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丹室中,余列仰頭望著,龐大可怖的軀體在他的面前搖搖晃晃。
在首烏供奉的襯托之下,他仿佛一只蟲子般渺小孱弱。
一人一怪,繼續在丹室中言語了一番著,嘶吼聲陣陣。
好一番交代后,首烏供奉口中道:
“余家子,切記以我為教訓,勿要自以為年輕,就疏忽了修行。
修行者,從來都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縱使你現在年紀輕輕,才活了你之壽命的十分之一不到,但是百年的時光,彈指即去。”
言語著,首烏供奉口中發出了冷笑:“對了,等你晉升了七品,更不要將死后為神的那一甲子之年,也算入到自己的壽命中。”
“老夫啊,著實不愿為此茍活。”對方的言語中充滿了不甘和痛苦。
但這番話讓余列心間疑惑。
他暗道:“身為道吏,死都要死了,能茍活一甲子,哪怕是失去了肉身,也是賺得的啊。黑水鎮當初的那些道徒,似乎就對此頗為追崇。為何聽這首烏供奉的言語,反倒很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死后為神有問題?”
余列有心想要詢問一番,便道:“首烏道長,可否細說。”
但是首烏供奉卻并沒有回答,在沉默一番后,只是道:“此間事,不可說不可說,等你以后,自然就會慢慢曉得。倘若是一直不明白,其實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話鋒一轉,對方忽地又道:
“對了,你且記住,拜入了道宮,宮中所有的講道授課,最好都去聆聽一番。特別是爾等剛入門之人,會有第一堂授課講道,此課不容錯過!”
話說完,對方晃動著巨大的身軀,一根和丹室鐵門相連接的鐵鎖鏈震動,將之拉開。
“老夫為了突破,家財耗空,僅剩下的一點財物,還得留給另外一人。今日便無有好處送給你了,讓你白走一趟。”
首烏供奉送客道:“你且回去吧,記得將那洛森丫頭喚過來。嘿,若有所需,以后找她要便是。”
余列聽見這番話,連忙稽首:
“您說笑了。道長的告戒,余列銘記在心,哪敢再要什么好處。”
朝著對方鄭重的行了一番大禮后,余列便恭敬的離開了陰暗的地火煉丹室。
他一出門外,鐵門就在身后勐地關閉,兩耳瞬間安靜。
一直壓在余列身上的那股凌厲腐敗感,也瞬間消失,讓余列的面色微微一松。
余列忍不住的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鐵門,他的面上露出濃郁的思索之色。
“還以為此人是突破不成,傷及魂魄,連鬼神都當不了。但是聽他說的,并非是如此,而是他自己并不想去當個所謂的鬼神?這里面究竟是何蹊蹺?”
余列思索了一番,見找不到頭緒,也就將這點強行放下了。他打算等聽了對方特意交代的課程后,再從容琢磨這點。
站在偌大的藥材府庫中,余列打量著空蕩蕩、蕭索的木架,重重的嘆了一聲。
一位七品道吏,一朝未能破關,此生的道途斷絕,身軀盡毀,失魂落魄到了如此地步,頗是讓他感觸深刻。
余列緊了緊道袍,暗想著自己萬不能仗著自己年紀輕輕,修為、地位都不俗而所有懈怠,否則首烏供奉的現在,可能就是他的將來。
特別是他雖然在考核中奪得了榜眼排名,但是一方道宮中,一年就有十二輪考核,每年新入的道徒都多達萬余,他處在這些新入的道徒中,水平不差,但也僅僅是有點亮眼而已。
余列心間暗道:“不可曳尾于泥潭中而自詡道途可期,須得再接再厲,奮發向上!”
他快步走著,同丹房的掌柜打了個招呼后,就徑直的返回自己的丹藥鋪子。
返回丹藥鋪子之后,余列立刻就將首烏供奉的事情,告知給了洛森。
鋪子中,洛森那因為忙碌而感到了喜悅臉色,一聽見余列提及首烏供奉,面上就一怔,等到聽懂了余列話中的暗示,還讓她抓緊時間去見見首烏供奉時。
洛森的面色更是僵硬,眼中擔憂之色明顯。她連忙急匆匆的朝著余列拱手:“多謝列哥兒,妾身這就過去。”
洛森轉身就要離去,但是余列忽然又叫住洛森。
他頓了頓,沉吟著說出:
“洛姐姐,你好好勸勸首烏道長。身而為人,終究是好死不如賴活著。若為鬼神,再得一甲子之年,其可抵得凡人的一輩子了。”
“妾身曉得!”洛森重重的點頭,再次行禮之后,方才離去。
兩人的談話并沒有避著苗姆。
因此一旁的苗姆在聽了幾耳朵后,她雖然不明白具體的事情緣由,但是卻隱隱的聽懂了洛森背后赫然還有一靠山,那靠山是個七品道吏,貌似還是道宮中的七品道吏!
