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中。
余列從石床登下,取出了一方金屬法壇。
法壇表面斑駁,銹跡可見,瞧模樣都快被用到損毀的地步。但是它已經是跟隨了余列多年,被余列溫養的徹底,比之品質好點的法壇還要合乎他使用。
在將法壇布置在石屋當中后,余列立刻就打出一道道符紙,用墨斗線懸掛,像是珠簾一般,一一的垂落在法壇四周,緊接著又掏出一顆顆靈石,布置在法壇的跟腳位置,制造出濃郁的靈氣環境。
處理好這些之后,余列并沒有盤膝坐在法壇上,而是又花費了整整兩日的時間,將法壇的布置徹頭徹尾的檢查了一遍,每一張符紙都是親自過目。
等確認絲毫沒有問題后,他站在法壇上,朝著石屋門口處盤膝坐著的一道人影,拱手一揖,然后身子才落下,坐在法壇正中央。
被余列行禮的那人,正是輪流在石屋中護法的兩女之一。
今日的人恰好是苗姆。
苗姆將余列這幾日的舉動,一一的收在了眼里,心中比之余列這個當事人還要緊張。
“沒想到才五年……郎君拜入道宮才五年,就要突破為道吏了!時間如此之快,是否急促了些?”
苗姆在腦中琢磨著,但是眼下余列都已經開始了突破,她和洛森兩人唯一能夠做的,便是好生為余列護法,以及獻上祝福。
苗姆壓下心中雜念:“以郎君之才,敢在此等異域世界中突破關隘,定是大有把握!”
于此同時,一張張符咒之后的余列身影,在苗姆的視線中也是開始模糊,最終變成僅僅剩下一道黯淡人影,身形勉強的透出。
在歷練開始之前,余列雖然沒有足夠的銀錢去購買蛻變主藥,但是和蛻變相關的輔助藥材、科儀陣法種種的,他都是準備妥當了。
眼下他布置在法壇中位的,便是一方名為《高清長生養魂符靈陣》。
此陣法不需要使用者懂得多少的符陣知識,只需要按照陣圖,將符咒一五一十的布置在法壇周圍即可生效。
布置妥當后,陣法不僅可以抽取靈石中的靈氣,起到聚靈陣的效果,還能防止外界的干擾。
當然了,此陣最特別功效,便是可以養護道人的魂魄,特別是當道人的魂魄第一次出竅時,其本是風吹不得、光照不得,蒼蠅蚊子的晃動,都可能讓道人的魂魄潰散功虧。
而布置了這一方法陣,在法陣的庇護下,所有能干擾魂魄的因素都將被排除,甚至連道人自個肉身所產生的呼吸之氣,也會被陣法以巧妙的方式抵消掉,防止擾到陰神的凝結。
此刻余列盤坐在法陣中央,他呼吸吞吐著,緩緩的將真氣彌漫進法壇,并繼續和整個陣法融為一體。
霎時間。
除了他自身的五感之外,他仿佛又多出了一味額外的感官,能居高臨下的打量其身子所在。此便是陣法又一處功效,其可輔助道人平心靜氣,仿佛旁觀者一般俯視自身,更能發現不妥,防微杜漸。
將氣機和法壇陣法勾連后,余列終于取出了此次蛻變所搜集的藥物。
只見他伸出袖子,輕輕的一拂,一粒粒銀白色的砂石就從他的袖子中傾斜而出,落在法壇上,還發出了清脆的金屬聲音。
在余列真氣的催動下,砂石很快的就均勻密布在法壇上,密密麻麻的,反射出幽冷的靈光,并且緩緩的融化,變成了滴滴液態。
不多時,砂礫形成了一面柔軟的銀鏡,差不多要將整個法壇的表面的覆蓋住了,僅僅最邊緣缺陷了一指。
這些砂石所化的液體,正是余列這些天以來炮制而成的養魂藥材。
其具體的炮制方法是以鉛一汞七密煉而成的液體,使用萃取法子,從藥材中將養魂藥性煉入鉛汞中。
而道徒想要突破成為道吏,最重要的步驟,便是在此鉛汞銀鏡中,將真氣和魂魄凝練,結成陰神。
古時的道人在這一步驟,所采取的方法有多種。仙道發展到現在,其他方法被這一種取代了,其名為“勾魂奪魄”之術。
此術更具體步驟,便是讓道人返觀自身,于子午時分,反穿衣袍,倒穿鞋履,披散發髻,以銀鏡照看自己,一步步的將自身魂魄勾取出來,然后用真氣蘊養鏡中的自我。
如此反復為之,便可借假修真的塑造出陰神。
