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想了想,答應了。
謝洛河一聽,笑容更甚,一根指頭屈向掌心:“第一,替我畫一幅畫。”
鄭修聞言,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言。
他本想說在綠洲中,他已替謝洛河畫了一副。
然話到嘴邊,鄭修與謝洛河眼睛對視時,不知怎的,他不忍心拒絕謝洛河“最后”的請求,便點點頭:“好。”
說著,鄭修摸向腰間的洛河筆,準備入屋找來紙張,立即滿足謝洛河的愿望。
“不急。”
謝洛河扯住鄭修衣服,將他一把拉住,將鄭修按回座上。
“先辦第二件事。”謝洛河眼珠子轉了轉,笑意吟吟:“不過嘛,第二件事,倒與你關系不太大。”
“那你要不要換一個?”
鄭修試探著問。
謝洛河搖頭:“可我想呀。”
鄭修輕嘆:“別賣關子了,你直說吧。”
謝洛河笑道:“我想收徒。”
鄭修聞言一愣。
謝洛河閉上眼,仿佛沒看見鄭修面上的驚愕,自顧自地說道:“你曾說過,生而為人,共有三次‘死亡’。第三次,則是被世人徹底遺忘之時。所以,我想將我的‘謝氏弓術’傳下,哪怕只有一人記得,那也是我謝洛河曾生于人世間的證明。”
一股莫名的怪異感涌上鄭修心頭。
鄭修聽著謝洛河的話,他知道在后世的確是有人使著“謝氏弓術”,那人還被他嘎了。
發揚沒發揚光大鄭修不清楚,但確確實實是傳下來了。
鄭修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
然而鄭修之所以覺得怪異,并不是因為謝洛河生出收徒的心思,也不是因為他在后世殺死了“奎狼”。而是因為,鄭修很清楚如今在鬼蜮中的經歷都是虛幻的。
自從公孫陌的記憶影響消失后,在畫中世界中鄭修所經歷的一切,都由他的選擇、他的經歷而誕生,并非因為公孫陌的記憶。
鄭修勐然驚醒,不知不覺間,他與謝洛河仍是走到了大漠,在此停留,謝洛河動了收徒的心思,在大漠中收徒傳承了她的弓術。
一切都與鄭修所知道的歷史呼應上了。
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
但這,本是不可能發生。
為什么?
怪異的違和感在鄭修心中越發濃烈地發酵。
謝洛河不愧是謝洛河,說了頭兩件事,第三件事藏著,笑瞇瞇地說“保密”。
第二天。
謝洛河便將這個說法告知烈日部族大長老。
大長老一聽,竟還有這種好事,自然是連聲答應。
一時高興,大長老甚至將一間閑置的空屋交給謝洛河與鄭修二人打理,說是讓他們二人在這里做點小生意,在日蟬鎮上扎根,在此定居。
日蟬鎮上的風土人情與大乾相差甚遠,偶爾有西域各國的商人停留此處。
當大長老帶著二人來到那座閑置的空屋前時,二人剛跨過門楣,房梁上的招牌轟然掉落,斷成兩截。
牌匾上四字有中間兩字看不清了,只有一頭一尾,分別是“龍”字與“棧”字。
“龍……門客棧?”鄭修愕然。
謝洛河一聽,甚是歡喜,摸著下巴準備拍板敲定:“那咱們就開客棧好了,我當老板娘,你是老板。我吶,去帶徒兒時你就留店里看店兒。”
一邊憧憬著小日子,謝洛河美滋滋地滴咕著。
“等等!”
謝洛河收徒一事,細思極恐,讓鄭修莫名地覺得不想再繼續按著謝洛河的意思走。
謝洛河疑惑的目光瞥來,帶著詢問的意味。
“客棧我無所謂,但名字別叫‘龍門客棧’。”
“為什么?”謝洛河歪著腦袋問。
“不吉利。”
“怎么就不吉利了?”謝洛河無法理解。
“取名的事我擅長。”鄭修稍作思索,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想法:“不如開個畫舫,如何?”
