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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謝氏有女初長成

  堂外并不如何熾熱的光,透過鏤空雕裝的絲木窗,斑斑點點落在室中。

  堂中三人。

  洛顯之一手負在身后,一手握拳微屈,作沉思狀,他攥著拳頭極用力,骨節分明的手背上有根根青筋暴起,其心中糾結,可見端倪。

  謝安手中捧著茶杯,臉色帶著錯愕偏過頭去,似是有些意外。

  在他側后不幾步處,站著一個少女,眉目清秀、顧盼神飛,肌膚若雪,腰若纖素,慧黠秀麗如竹林空谷。

  在少女身后的屏風后,幾個少年探出首來,眼中滿是好奇之色。

  謝安將手中茶盞放在桌上,臉上浮現出淡淡笑意,卻不曾說話。

  洛顯之一絲不茍的躬身作揖,輕聲問道:“不知是哪位謝氏貴女當面?”

  洛顯之在問,卻不是真的在問。

  從年紀以及謝安的反應來看,定是自己的未婚妻,謝氏那位號稱詠絮之才的謝道韞。

  謝道韞溫婉的回禮,“郡公萬福萬安。”

  洛顯之的父親洛有之,之所以會為他定下和謝道韞的婚事,就是因為詠雪之事。

  其時,洛有之于謝安府上做客,親眼目睹年紀尚小的謝道韞才思敏捷,一時心喜,特意考校一番,謝道韞頗有辯才,思理清晰,于是愈發驚喜,又見謝道韞鐘靈毓秀,其父母長輩,謝氏一門俱是雅致風流之輩,謝道韞長大后,定是個美人兒。

  洛有之頓時洛氏傳統本能發作,當場就與謝安和謝奕相約,給洛顯之和謝道韞定下親事。

  謝氏門庭鼎盛,謝道韞受寵于謝氏,謝奕和謝安皆想要為謝道韞尋到一個如意郎君,若是他人求親,謝道韞尚小,二人定然拒絕。

  但求親的是洛有之。

  自邦周時代以來,洛氏出面結親就幾乎沒有失敗過。

  概因天下人,總是喜歡要求門當戶對,而這一條,于洛氏而言,便如同無物般。

  謝氏身為江左第一流豪門,自然不會因為洛有之的權勢而服從,但,那可是洛氏啊!

  姑蘇洛氏。

  江左名門,不提洛這個字,自豫章郡公洛楚以來,便始終是江左前二的名門,在大梁,蕭氏之下第一,蓋亞諸家,在洛有之時代,幾乎稱得上蕭洛共天下!

  尤其是嫡系不顯,英侯衰落的當今之世,姑蘇洛氏毋庸置疑是天下門庭最高的那一個,而且洛氏對謝氏的提攜之恩,實在是難以報答。

  從二流士族卓然遷越為江左第一流,洛有之功不可沒。

  畢竟這位姑蘇郡公一改自豫章郡公洛楚以來的隨緣而治,洛有之性格之剛強,從他的言語中就能看出來,頗有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感覺。

  和洛有之敵對的都被放逐,謝氏這種親近洛氏的,則權力威勢快速增長。

  即便是不論這些,光是洛氏那比黃金還珍貴的名聲,也讓人心動。

  洛顯之望著謝道韞,謝道韞望著洛顯之。

  洛顯之知道她是誰。

  謝道韞知道洛顯之知道她是誰。

  謝安知道洛顯之和謝道韞都知道對方是誰。

  于是他緩緩輕聲笑道:“賢侄,這是我大兄弈女,名韜元,字道韞,小字令姜,正是你的未婚妻。

  本欲在你加冠后婚姻,但如果你要入朝為官,成家立業。

  古言曰,不成家何以立業,若是無甚大事,那便擇吉時婚姻吧。”