相比于古時,此一法子雖有兇險,但是無須讓道人的魂魄曝露于天地間,而是先勾入鏡中,極大的削減了暴死幾率。
特別是銀鏡乃是由養魂藥物鍛造而成,人之魂魄入內,時刻都在被溫養,更是進一步的減少了魂飛魄散的可能。
一般而言,勾魂時所采用的銀鏡,既不可過大,也不可過小,以能將道人全身收入其中,并能照射道人周身一丈即可。
也因此,一份完整的蛻變藥材,其并非是以重量、大小來計算的,而是以能夠鋪設出的面積來算。
余列現在鋪設而成的銀鏡,距離將一丈方圓的法壇徹底覆蓋,還欠缺了一指多點,便是意味著他準備的蛻變藥材不夠,銀鏡的厚度、大小都沒有達到最佳的比例。
不過余列盤坐在冰冷的鉛汞藥液中,他目光平靜,并沒有太在意這一點。
因為確實如苗姆所料的,余列的這一次突破,其雖急促,但是一點兒也不倉促。
早在過去的五年中,余列借助著銜日金焰,就不止一次的淬煉過自家魂魄,相比于尋常道徒,他的魂魄質地精純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幾乎可以媲美正式道吏。
因此對于余列而言,他使用勾魂奪魄之術來蛻變,銀鏡大小其實還可以更縮小,小到三四尺,能夠將他全身照射進去即可。
此“驅物通幽”之變化,對于旁人來說風險不小,但是對于余列而言,危險也就那樣罷了。
不過余列坐在法壇上,低頭打量著缺失了部分的鉛汞藥液,忽然瞇著眼睛思忖了一下,從袖子中取出了三方瓷瓶。
他打開瓶口,將瓶中的藥液滴在了法壇的最外側一圈。
霎時間,本是銀光滿滿的鉛汞藥液,立刻就被包裹在一圈暗金色的油液中,缺失的部分立刻就被彌補了。
只見余列將瓷盤收入袖子中,口中自語著。“穩妥起見,缺了的這點,還是用魂油補上吧。”
他所滴落下的暗金色油液,正是銜日金焰在龍庭世界中燒魂蝕魄而得的“魂油”。
此油本是余列用來維持銜日金焰所用的,但它乃是由魂魄凝結而成,其性質和噬靈之露頗為相似,甚至余列懷疑,此二者的主要性質就是一種。
只不過魂油一物,并沒有經過草藥生靈的提純,直接服食或有不妥,因此余列沒有考慮過用此物作為蛻變的主藥,不想留下隱患。
之所以現在他敢用了,原因無他,此物拿出來只是備用罷了,以防止萬一中的萬一出現。
并且和鉛汞藥液相比,魂油的比例十分之少,即便余列用上了,其也絕不至于造成隱患。
再退一步說,就算是留下了隱患,和突破失敗相比,余列也是可以接受其后果。并且他真個要使用此魂油輔助蛻變時,也肯定是已經蛻變的差不多了,到時候無須服食,可用銜日金焰相佐服之。
一切都準備妥當。
余列盤坐在銀色和金色相交的法壇上,他身上的道袍倒穿,鞋履倒穿,發絲也是披蓋著面目,整個人瞧上去詭異陰森。
“今有道兒,體真上蒼。學法習術,養氣求真。”
余列舒展著身子,以古板的動作,一板一眼的在法壇上叩拜天地。
他口中拗口的念著:
“欲得性命之魂,欲操鬼神之術……修我陰體,熬我魂身。”
嗡嗡嗡!
每每當余列叩首時,他懸掛在法壇周圍的一十八尊銅鈴,便會齊齊的震動,并且震動的力度越來越大。
等到余列將十八個方位都叩首一遍后,詭異的靈機已經彌漫在法壇上,將他的身子淹沒。
此刻的余列,動作也早已經僵硬,仿佛是化作成為了木偶人。
他的腳跟離地,仿佛有繩索掛在他的脖頸、四肢上,將他懸掛著,腳尖擦地,像鐘擺般輕輕的晃蕩。
余列口中不斷重復著:“伏惟尚饗、伏惟尚饗……”
此勾魂奪魄之術,明為勾魂,其實為祭魂,只不過所祭祀之魂,便是道人自身之魂,而所用之祭品,便是道人之肉身。
時間流逝。
余列一直被吊著,濃濃的精氣被從肉身中抽取而出,注入到了銀鏡里面。
忽然,他的兩只眼珠子瞪大,死死的盯向了身下鉛汞銀鏡。
只見在他身下的銀鏡中,那道映射而出的身影,居然詭異的扭動,做出了和他不一樣的動作。
此時余列呆板重復的咒語聲,也變得急促癲狂:
“伏惟尚饗、伏惟尚饗!”
