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掛在墨斗線上的符紙,啪啪作響,胡亂的飛舞,顯得陣法當中的景象更加的滲人。
洛森和苗姆兩女旁觀著,心中緊張,但是眼下余列是處在突破之中,兩人都是修道中人,知道突破中最忌諱打擾,未得到余列的呼喚,她們連多走近幾步都不敢。
洛森緊繃著臉,沉聲說著:“眼下,只能相信列哥兒了。”
苗姆聽見,也是點頭,并補充說出:“瞧樣子,列哥兒應該是蛻變到了關鍵時刻,如此情況,更得提防著有外人來打攪。如此我便也待在房中,不輪換了,同姐姐你一起繼續看守著。”
“甚好。”洛森回道:
“此等道徒蛻變成道吏之景,你我遲早也得度過,多看看,對你我將來也有好處。”
言語幾句,兩女目色緊張,眼皮都舍不得眨動的盯著屋中陣法。
而在陣法當中。
余列的肉身蜷縮在法壇上,精氣不斷的送入銀鏡中,滋養著他已經被徹底勾出的三魂七魄。
在三魂七魄享用肉身精氣的同時,余列熬煉而成的真氣夾雜在其中,也是一點一滴的滲入,混合著,被三魂七魄吞食。
真氣者,和人體的血氣精氣不同,前者乃是一似虛似實之物,是由道人的精神凝練而成,乃是天地之橋、道法之基,受道人的操控。
而后者則更接近實物,為五谷血肉之精華,無甚性質,不可施展道法,類似于藥性藥氣,屬于可吃不可用之物。
不過余列若是直接用前者去滋養自己的三魂七魄,不僅他的自我意識會有些受不了,存在隔閡,他魂魄中的惡念,此物更是抗拒和真氣糾纏,不愿被真氣束縛。
這種抗拒并非是余列想要克制,就能夠克制住的,其源自魂魄散漫的天性。
因此道人在動用真氣統合魂魄時,得將真氣摻雜在肉身精氣中,哄騙一般的讓魂魄吞食。
一縷一縷的精氣,持續不斷的進駐余列的三魂七魄。
一般而言,如此時日至少持續七日七夜,維持一整個“頭七”,如此才能讓余列魂魄和真氣徹底的融合為一。
與此同時,余列的自我意識和腦中的惡念繼續糾纏在一起,互相的啃食著,雙方都想要占據上風。
這時的他們,已經不再是兩道分離的身影,而是已經融合成了一道,一具身子,生有兩張面孔。
余列的自我意識居于前,惡念意識居于腦后。
啊啊!
無聲的嘶嚎,不斷的從余列的魂魄中發出。
魂體上的兩張面孔都是目眥盡裂、模樣猙獰,一點兒也沒有修道人的氣質,更像是一頭可怖的惡鬼。
隨著蛻變的進行,惡念和自我相混合,余列的頭腦略微清醒了,雖然他依舊是感覺自己像是處于人格分裂中一般,但已經可以反省自身,以自身之定力去鎮壓惡念,不再需要銜日金焰的幫助。
腦后的那一張臉,繼續兇厲的吼叫:“吃、吃了你、餓。”
另外一張腦前的臉,則是露出冷笑,言語道:
“區區妖性獸性,也想吃了我?爾才是貧道修行的食糧。”
此時的余列,因為親身體悟的緣故,已經發現惡念并非如道書上所提及的魔障魔念那般簡單,平時修身養性即可去除。
此等“惡念”,其實是道人生來就有的,或許用“獸性”一詞來稱呼,更為合適,其源自人之肉身的食欲、貪婪、性欲等等雜糅而成,先天具有。
反倒是余列的自我意識,其名為“人性”,才是他出生之后才緩緩誕生的,并且又蒙受了諸多的經書典籍、道德真意之后,方才養成的。
修身養性等手段,僅僅能夠扶助人性,讓道人體內的人性占據上風,但卻無法徹底的消滅獸性。
并且獸性一物壓根也不應該被抹去,此物若是除去,對于道人而言,危害程度和三魂七魄缺失的一樣,會導致道人性情不完整,變得心如死灰,或是古板執拗種種。
正確妥善的法子,應當是如余列當初以狼心狗肺服食入道后,徹底消化時所做的,以人性壓制妖性,并且將之吞食,以獸養人!
法壇上,響起了余列主動的嘶吼聲:
“汝,與我合一!”
