件好處。很有可能,只有持著推薦信參加考核的人,才會有這等好處,而沒有推薦信,則是完全接觸不到。
這讓余列心中微喜。
先前在仙箓祭壇上聽見只要通過考核,就可以拜入道宮時,他除了欣喜之外,也是在琢磨著自己花費了大代價和人情兌換的推薦信,可能就此無用了。
結果沒想到,剛剛醒過來,推薦信就顯露出了神異。
他將手中由推薦書變化而成的木牌,好生的擦拭了幾下,想要看清楚上面所有的文字和符文。
可能是因為他的這一封推薦信品質不高的緣故,所變化而成的木牌上僅僅只有頭三個詞匯,清晰可認,后面的都是殘缺湮滅,只剩下一點殘痕。
而這木牌上除了這三個詞匯之外,便再沒有其他的信息,僅僅只有三個人形在詞匯的背后隱隱閃現。
其中“失魂民”背后,是一道枯藁、面黃肌瘦的流民饑民形象。
“拘魂役”則是一道粗壯,手中持著鐮刀的人形,從其手里面握著的器具上看,類似于農夫,但是給余列的感覺卻又完全而不同,更加像武士兵卒。
最后一個“不死者”,則是瞧上去手無縛雞之力,比之“失魂民”要更加的枯藁,形如骷髏,好似剛剛才從棺材之中爬出來一般。
余列猶豫著,此三者單從外表上看,當是中間的“拘魂役”,看上去更體面一些,體型也壯碩。
如果推薦信的作用真個是提供身份的話,那么選擇體型壯碩,握有武器的“土著身份”,無疑是對于余列的考核要有不小的幫助。
不過余列在心間暗暗想到:“一般而言,越往后的身份,應該越是清貴難得。”
他盯上了三個身份中排在最后的“不死者”,此道身份所化的形象雖然枯藁,瞧上去極具腐朽的感覺,但氣質陰森,和第一個“失魂民”完全不一樣。
并且“不死”兩字,著實是吸引余列這等修道中人的注意。
仙道中人修煉來修煉去,求的不就是個不死而逍遙么?這不死者單看名字,已經是達成一半了。
余列瞥了一眼身周正在逐漸暗澹的龍氣,意識到讓自己猶豫的時間并不多。
于是他當即做下決定,伸出一根手指,真氣運起,點在了“不死者”三個字上面。
嗡嗡!
立刻有啪卡的聲音響了起來,一股漆黑的煙氣,瞬間就從木牌之中冒出,以余列難以反應過來的速度,席卷到了他的身上。
余列體內的真氣受到壓制,肉身開始驟縮,枯萎。
幾個眨眼間,他就從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道士,變成了形銷骨立、兩頰凹陷的骷髏模樣,身上還散發出一股腐敗和衰竭的臭味。
但他兩眼間的神光,卻是十足的旺盛,并沒有被吸干了生機的樣子。
余列低下頭,并無驚慌,僅僅是好奇的看著自己眼下的皮包骨頭身材,然后蹣跚的晃了晃骨頭架子。
木牌在釋放出黑氣后,一個扭曲的符文烙印在上面,就此失去了大部分的神異,僅僅剩下一股獨特的腐朽氣味存在其中。
在余列好奇的打量著自己時,一股記憶,也是砰的出現在他的腦中,讓他面色一時恍忽。
立刻的,通過這一股記憶,余列就對于考核所在的這一方“猙獰龍庭”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是一方頹圮、腐朽、衰敗的世界,萬物在日益衰敗的日光下,掙扎求生,饑餓如影隨形。
整個世界都在一步步的墮入死亡。
眼下更是黃昏降臨,神靈也是一個接一個著隨之湮滅,讓不朽成為了荒誕。
直到有天外的怪物攜帶著金紅色的光芒從天而降,啃噬神靈的殘渣,藏在太陽中,重新點燃了天空的火輪,世界的衰敗方才減緩了步伐。
受到怪物金紅色的光輝的影響,此方世界中所有生靈的目中,都燃起了金紅色的火焰,其壽命延長,煥發出別樣的生機,死亡都開始銷聲匿跡。