吟誦中,鏡子中的人影越發的扭曲,終于將垂下的頭顱緩緩的抬起。
一張蒼白陰沉、似人似鬼的面孔,徹底露出。
“他”張著空洞洞的眼眶,和余列隔著鏡面久久對視。
此人長著和余列一模一樣的面孔,讓余列霎時間都分不清,究竟是他在照鏡子,還是鏡中人在照鏡子。
忽然,對方緩緩的靠近,臉部壓在了銀鏡表面,變得扭曲。
“他”徹底的脫離了余列的影響,并張開了口齒,死死擠壓著鏡面,仿佛要將鏡子外的余列咬住,吞吃下肚。
此物正是余列三魂七魄,只不過“他”并不是完整的三魂七魄。
人之魂魄中,有魔念雜念,此類最是容易被晃動。可以說,眼下被勾出的魂魄,屬于余列意識中的惡念,非是他的自我意識。
余列若是一個不察,以此物為主塑造陰神,最好的結果也會是性情大變,從此偏激邪門;最差則是他整個的肉身都會被其吞吃掉,氣血枯竭的死在蛻變中。
同時,在惡念浮現后,余列整個人的自我意識也開始分裂,不甚清醒。
好在他近兩月以來,一直都是在靜修,即便被克扣了藥材,也是心境無波。因此余列此刻沒有被雜念惡念影響太多,繼續勾取自己的整個魂魄。
不過鏡子中的人影,掙扎越發厲害了,鏡面都被撲得凸出蠕動,好似下一刻就要破開似的。
并有意念從鏡子中傳出:“汝為吾食!吃、吃了你!”
這一情況倒是有些出乎余列的意料了。
他本以為自己一個好好先生,又靜修了兩月,心中惡念應當不重,結果沒想到惡念一現,其癲狂至極,居然都快要掙破鏡面了。
這點著實不太符合余列對自己的印象,于是他目中冷光一閃。
只見就在鏡子中,一縷火苗出現了,其自惡念鬼影的額間綻開,席卷在了此物身上,將之糾纏束縛住。
余列冷冰冰的看著這一幕。
區區惡念,居然也敢造他的反。
即便此物乃是自家魂魄之一,他余列也照打不饒。
忽然,就在銜日金焰灼燒惡念時,一股難以言喻的觸動,也出現在了余列的腦中。
他望著鏡中人影的目光,瞬間就變得饑渴起來,一股食欲生出。
下一刻,束縛余列肉身的靈機被截斷,砰地一聲,他的肉身跌落下,蜷縮在法壇上。
又一道虛影在他的身上一晃,自肉身中浮出,伸出一只虛浮的手臂,探入了鏡子里面。
啊啊!
一股源自靈魂層面的尖叫,突然響起。
此刻余列的魂魄終于離體,并且面上有貪婪之色大作,急不可耐的就撲入到銀鏡中,抓住那正在被銜日金焰鎮壓的惡念手臂,放在口中大嚼起來。
霎時間,一股被撕扯的劇痛、一股難以言喻的飽腹感,詭異的同時出現在了余列心中。
他恍惚間感覺,自己既像是在被人撕扯吞吃,又像是在撕扯吞食他人。
此時此刻,在陣法之外。
苗姆盤坐在石屋中,已經是寸步不離的守護了余列整整七日,并且她的身旁又多了一道身影。
洛森站在苗姆身旁,她本是要和苗姆交班的,可此刻陣法中所發生的一幕,立刻就將她的目光攥住,并讓她和苗姆的心情都緊張。
陣法內里透出的景象雖然模糊,可是那兩道互相撕咬、像是野獸般的人形,被兩女看得是清清楚楚。
明明屋中一點聲音都沒有,但洛森和苗姆兩人都感覺耳中響起了尖利哀嚎的嘶叫,讓她們頭皮發麻。
無形的波動,自陣法中不斷蔓延而出,陰森恐怖。
洛森和苗姆對視著,她們目中都露出驚懼、驚疑:
“此景、當真是在蛻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