  若是尋常女子,面對自己的未婚夫婿或許會有些羞澀,但謝道韞例外。

  她除了長相極美外,性格實在不像是個女子,頗有江左士人的風流瀟灑之氣,是個極豁達之人。

  初次見到自己的未婚夫,她認真的仔仔細細打量著洛顯之。

  剛才在屏風后,她已經多次打量過洛顯之,但之前都是側顏,此刻正對著洛顯之。

  只覺近前的洛顯之,很是儒雅,有種中原傳統士大夫的味道,和崇尚道佛,寄情山水,肆意瀟灑的江左士人很不同。

  謝道韞所喜歡的從來都是英雄,那種能夠頂天立地的英雄。

  這與她的生活環境有關。

  謝氏一門,無論是她的父親謝奕還是叔父謝安,或者同輩兄弟,都是頗有才華之人。

  謝氏這兩代人,人才輩出。

  每一個家族在崛起的時候似乎都是如此,會出現諸如荀氏八龍這樣的黃金一代。

  謝道韞從小就生活在這種滿是才華之士的環境中,于是對此極有要求。

  謝安言罷,謝道韞又是福身行禮,洛顯之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于是回謝安道:“太傅所言有理,待離貴府后,小侄便修書一封至姑蘇,央母親準備。”

  謝安將一眾陪著謝道韞來看洛顯之這位姐夫的謝氏子弟從屏風后驅散。

  謝道韞則坐在洛顯之對面。

  洛顯之舉茶杯向謝道韞道:“道韞方才所言,頗有道理。

  先前倒是我著相了。

  方才我做沉思,應當迎難而上,不能眼睜睜看著先父十八年之功敗壞。

  翌日我便回告陛下,接受尚書令的職位。

  只要陛下不加以三公高位,或者開府儀同三司,僅僅是尚書令的職位,還算是在我的接受范圍之內。”

  洛顯之的語氣帶著些許不愿意。

  堂中謝安舉杯,只覺頗為無語。

  那可是梁國尚書令啊,雖然從品級上,不如他的三公太傅,但是權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太傅不過是個虛銜。

  唯一的好處是,有三公的頭銜,皇帝可以給謝安加任何官職,而不引起官場震蕩。

  早在后漢時,不錄尚書事的三公就已經不如尚書令了。

  在如今整個梁國中,不加其他銜的尚書令,權力絕對能排的進前十。

  如果有開府儀同三司,那地位將直接躍升至前三。

  在完全由士族把持的楚國時代,對九大高門來說,只要時機合適,這是有可能的。

  但現在是梁國!

  而且是洛有之整治了十八年的梁國!

  縱然是士族高門的子弟,也不能一步登天,要擔任一些低品級官位,他們和寒門的區別在于,這些清貴的職位,通常和文史或者軍隊相關,這種職位有關系的情況下,升遷很快。

  洛顯之剛剛出仕就一步登天。

  可以預見的是,這不是蕭衍對他寵信的結束,而是開始,他會以一個難以想象的速度,位極人臣,權傾梁國。

  即便是江左第一流高門的謝氏,也萬萬達不到這種程度。

  但是洛顯之的話中,卻頗顯無奈。

  任誰坐在謝安位置上,怕也難以平復這種復雜的心思。

  更讓謝安無言的是,他實際上能理解洛顯之的心情。

  因為先姑蘇郡公洛有之也是這般,所作所為不獨為一時,而是長觀往后。

  這似乎是出身洛氏的一種執政本能,極度的遵守約定俗成的政治規則,與此同時嚴酷的打擊那些破壞規則的人。

  極度守舊。

  極度激進。

  這兩種矛盾的特質,集中在洛氏的身上,于是造就了洛氏很多獨特的政治觀。

  謝道韞卻從洛顯之的言語中,聽出了他的決心,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極致。

  謝安的夫人來到堂中,用借口將謝安叫走,堂中頓時只剩下洛顯之和謝道韞二人。

  若說姬昭之世最大的不同為何,大概就是女子的社會地位,雖然局限于社會生產力女子從屬于男子,但因為董仲舒被洛氏狠狠打擊,三綱五常并未統治當世。

  又因為高皇后以及洛氏女和姬靈均的崇高地位,社會對女性是寬松的,起碼不至于出現女子不能面見外客,還要隔簾對話之事。

  謝安在時還好,待謝安一走,只剩兩人,洛顯之和謝道韞皆是第一次遭遇如今這種情況,都有些尷尬。

  二人沉默一瞬,幾乎同時伸手去端茶,試圖緩解尷尬,眼角余光瞥到對方的舉動后,更是尷尬,又齊齊縮回手。

  謝道韞莞爾,掩嘴笑道:“郎君,可擅酒,擅詩賦否?”