只見他腦前的那張人性面孔,面上的貪婪和渴食大作,厲色旺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這張面孔忽然向著內里縮去,然后于腦后浮現,并張開了口齒,朝著腦后的那張獸性面孔啃咬過去。
咯吱、咯吱!
無形的聲響,繼續在法壇之中響動,落在了陣外屋中的兩女腦子里,讓她們感覺靈魂在不寒而栗,渾身發麻。
時間繼續流逝。
終于。
第六個日夜過去,余列的人性將獸性徹底吞食完畢,他的真氣也是在兩者爭斗之中,悄無聲息的灌入魂體中,遍布魂魄上下。
此時的法壇上,驚悚的場景已經消失,只剩下一道枯瘦句僂的身軀趴在發黑了的銀鏡上。
在模湖的鏡面中,另外一道身形此刻是形體皆備,渾身上下還放出了幽光。
然后鏡面卡的一聲,塊塊破裂。
本是光潔的銀鏡,內里的藥效徹底耗空,變得灰撲撲的,并寸寸化作為塵埃,好似燒盡后的煤灰一般。
但是與此同時,鏡中的那道修長身影,在銀鏡破裂的最后一剎那,從鏡子當中走了出來。
“他”赤裸著,身子纖細修長,唇紅齒白,模樣頗是標志,面上露出恍忽之色,仿佛剛剛睡醒一般。
此尊人兒,正是余列的陰神。
此刻他的意識徹底蘇醒,三魂七魄在真氣的統合下,合二為一,凝練成了人形,自此可以主動從肉身中遁出,行走在外。
如此情況,便是蛻變成功,踏足驅物通幽之境,是為七品道吏!
“余列”站在法壇中蜷縮的肉身跟前,仔細對比著,發現除了胖瘦之外,此刻的“他”,手掌、腿腳、五官等等,都和肉身一模一樣,皆是個人形,沒有半點畸變。
如此情況讓“余列”面上歡喜的很,一股意念自“他”體內響起:
“好、好、好!好得很!”
陰神和肉身惟妙惟肖,此乃是上等之相,意味著他根基扎實,陰神資質上佳,今后魂體修煉時,將會暢通的很。
而若是凝結出的陰神,缺胳膊斷腿的,輕則還得花費數以年計的時間,慢慢的修補肉身,會耽擱道途,重則整個道吏階段都就這樣了,先天不足。
其比起陰神全乎的道吏,不僅日常生活頗受限制,潛力方面也是大打折扣。
除此之外,根據道書中的記載,道人的陰神還可能長出犄角、多手、多腿、長尾等非人相貌,此類或利或弊,但大體來說,都不如純正的人身形態要好。
首先一點,不純正的人形陰神,諸多的仙道觀想法門無法修煉,且意味著道人在蛻變中,人性并沒有將獸性吃掉,而是媾和在了一塊兒,兩者雜糅。
這等道吏若是得到了匹配的觀想法,修行效率可能不減反增,但是往往性情偏激,今后修煉突破時,失控入魔的可能性極大,對于有志于長生者而言,不應取之,屬于第二等陰神。
如今余列的陰神全乎,和肉身一致,其屬于第一等,放在潛州道宮中,他今后想要拜個道士為師傅,應當是十拿九穩之事情,會被頗是看重。
余列梳理著,心情頓時愉悅至極。
哈哈!
他大笑著,一掐指,魂體周遭就浮現出金燦燦的火焰,形如游蛇一般,環繞在他的魂體周身。
余列打量著銜日金焰,笑道:“此焰果真神異,鍛造魂魄方面的作用半點也不虛,其不僅可以在蛻變前,幫助我精純魂魄、打好基礎,沒想到在蛻變中,也可以幫助我鎮壓惡念。”
并且更大的期待之色,又出現在了他的目中,讓余列目光閃爍。
他暗想著:“甚至在道吏階段……
準確說,此物最適合的階段,其實就是煉魂道吏階段,它還可以輔助我今后的修煉,讓我之陰神不懼怕損傷,只需消耗魂油就能隨時修補陰神!”
如此一來,余列在七品階段的修煉,其速度當是會遠超常人,迅勐至極,修至上位道吏之前,都該是毫無瓶頸可言。
好一番思量過后,余列心中動彈,環繞在他身旁的銜日金焰當即就又消散了。
他以陰神姿態,躊躇滿志的站在法壇上,頓時又將思緒散發。
一股無形的意念,立刻就蔓延出去,將整個石屋都籠罩在內。
此一股無形的意念,便是所謂的“神識”!