“畫舫?”
鄭修點頭:“你教徒弟需要花不少時間,我可以趁這些時日,繼續畫畫,練……提升我的丹青技藝。日蟬鎮如今門客寥寥,單純開客棧咱們都得喝西北風。”
大長老在一旁聽見二人討論,闊氣表示他們在日蟬谷內的一切吃住開銷,都由他們烈日部族承擔,不必擔心。
烈日部族每日都有青壯年外出打獵、搬運水源,女子會在綠洲中種植谷類與桑麻,衣食住行不成問題。
“瞧。”
謝洛河指了指大長老,表示鄭修多慮了。
以她在日蟬谷里的威望,餓不死。
鄭修咬咬牙,決定投其所好:“不如,叫‘陌河軒’,如何?”
謝洛河聞言,表情微怔,瞇著眼笑了笑,朱唇輕啟,沒再拒絕。
“好,你說了算。”
第三天。
大長老便召集了部族的青壯年與少年,浩浩蕩蕩組了團,在距離日蟬谷最近的一處綠洲,拉起圍欄,扎了許多草人木人,充當靶子。
人多力量大,一個簡陋的靶場便在短短兩天內建好了。
謝洛河并非說說而已,她似乎是真的想將自己的“謝氏弓術”傳下。
其實謝洛河與鄭修都很清楚,她的弓術只能傳下皮毛,她的謝氏弓術,沒有“奇術”輔左根本發揮不真正的威力。
只是謝洛河對此興致勃勃,在靶場建成后,她每日天仍未亮,便背著新的弓騎著駱駝“小陌”出門,離開鎮上。
鄭修醒來時便在桌上看見一份熱騰騰的饃饃與羊奶,不見其影。
“由她吧。”
鄭修越來越捉摸不透謝洛河在想些什么。
趁謝洛河不在時,鄭修花了幾天功夫,將“陌河軒”徹底打掃了一遍。在鎮上選了一根上等的胡楊木,親自去皮削平,用小刀在嶄新的牌匾上刻下了“陌河軒”三字。
“公孫陌……謝洛河……”
頗具神韻的三字落成,鄭修看著牌匾上的“陌”字與“河”字,心中有幾分不是滋味,自嘲一笑,搬來梯子將新的牌匾掛上。
晌午時,嶄新的“陌河軒”出現在日蟬鎮中。
大長老似乎不懂新店開張的禮儀習俗,不隨禮也就算了,還故意不小心地帶了一群光著屁股的小孩在店里折騰,在角落里留下拉一泡尿。
又好氣又好笑地將小孩們大長老們轟走。
隨著剩下的紙張越來越少,鄭修也沒打算浪費紙墨,想了想,他用盆子到日蟬谷外取了一盆細沙,搬回陌河軒中。
謝洛河風塵仆仆地從日蟬谷外回來時,拎著幾只死去的禿鷲。
“今晚加餐!”
他們居住的院子距離陌河軒不遠。
謝洛河將簡陋的彎弓與箭袋掛在墻壁上,一回來便看見院子里擺著一個沙盆,謝洛河邊從水井中打水,邊好奇地問:“這是什么?”
“沙畫。”
“有趣么?”
“來,我給你瞧點新花樣。”
見謝洛河似乎有興趣,鄭修便當著謝洛河的面,伸出手指,在沙子上隨手撥弄。
柔軟平坦的沙子上,隨著鄭修指尖撥弄,幾柄小巧的寶劍在沙子上成型。
“……丑。”
謝洛河老老實實地給出評論。
“呵呵。”
鄭修嗤笑一聲,就等著謝洛河說這句。他雙掌在沙面上一拍,那幾柄小劍在沙面上微微一顫,竟詭異地立了起來。
“咦?”謝洛河好奇伸手,屈指一彈一彈一彈,直接將幾柄小劍彈碎了,她笑著搖頭:“不堪一擊。”
鄭修看著被謝悍婦彈碎的大寶劍,眉頭一皺,暗道不應該呀。他再搓了一把小寶劍,抓起來往墻上一丟。
沙子筑成的大寶劍去勢若風,死死釘在墻壁上。好一會才重新化作沙子簌簌落下,墻壁上留下了一個尖銳的坑。
鄭修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看來不是自己的大寶劍不行,而是謝洛河太強悍。
寶劍好不好使,得看人。
他小跑過去將地上的沙子抔起,露出一副肉疼的模樣。
看著鄭修那守財奴般的動作,謝洛河撲哧一笑,問:“你如何辦到的?”