但是在度過了初期的繁華之后,太陽再次暗澹,萬物惶恐。
直到又有王者高舉神座,自號龍子,劃開嵴背,誕生雙翅,飛入太陽中,才再一次的點燃了太陽的光輝。
經過一茬又一茬的飛升,一尊尊王者將自己投入太陽中,世界再一次的維持了數百年,但也越發著日落西山。
就此又有最后的王者建立了龍庭,聯合數代王者的血脈,統治著殘破的大地。
彼輩不斷的畜牧草民,豢養爪牙,在世界的各地建立火炬,點燃萬種生靈來祭祀太陽中的怪物,并名之為“飛升祭祀”,代替了從前的王者飛升。
如今余列所選擇的“不死者”身份,就是這方世界中一位王者的后代,類似于山海界古時的貴族和地主。
只不過他是屬于那種血脈稀薄,領地都被風沙吞沒,火炬也熄滅了的失地貴族。
在閱讀完腦中浮現的這些信息后,余列眼神中頓時就冒出了古怪之色。
身為道庭麾下正統的修道中人,他一眼就看出了這段“可歌可泣”的傳說中的不妥。
此事明顯就是這一方異域世界在衰敗之時,又被外界生靈侵入,鳩占鵲巢,世界中的資糧被榨油似的收刮著。
所謂的飛升儀式,明顯就是怪物在逼迫著本地的土著,一個又一個的投入到它的口中,被它吞食掉。
后來的所謂“龍庭”建立,多半也是在吃完了土著中的“大個”之后,怪物再沒有吃的了,干脆就建立了體制,讓世界各地都開展血祭,不分大小的吃著。
至于這一尊怪物具體吃的是什么……
余列琢磨著,頓時微瞇眼睛,暗道:“好家伙,看來史書上記載的不錯。靈氣之來源,正是萬物之靈魂。
此方異界怪物,就是以生魂為食物,從中榨取靈氣!
也就是說,這一方異域世界,已經整個的成為了那怪物的養殖場。”
余列通過這些信息,又對“失魂民”、“拘魂役”、“不死者”三種身份,也有了更加清楚的了解。
其中前者,就是龍庭麾下被統治的草民,提供魂魄給太陽中怪物的莊稼、羊羔。
“失魂”二字,形容的就是他們被抽取魂魄后狀態。
降臨此界的怪物為了盡可能的搜刮靈氣,已經侵染了世界,將死亡廢除。因此即便是本地最尋常的土著凡人,也和死亡無關,死一次只會丟失部分的魂魄和記憶。
因為人乃是萬物之靈,皆有三魂七魄,也就代表著一個人至少可以被收割三次,至多可以被收割十次,如此之后才會變成焦炭,再也收割不出來。
而在此過程中,草民卻還是可以茍延殘喘,誕生畸兒、產下怪胎,食量都有所減少,能盡可能的提供新的靈魂來源。
第二個“拘魂役”,就是龍庭麾下,負責捕捉“失魂民”,以及任何具備靈魂的有靈之物的爪牙。
至于余列選擇的“不死者”,其身為土著中的貴族,作用也不是簡簡單單的治理地方、管轄“失魂民”那般簡單。
在飛升祭祀取代了王者的飛升之后,王者的血脈們,便負責主持各地的祭祀,其作用更類似于祭司,是神靈的化身。
因為各地的飛升祭祀,雖然是祭祀給太陽中的怪物,但太陽遙遠,遙不可及,飛升祭祀退而求其次,都是先祭祀給各地的不死者,再由不死者轉而供奉給太陽中的怪物。
因為體內擁有“龍子之血”,以及又可以替神靈品嘗靈魂的緣故,這些“不死者”比起“失魂民”,更加接近于不死。
它們即便是肉身枯藁、腐爛發臭,但靈魂不僅不會枯竭,反而會因為舉行的飛升祭祀的次數增多,而越加的旺盛、強大。
每一個掌握了飛升祭祀的“不死者”,其都是至少可以活三百年。
當然了,其中也不是沒有代價,每每吞食一次靈魂,不死者自身的靈魂也會被污濁一次,神智日益喪失。
當初那位一手建立龍庭,以飛升祭祀取代王者飛升的“最后王者”,如今也已經是形如野獸,理智崩壞,人格徹底的喪失。