八品道徒境界煉氣,七品道吏境界煉魂。
當今的仙道和古仙道不同,道人步入煉魂境界后,就已經有神識生出,通過神識,道人可以更加遠的隔空馭使器物,遠遠超過真氣馭物,且靈動性方面,更是隨心所欲,兩者不可比擬。
而一般而言,道人的神識范圍和真氣道行相互掛鉤,每有一年的道行,則能有一丈神識。
尋常剛突破了的道吏,其尚未修煉,真氣道行依舊只是三十年,神識多為三十丈,甚至陰神虛弱或殘缺的,還會不滿三十之數。
如今余列將神識放出去,石屋巨細一一出現在他的腦中,屋中那兩女的緊張神色,也是清晰無比。
忽然,余列心中驚喜:
“一、二……三九、四十!我之神識,竟然可以彌漫出四十丈,比正常道吏多了三分之一!”
余列的神識可籠罩范圍,居然超過了三十丈之數。
如此一來,他今后不管是馭使器物和人斗法,還是警惕危機種種,都是遠遠超過尋常同等道行的道吏,能占盡上風。
想到這些,余列心中更是歡喜,頗是激動。
這一情況有些超出他的意料,是一極大的意外之喜。
“他”踱步走在法壇上,更是躊躇滿志,開始暢想今后寬闊的道途。
只是古人有言,樂極生悲。
此一驚喜出現,余列卻是忘了自己的蛻變才過去六日多點,并沒有滿七日,因此其陰神雖然凝成,渡過了關隘,可是卻不算徹底成功,還得謹小慎微。
于是欣喜樂極之下,一股惡念,當即又從他的心底里升起來,讓他面色一繃。
“余列”的面部扭曲,感覺頭痛,仿佛又要長出一個腦子出來了。
“糟糕!”他心中一緊,神識劇烈波動。
下意識的,余列就要喚出銜日金焰,幫自己鎮壓魂魄。
但是銜日金焰剛一浮現,他心思轉動,又忍痛的收起了火焰,轉而只凝聚精神,以自身的定力去平定惡念。
他余列乃是欲求長生之輩,豈可過多的依仗外物!
而此刻,法壇上的銀鏡早已經崩毀,鉛汞中的藥效徹底耗盡,余列便沒有讓陰神繼續留在體外,轉而休得就鉆入了肉身中,靈肉合一,在腦中緩緩的打磨。
此時此刻,就在余列所布置的陣法之外。
他剛才神識驚動,因為他是第一次動用神識,尚且不熟練,腦中浮現出的那一句“糟糕”沒有收在心里,而是相當于大叫一聲,對外釋放,驚動到了不少人。
其中石屋里的洛森和苗姆,聽得最是清楚。
她倆騰的就是站起,面色大變。
“不好,列哥兒的突破有變!”
“郎君之蛻變出了問題!”
兩女心頭咯噔,焦急恐慌。
特別是她們凝神看向陣法中,發現陣法中此刻是一道身影都沒有了,毫無動靜。如此情況顯然是極為不對勁的!
兩女雙雙對視,腦中千回百轉,一咬牙,不得不出聲大呼:
“列哥兒,出了何事?”
“郎君,若是無恙,且做出回應!”
她們呼喊數下,陣法中依舊是半點動靜都沒有。
這讓兩女更是焦急,她們雙雙對視后,一點頭,咬著牙大膽的走上前,依據余列此前交代過的一處方位,在陣法上緩緩的掀開了一個口子,觀察內里的情況。
結果不看還好,一看,直接就讓兩女的面色灰敗。
因為法壇上灰撲撲的景象進入了她們的眼中。
兩女的修為雖然不高,但是勉強也知道點蛻變的規矩,明白法壇此景是意味著蛻變使用的鉛汞藥液耗光,無有藥物養魂了。
而眼下余列蛻變尚未成功,藥物就耗光,在兩女看來,顯然就是落入了極為兇險之境況,甚至肉身受反噬,當場枯死坐化都極有可能。
濃郁的懊悔,瞬間在苗姆和洛森兩女的心中升起。
她們面色煞白,想起了余列的此番蛻變,其準備的養魂藥物并不齊全,還欠缺一兩成之多!
“早該知道的、早該知道的,蛻變藥物哪能缺損,列哥兒他之前在只是寬慰我等。”
“我錯矣、我錯矣,害了郎君了……”
兩女喃喃。
其中洛森的身子無力,幾要癱軟在地。
好在苗姆在臉色煞白過后,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臂,一顆紅痣露出,其目中又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