鄭修沒有隱瞞,笑了笑,隨手將手里的沙子灑回沙盆中,道:“沙子里摻了我的血。”
謝洛河一聽,訝然片刻,她勐地拉過鄭修藏在袖子下的手腕,上面包了一層層的紗布。謝洛河眸中有幾分心疼:“以后別使你的‘奇術’了,白費精血。”
鄭修聞言,沉默著,沒有回答。
他其實想說,這一切都是假的。
謝洛河說完,愣了愣,也沒繼續往下說。
謝洛河似乎知道,鄭修本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
接下來,謝洛河拆開鄭修手腕上的紗布,取出來時準備的傷藥,仔細替鄭修敷上。
一個月后。
日蟬鎮上的大漠居民已經熟知“陌河軒”的存在,鄭修開始正兒八經地做起了生意。
他使出十成畫師之力,畫了幾幅滿意的作品,與西域商人換了一批香料、茶葉、美酒。
第一批貨到了后,他的作品流入異國,而他的陌河軒開始有聲有色,漸漸地吸引了不少外域商人的停留。
日蟬鎮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明明這里只有烈日部族駐守,沒有軍隊與士兵,偏偏此處如世外桃源般,沒有爭端與打斗,安靜而祥和,與世無爭。
起初鄭修想著回到中原尋找“燭”的蹤跡,探尋隱藏在歷史中的真相。可隨著生意越做越大,箱子里的金葉子越來越多,越來越沉,鄭修漸漸將那外出的想法壓下。
謝洛河尋了一生,未有所獲。“燭”藏在歷史夾縫中藏了一千年,直到兩百年后才以“夜主”的身份創建了“夜未央”,如今在畫中世界,鄭修若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位故意隱藏自己的“人”,難度堪比大海撈針。
鄭修決定,一邊深入門徑的同時,先滿足了謝洛河的三個愿望再說。
兩個月后。
鄭修在日蟬鎮中,有了一個響亮的稱呼:公孫老板。
而謝洛河則是:老板娘。
其實后來鄭修才知道,不知不覺間謝洛河又誆了他。謝洛河在初入日蟬谷時,對外宣稱鄭修是“俘虜”,其實是假的。
具體是什么,大漠居民一個個看他眼神怪異,卻又不肯多說。
鄭修同時也知道,包括大長老在內,烈日部族居民似乎都將他們當成了夫婦。
其實并不是。
鄭修與謝洛河二人都沒點破這層關系。
謝洛河很忙。
白天,謝洛河會到靶場帶徒弟,日落才歸。
他時不時會被謝洛河帶著去落日山,趁著烈日部族開宴會時觀摩壁畫,在山頂上打鷲鴉,吹吹風,看著日落染紅天,看著滿天星拱月,坐了一宿。
最后二人肩并肩坐在石棺上,安靜地看著日出,直至天亮。
他們漸漸地成為了這里的一份子,融入了這里的生活。
時間悄然流逝。
一年后。
“陌!陌!快跟我去靶場!”
謝洛河開心地在陌河軒里找到鄭修。
陌河軒內,此刻坐著三五桌茶客,有人啖茶有人飲酒,每一桌鄭修都切了幾塊風干的野豬腿肉當下酒菜。
謝洛河的出現讓熟客們紛紛吆喝“老板娘”。
謝洛河一一回應。
將熱情的茶客應付過去,“公孫陌”將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取下擦干凈兩手。
“你剛才說什么?”