  江左最有名的曲水流觴,便是飲酒作詩賦,謝道韞于是有此問,話匣一開,尷尬氣氛頓時消解。

  洛顯之笑道:“飲酒甚少,作詩亦少,我父承經世致用之術,我亦慨然有大志,欲清平天下,于詩酒辭賦之道,只略懂而已。”

  謝道韞聞言眼睛亮起贊然道:“郎君所言極是,如今江左士人,尤其是諸門閥士族,皆好虛名,喜清貴之職,殊不知,不過是無根之萍而已。

  郎君有大志,妾身甚喜也。

  不過世道人情,倒也不能放下,郎君初登朝堂,江左諸門,定會專之,品察郎君。

  郎君自姑蘇而來,久不曾入建業,想必于諸家難見,妾身嘗聞豫章郡公入江東時,時江東諸家以流觴曲水相待,如今郎君初入建業,妾身當廣邀諸家,共賀郎君。

  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謝道韞擅長如今門閥士族所品談之術,但她卻不崇尚這些,尤其是謝氏諸人是有真才實學的,有能上馬治軍者,有能下馬安民者,皆不是夸夸其談之輩。

  她想要的夫君,自然亦要是這等英杰,她想要為洛顯之在建業布下盛大的流觴曲水之宴,向整個建業宣告他的到來。

  洛顯之微微沉吟后問道:“這是道韞伱的意思,還是太傅的意思?”

  二人的意思區別很大,如果是謝太傅的意思,那就說明,在洛顯之的父親洛有之去世后,以謝氏為首的一眾洛有之舊部,也就是一眾失去了皇帝信任的舊部,有重新起復的想法,他們要精誠團結在洛顯之的身邊,然后重新執掌梁國的大政。

  如果是謝道韞的意思,那洛顯之就要問問為什么要這么做,單純的歡迎,還不至于擺這么大的陣仗,尤其是洛顯之一旦接受了尚書令的職位,很快就會成為梁國政壇的眾矢之的。

  謝道韞的眼睛很亮,她望著洛顯之目光熠熠道:“妾身不曾與叔父商議此事,但此事是叔父想要做的,妾身覺得,人行于天上,眾人方仰望之,人行于地上,眾人將俯視之。

  郎君想要做大事,那就要站的足夠高,就如同先郡公般,若是郎君因為受尚書令職,而遭受非議,進而影響大業,豈不是過錯?

  立于萬眾之前,明明白白的告訴諸家,郎君你與諸人不同,使諸家服你之威,從你之勢,及至朝中,當有盛名,有盛名者,當有盛業,有盛望,有高貴彰顯。”

  謝道韞的聲音振聾發聵,她的理由很簡單,就是要讓洛顯之直接出名,不僅僅是洛氏,不僅僅是先郡公丞相的兒子,而是自己名動江左,讓整個江左的士人,都認可他是天下第一。

  這就是最直接的刷名望,而且是直接在江左一群最有名望的世家大族面前刷,只要能成功刷過,那名望直接就蹭蹭的漲到頂點。

  在漢末風氣還沒有徹底消失的當下,這種手段還是相當有用的,在這個極其看重名聲的時代,聲望是真的能當飯吃。

  謝道韞又道:“既然郎君已經決定要接受尚書令之職,那使用這種手段,應當不算是什么。

  只要最后的結果是好的,那手段又有什么值得關注的呢?”

  洛顯之望著侃侃而談的謝道韞,微微感慨著道:“小姐可真是女中豪杰啊,短短時間之內,就讓我連續破掉幾條規則。”

  謝道韞微微捂嘴笑道:“妾身只是提出一些辦法,郎君若是按照這個方法去做,那日后壓力可就大了。”

  是的。

  這種養望的方法也是洛有之所排斥的,他喜歡的是,從基層歷練起來的官員,而不是夸夸其談之后,突然拔擢。

  謝道韞提出這個辦法,就是在賭洛顯之能執掌很多年的政事,這樣洛顯之雖然通過這種舊時代的方法當了官,但可以反過來直接將其再堵住。

  不讓其他人走這條路。

  過河拆橋。

  洛顯之如何能不感嘆呢?

  謝韜元,字道韞,小字令姜,其先陳郡人,漢末時避亂,遷徙吳郡,后稱姑蘇,梁國大興,父、叔父皆列高顯,名動江左,道韞頗美,有文才,擅詩賦,以一女子而稱君,佐公從事,堪為女中名士,江左翹楚也。——《南史·奇女子列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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