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行,粗分上中下九流,其中蘊藏了人們對某個職業的偏見與喜好。
如今這些職業在常闇的影響下,誕生出門徑奇術。可是這所謂的“上中下”之分,并不意味著這道門徑的強弱與詭譎。
有不少與死人為伍的職業,被人忌憚,多分于中九流。
而下九流中,大多數是一些見不得光的行當。最令人稱道的便是所謂的:拐、騙、偷、娼。
騙子,民間稱“千門將”,鄭修前段時間碰見了許多,也殺了不少。
至于“盜門”,聽著高大上,實則也是干著偷偷摸摸的事兒。
娼,則是“蘭花”,鄭修身邊的“吱吱、波波、萍萍、莉莉”四婢,曾是天上人間的四朵金花,因賣藝不賣身,無意中踏入了蘭花的分支,藝伎的岔道中。
拐騙偷娼中,最后則是最讓人所不齒的……拐。
——時妖。
“時妖?”
鄭修稍稍一琢磨,想起了這偏門行當。
說好聽些叫“時妖”,說難聽些叫做“拐婆”。
這個稱呼的來歷,說起來還有幾分趣味。古時拐婆藏頭露尾,不敢聲張。他們“行事”時,大多無人發現,拐走了小孩后,許多年小孩長大了,稱“被偷走了光陰”。而大人們為了嚇唬村中小孩,讓他們別瞎幾把亂跑,便嚇他們說,你們夜里別出村呀,被“時妖”拐走了一眨眼就變老了。
出處已無法考究,但人云亦云后,漸漸地“拐婆”就被稱為“時妖”了。
與夜未央的虎狼壁水那般,“時妖”在如今太平盛世中,也屬于罕見的行當,已經沒人干了。畢竟,不賺錢,還容易掉腦袋。
鄭修萬萬沒想到大帝隨手一送,將一位異人送了過來。鄭修怔怔看著殷青青那裸露的背部出神。這時鳳北聽見熟悉的曲聲,開開心心地循聲而至,來到大廳時,便看見了鄭修盯著別人的腚溝與腰肢一動不動這一幕。
廳中全是女人,有人吹拉彈唱有人脫肚兜,這幅場景令人想入非非。可鳳北知道鄭修應該不是縱情享樂之人,好奇地躡手躡腳摸到鄭修身后。
“己酉?”
當鳳北在他身后忍不住發出疑惑的聲音時,鄭修才注意到鳳北的存在。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在一旁偷著樂、看熱鬧不嫌事情大的吱吱,“晚點收拾你!”,鄭修的目光中透出這般臺詞,他便輕咳兩聲,神情平靜,賢如圣佛,輕聲道:“穿上。”
殷青青聽話地將肚兜的小紅繩重新系好,轉過身來。荊雪梅取來一件大氅替殷青青披上,瞪了吱吱一眼:“別鬧。”
鳳北掰著指頭數了數,在鄭修身邊悄聲道:“與丁未很近。”
讓她疑惑與驚訝的并非殷青青是一位異人。
她這些日子見過的異人不少。
和尚與鄭修便是。
她納悶的是殷青青的“編號”在排位上與她十分接近。
“時妖。”鄭修說道,鳳北在夜未央呆了許多年,一聽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她顯然聽說過這道罕有人走的門徑。
這時,鄭修終于對殷青青產生了興趣。
當然,并非是男女意義上的那種興趣,而是對“時妖”門徑本身產生了興趣。
這本就是從未見過的新奇“門徑”,鄭修很好奇殷青青的奇術。
結合她自己說的,三十五歲能長成二十出頭的模樣,莫非時妖真能人如其名,拐走人的年月光陰?
鄭修當即便說想見識一下殷青青的異人奇術。起初殷青青聞言一愣,先是低著頭默不作聲,鄭修也笑著看她沒說話,在沉默中,殷青青輕嘆一聲,她低眉垂首,指著吱吱的古箏道:“請老爺準許奴婢借用妹妹的箏琴。”
“叫姐姐。”吱吱挺起并不發達的胸大肌,不服道:“凡事講求一個先來后到,誰先來誰是姐。”
鄭修默許。
殷青青面色平靜,并未因吱吱的故意刁難而面露不愉,退步欠身:“吱吱姐,請借琴一用。”
吱吱大方地說可以。
只見殷青青伸手在白皙的手臂上搓了一下,這一搓竟搓下了一塊指甲大小的薄薄人皮。那塊人皮如一只蠕動的小蟲般,在殷青青的掌心中旋轉,陡然變大。
“去。”
殷青青上前一步,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她掌心中旋轉的“人皮”,陡然變成了一塊泛著澹澹灰霧的“幕布”,蓋住手臂長的箏琴,眨眼將它包成了一個包裹。
包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詭異地縮小,最后縮成指甲蓋大小,殷青青手掌一握一張,吱吱的箏琴消失在殷青青的掌心中。
從殷青青搓人皮,到箏琴消失,整個過程不過呼吸之間,鄭修懷疑,殷青青若不是為了“演示”而放慢速度,她“拐”走箏琴的速度能更快一籌。
“能對人使用?”
鄭修呼吸一滯,他很清楚殷青青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奇術不得輕易顯露人前。她最后決定露一手,則是認了命,想讓鄭修對自己放心。
正所謂信任是相互的,殷青青先交出了自己對鄭修的信任。
殷青青點頭:“可。”
過了一會,她將吱吱的箏琴放出。“放出”的過程與“收入”的過程如出一轍,一塊指甲大小的“人皮包裹”瞬間變大,人皮似一張大嘴將箏琴吐出。
“來,對我試試!”