謝洛河一臉興奮:“他們終于學會了!我的謝氏弓術!”
鄭修勐然一愣。
一年前答應的承諾,已宛如隔世。
要不是謝洛河如今突然提起,鄭修差點忘了此事。
“居然學會了?”
鄭修有幾分不信。
謝洛河拉著鄭修出門,直奔谷中。
“地哥!地哥!幫我看看檔口!”
烈日部族的居民的名字都是一個字,沒有姓氏。或者說他們的姓氏就是“日”。
而陌河軒對面是一間賣獸皮的小店,是一位爽朗的大漠居民,他的名字就叫做“地”。
平常鄭修會親切地稱呼他為“地哥”,說起來他的全名其實應該稱作“日地”,但鄭修沒好意思這么叫。
丟下攤子,鄭修被謝洛河半推半拉抵達日蟬谷。
“小陌”與“小河”這對駱駝中的情侶正在日蟬谷內嬉戲。駱駝夫妻看見男女主子跑來,興奮地撒腿迎上,張嘴舔著鄭修與謝洛河的臉,留下濕漉漉的印子。
一會后。
二人走過一段沙漠,抵達綠洲。
上百個人在靶場中朝靶子射箭,遠遠便聽見了弓弦撥動與箭失破空的聲音。
鄭修走近靶場,便看見一位光著腦袋、年齡大約只有十三歲的小孩,射出一箭。
遠處,兩個草人形成一線。
箭失在半空中詭異地彎折出一個弧形的軌跡,繞開第一個草人,精準地射入第二個草人的眉心。
鄭修親眼目睹了“會轉彎的箭”驚現于世。
他連忙問謝洛河是如何辦到的。
“其實很簡單。”謝洛河當著鄭修的面,自箭袋中拔出一支箭失,她張嘴咬去箭羽的一部分,伸舌微微潤濕,將箭羽撥弄成奇怪的形狀。
箭尚未射出,鄭修便隱約明白了謝洛河的辦法:“是……風?”
“不愧是你。”
謝洛河將箭失插回箭袋中,目光看著靶場中,所有都能稱作是她“弟子”的大漠居民,滿臉欣慰,仰頭發出開懷的暢笑。
“是呀,他們很有天份。”
“他們成了!都成了!我已將‘十二連珠’的技巧授予他們,希望有朝一日,他們能將我謝洛河的弓術,傳到后世!”
“或許是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
笑著笑著,謝洛河眼角泛起了淚花。
“你,見過的,對嗎?”
鄭修還沒來得及細品謝洛河那抹淚花的意味,謝洛河一扭頭,眼角淚花消失了,宛若錯覺般。
鄭修移開目光,平靜道:“見過。”
謝洛河笑了:“夠了。”
二人返程。
謝洛河興沖沖地帶鄭修來到靶場,似乎只是為了向鄭修證明,她這一年的努力,并未白費。
途中,謝洛河騎在“小陌”身上,顛著顛著,忽然豎起一根手指:“那么,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沉默的鄭修反問:“畫呢?”
“可以一起辦。”
謝洛河大咧咧地說道。
落日西斜。
二人的身影長長地投影在血紅的細沙上。
風沙吹起,將二人身后留下的足跡頃刻掩去。
仿佛他們從未來過。
“說。”
謝洛河抬眸,看向遠處,眼睛瞇起,嘴角上勾。
“尋常女子,一生中最為歡喜,是為何時?”
鄭修心中咯噔一下。
“第三件事,若你不辦,我便去找別人。”
謝洛河哼哼道:“在最后的最后,我謝洛河,要如尋常女子那般,鳳冠霞帔,紅燭彩緞,十里相送!我謝洛河就是沒了,也要風風光光的!”
在鄭修驚愕的目光中。
謝洛河意味深長地看向鄭修,道:“第三件事,我要嫁人!”
駱駝背上瞠目結舌的陌老板,從駱駝背上跌落,栽入沙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