這讓苗姆的眼中頓時生出詫異和羨慕之色:“好家伙,本以為洛森姐和我一樣,是個吃白飯的。沒想到她竟然還有這般來頭。”
不過苗姆也沒有因此生出不好的心思,她想的僅僅要更加和洛森搞好關系,以及再狠狠的推動余、洛兩人一把!
此女在心間暗道:“似此等的人兒,余道友你可不容錯過。妾身也能沾沾光。”
她偷偷瞥了余列一眼。
余列目送洛森急匆匆離去,留意到苗姆的目光,他朝著苗姆點點頭后,便走入自己獨屬于的房間中。
丹藥鋪子繼續忙碌緊張的運轉。
余列在房中,先是取過洛森、苗姆兩人上午理好的賬目,過了過眼。
然后他攤開了一張傳音符,斟酌幾番后,寫就一封傳音符,發往宋丹青在錢林商會中做工的地點,邀請對方過來做工。
宋丹青并沒有讓余列等待多久,就在當日下午,對方就趕了過來。
兩人再次相見。
宋丹青的面上沒有了從前和余列的熟絡,對方瞧見偌大的丹藥鋪子,以及從容澹定的余列,其臉上不可避免的掛上了生疏感,或者準確的說,是敬重感。
此人雖然和余列同出一地,現在的年歲也不滿二十,按理而言,也是大有可能拜入道宮中的。而當初的宋丹青自己,正是如此以為的。
但是在進入潛州道城中后,日復一日的做工,已經是磨掉了他的傲氣,特別是他已經參加了一次道宮的考核,早已徹底的明白了似自己這等的道徒,在潛州道城中頗是繁多,平平無奇。
以及不少同樣年輕且有跟腳的道城土著,也在考核中落敗了,他宋丹青的落敗更是等閑。
這徹底的打落了宋丹青的心氣,并且讓他感到了迷茫。也因此,如今能夠得到余列的邀請,宋丹青是患得患失的。
能夠在道宮弟子的手下當值,他將不僅時間寬裕,靈石寬裕,還可能得到余列的幫襯,助他進入道宮中!
這可是天大的機會,都讓宋丹青懷疑余列是否有詐,想要賣了他。
但是當余列展現出自己的道宮身份時,宋丹青心中的擔憂立刻消去,余下的僅僅是欣喜若狂。
特別是在和他的言語中,余列透露出自己之所以會邀請他前來,且是擔任迎送往來的職務,竟然是和他當初在黑水鎮藏書樓中時,一次不起眼的舉手之勞有關。
這讓宋丹青心間不勝感慨,一時都怔住。
余列自然也是瞧清楚了自己這位同鄉兼同窗的神色變化。
但他上午才得了首烏供奉的告戒,心中正緊張著,也就并沒有太過在意,更沒有顯擺的心情,僅僅是和對方寒暄了幾番,就將一塊身份牌子交給了對方。
“宋兄今日暫且不必當值,明日也可不用急著過來,且先辦妥商會那邊的事情再說。”
宋丹青聽見,知曉自己該退下了,當即作揖應聲:“多謝東家照顧,您忙。”
他面向余列,恭敬的后退數步,然后才轉過身,且在離去時,輕手輕腳的將房門合上,生怕力道用重了。
余列將這一幕收入眼中,微微一嘆。
等到宋丹青離開了丹藥鋪子,此人走路之間,并沒有運用法術符咒,可腿腳輕快至極,步步都生風。
沒一會兒,他就走回了錢林商會旗下的一間符咒鋪子中。
這間鋪子和余列當初干過活的小煉藥作坊類似,并無門面,僅僅是其他店鋪的供貨來源之一。
宋丹青一路走過腥氣撲鼻的符墨池子,又穿過眾多忙碌道童,來到了屬于自己的狹窄昏暗隔間中,收拾起他的私人物件。
所有能夠帶走的,他全都給揣進了兜里面。
這些可是他近一年以來,一次次才積攢齊全的畫符器具、精粹符材,絕不能留在作坊中,白白的便宜了他人。
當宋丹青正收拾著時,作坊中一個禿頭的老符徒快步走了過來,呼喝道:
“小宋,你做甚呢!剛才曠工去干嘛了,多虧了我給你遮掩,才過去了。快快過來,幫我勾勒一番符咒。”
沒錯,宋丹青得了余列的傳音符,是偷跑出去的。之所以是偷跑,是因為似他這等剛入作坊的底層道徒,壓根就沒有休息的日期和時間,想要休息,就得扣取靈石。
在沒有親眼瞧見余列的鋪子和身份之前,宋丹青可不敢隨意的休假,免得浪費掉自己一日的工錢。
不過現在,宋丹青聽見禿頭老符徒的呼喝,他拍了拍袖子,從中取出一張空白的符紙,運使真氣寫了一番,直接就甩在了桌面上,大笑到:
“何人讓你幫忙遮掩了,你且盡管告狀去。爺爺我不伺候了!”