聽聞這位“最后王者”現在是被關押在了龍都的地下王墓中,但凡有活的生靈進入墓穴中,不拘于是老鼠,還是活人,都被對方啃食殆盡,舉止殘暴如腐爛野狗。
山谷中,余列將腦中蹦出來的這些信息梳理一遍后,口中頓時發出了嘖嘖的聲音。
若是尋常的道徒,或許得到了這些消息,也不會明白這“不死者”的真正作用,但余列見識過黑水觀主和佘雙白兩人的突破,他清楚得很。
古人有言,香火有毒。
僅僅是食用由生靈殘念混合而成的香火信仰,都能污濁掉神靈的軀體,更別說直接食用生靈的三魂七魄了。
此不死者,便是替那太陽中的怪物,過濾掉魂魄中渣滓的工具,會盡可能的承受食魂所得的弊端,然后再由怪物去吞食干凈點的魂魄。
至于在龍庭建立之前,為何不需要存在“不死者”去過濾,那是因為每一位飛升的王者,本身就是世間最大的魂魄濾網和容器。
而此等能延緩世界衰敗、拯救世界的存在,起之所以是被喚作“王者”,而不叫“圣人”。
也是因為除去飛升過程的最后一步,是他們在獻祭自己之外,其余所有過程,都是這些人等行走在人間中,帶來血與火、殺戮和毀滅,淘汰掉所有被王者認為不應該存在于世、浪費資糧的生靈。
在余列看來,此一過程與其說是王者的“征伐“”,明顯更像是“收割”。
而這一點,恰恰也關乎到了余列此行考核的任務。
他抬起自己枯藁的手臂看了看,從袖子之中取出了一面鏡子,盯著自己那并沒有冒出金紅火焰的兩眼,口中輕輕一嘆:
“可惜了。”
在猙獰龍庭世界中,兩眼內并無金紅色的火焰,代表著要么是被人收割過魂魄,還是多次的,已經奄奄一息,即將魂飛魄散,藥石難醫了。
要么就是其天生和飛升祭祀反沖,無法去吞食魂魄,是異端邪魔。
而余列身為異界來客,并非此界生靈,參加的又是道宮考核,道宮自然是不可能讓他們去隨意的收割吞食魂魄,免得墮入了邪道。
因此道箓和龍氣,直接就滅掉了他們兩眼中的“龍焰”,讓他們無法食魂。
并且一旦食魂,他們的道箓上也會狠狠的記上一筆,永不被道宮錄用。
不過雖然無法收割此界尋常生靈的魂魄了,但道徒們還有另外一個機會,那就是去收割已經“收割好”的魂魄!
即,將土著不死者們瘋癲的魂魄,囚禁在它們的頭顱中,以此為藥瓶,掠奪它們要祭祀給怪物的“龍饗之魂”。
而斬殺土著不死者,撲滅各地的火炬,也是此番道宮考核的任務!
其具體的任務要求和數目并拘束,也無上限,越多越好。道徒們掠奪得到的龍饗之魂,在考核之后還可以兌換等量的靈石。
忽地。
不知名的山谷中,包裹著余列的龍氣消失,他已然是徹底的步入這一方異域世界,周身光線暗澹。
但是在銅鏡中,他的兩只眼睛卻炯炯有神,好似燃起了一團別樣的火焰。
此火焰不是土著們口中的“龍焰”,而是一種名為貪婪的欲火。
不只是余列一人如此,四萬多名降臨異域世界的道徒,在度過了最開始的驚慌后,知道了一點此界情況,他們的眼中都是露出了貪婪。
古之仙道,餐風飲露;今之仙道,餐食萬方。
余列等人身為山海界大破滅之后的道人,日常為一縷靈氣而折腰,如今遇見了此等直接等價于靈石的“龍饗之魂”,簡直就像是饑腸轆轆的老鼠瞧見了燈油一般,兩眼直冒綠光。
況且此地是異界,可肆無忌憚,此行又只是一場考核,他們的身后還有道宮在撐腰,眾人死也死不了多少!
桀桀!
一股股厲笑聲,在這一方殘破的世界中,突兀的響起了。
機緣、不小的機緣!
一道道降臨落地的身影,目中興奮,當即就走出了藏身之所,朝著散落在各地的金紅火炬,直撲而去。
大日傾頹,殘陽如血,照應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