這話讓老符徒發愣,他面露狐疑之色,張口喝到:“你這小兒,發甚么癲。今日的靈石你也不要了?!”
聽見“靈石”二字,宋丹青的腳步當真是一頓,但是他一想起余列那邊的工錢,以及余列還說可以預支給他一份,心頭一陣熾熱。
宋丹青僅僅是朝著老符徒揮了揮手,就頭也不回的往作坊外走去。
作坊中的如此動靜,自然是吸引了其他道徒和道童的注意,一個個的都探著頭,或是干脆走出來瞅看。
老符徒的面色也是更加狐疑,他緊盯著宋丹青的背影勐瞧。
老符徒口中滴咕道:“發財了?不應該啊,這家伙是一個外來貨色,無甚跟腳,平日里也扣扣搜搜的,還一連打兩份工。”
瞧見宋丹青如此灑脫離去的勁兒,老符徒摸了摸自己的頭頂,他除了被對方頂撞的慍怒之外,眼中也是生出了幾絲羨慕之色。
轉過身子,老符徒朝著看熱鬧的道徒道童們喝到:“手上的活兒都忙完了?趕緊的開工,不然本月的款子不知何時才會發下來呢。”
沒了宋丹青的幫襯,老符徒也只能抱著手中的空白符紙,跑到了自己狹窄的隔間中,埋頭苦繪。
他可不敢耽擱了活計,否則下個月的籠屋款子都可能交不上。那可是從祖輩就傳下來的家業款子,不能敗壞了。
而宋丹青在辭工后,馬不停蹄的就跑到了錢林商會的駐地,再次的遞上一封信箋,要求對簽訂的龍氣契約進行解除作廢。
這個過程有點復雜,商會還可能不放人。好一番忙活后,宋丹青以為自己明日、后日,甚至月底還得再過來跑跑。
結果當他掏出腰牌,說自己是要去道宮旗下的產業中做工時,商會中那負責庶務的道徒,眼神微變,硬是趕在放工之前就通過了他的解除要求,還和他互通了一下姓名。
得了商會確鑿的解除文書,道箓中的契約也是當即勾銷,宋丹青瞬間就松了一口氣。
至于另外一份兼職的活計,他就不用再特意的跑過去知會一聲了,反正那活計的工錢是日結,去信一封,交代一番即可。
如此事畢,等到宋丹青走出工坊時,天色已經是傍晚。
他走著走著,忽然腳步定下,目光怔怔的看向了道城西邊。
只見一輪傾頹血紅的太陽,高懸上空,跳脫于千百棟的樓宇之外。
龐大的工坊壓在地面上,和密密麻麻的樓宇一起,被深紅色的暮光照射,通體潑紅,天邊還有晚霞照應,空氣也是澄清。
這一幕,宏大而又瑰麗。
宋丹青定著身子,站在潮水般上工下工的麻木面孔中,個人的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
“許久沒見,此等日落之景了。”
宋丹青恍忽著,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趕緊提著袖子,快步登下工坊。
他心間火熱:“今夜可得好生歇息,養精蓄銳,待到明日上工時,為余兄鞠躬效力!”
宋丹青的腳步急匆匆,雀躍的步入到了連日光也照射不到的道城地面中,趕往棺材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