鄭修好奇地指著自己。
殷青青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神情,難蚌。
吱吱四人更是大吃一驚。
在屋檐上偷偷聽著曲兒的慶十三一個翻身落地,無聲無息出現在大廳入口,吐著煙圈,輕聲道:“老爺不可以身犯險。”
一道道影子在墻頭搖曳。
兄弟會齊聲吟唱著“萬物皆虛,萬事皆允”。
一時間,因鄭修的一句話,整個鄭家從起初的平和陡然多了幾分劍拔弩張的味道。
他們生怕鄭修被“時妖”拐走了。
鳳北默默脫下手套,看向殷青青:“你對他做了什么。”
殷青青此時哪里不知,她一旦答錯將會面臨鄭氏“核彈”的雷霆打擊,臉上多了幾分慌亂,連忙跪下:“奴婢沒有!”
所有人過激的反應讓鄭修愣了片刻后,哭笑不得的同時又暗暗感動。看來大帝將殷青青送來,就像是在虎群中丟進了一頭小母狼,鄭修本人覺得沒啥,他麾下的兄弟會們卻對此小心翼翼,生怕這頭小母狼偷偷折騰他們的虎大王。
仔細一想,鄭老爺應該會喜歡這種調調。看著十八實則三十五,年年十八,歲歲十八,夜夜十八。想想就刺激。
慶十三也是這么想的,在警惕的同時不由輕嘆:大帝看人真準。
“沒事。你們守著,她真敢對我做什么,你們幾人在此,她能翻出什么風浪?再說,我相信她不會那么笨,也相信大帝不會如此湖涂。”鄭修笑著朝其他人擺擺手,捏了捏鳳北的手。
鄭修與鳳北的小動作看在殷青青眼中,殷青青童孔地震,她可是聽說鳳北的手就像是一件無鞘的神劍,碰了誰都能將誰斬成飛灰。可鄭老爺為何能與鳳北如此親昵,視那可怕的“不祥”如無物?
在鄭修的要求下,心情亂糟糟的殷青青一咬牙,再施天生異人術,搓了一塊人皮,小心翼翼拍向鄭修。
旋轉的人皮先是放大,泛著灰霧。隨著“人皮”的接近,鄭修忽然覺得額頭一癢,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出來。啪!殷青青的手拍在了鄭修身上,指甲蓋大小的人皮無力掉在一邊。
殷青青愕然。
鳳北一愣。
慶十三被煙嗆了一口。
有幾位兄弟從墻頭上栽落。
在尷尬的沉默中,鄭修俯身撿起那塊小小的人皮。人皮在他手中漸漸化作細細的粉末,一吹,便徹底消散了。他看了手足無措、驚慌不解的殷青青一眼,然后朝慶十三說道:“你陪青青走一趟,到宮中向大帝復命。順便認識認識密部的兄弟,以后說不定就是手足部門了。”
慶十三默默抽著煙,在琢磨著老爺這番話的深意,很快他便琢磨出八九不離十,笑著領命。
“等會。”
出門前,鄭修想起一事,用嚴肅的口吻對殷青青說道:“既然大帝將你交給我,以后你便是我鄭氏的人了。”
殷青青低頭:“奴婢明白。”
“以后,我讓你去哪,你便去哪。”
“是。”
“我要來時,你不可拒絕。”
殷青青一愣,誤會了,眼中悲苦,咬牙答應:“奴婢明白。”
在殷青青答應那瞬間。
鄭修眼前浮現出一行細細的小字。
你發現了驛站。可抵達“驛站·時妖·己酉·殷青青”。
驛站:殷青青,同意你的進入。
你得到了進入驛站的許可。
你可隨時進入驛站停留。
因喜提新驛站而高興莫名的鄭修并未注意到殷青青那宛若認命般的木訥表情,殷青青渾渾噩噩地跟著慶十三外出。
鄭修趁機沉下心神,閉上眼,看看新驛站再說。
心牢風景如故,鄭修未作停留,直奔游桌。游桌上最中間的位置顯得有些擁擠了。
畢竟驛站鳳北也同一個地點。
而驛站鳳北迷你人偶旁,多了一個閉著眼睛的大頭姑娘,穿著大紅肚兜,愁眉苦臉的。鄭修一愣,這驛站怎么穿肚兜的呢。
驛站殷青青親和主仆門徑時妖己酉氣運逢兇化吉體格曲徑通幽 “曲徑通幽……?”
說的是……驛站?
鄭修再戳開驛站鳳北一看。他這時戳進去才看見,驛站鳳北介紹,在食人畫那件事后有了許多變化。
驛站鳳北親和愛慕門徑劊子手丁未氣運天煞孤星體格殿宇輝煌 鄭修目瞪口呆。
再戳一戳和尚,也變了。
驛站花花親和生死之交門徑苦行僧壬辰氣運福星高照體格一望無垠 之前和尚的驛站是“未命名”,自從食人畫后,他重新找到了自我,變回了“花花”。
驛站花花的體格暴漲成“一望無垠”。
“曲徑通幽、殿宇輝煌、一望無垠。”
這似乎是從字面上區分“大小”的意思。
簡單來說就是,鳳北脹大了,和尚變寬了,殷青青……還小?
鄭修覺得應該是這么理解。
不難理解。
一念間,鄭修面色古怪,重新睜開眼睛。殷青青驛站說明上,親和一欄中的“主仆”二字讓鄭修相信殷青青是發自內心地認可了“主仆”身份。鳳北不知鄭修暗地里又將她的規模研究了一遍,目光仍看著離去的殷青青的背影。
出了廳堂,在等候殷青青換衣服時,慶十三蹲在墻頭,鄭宅另一處傳來哨聲,是紀紅藕。慶十三一聽,豎起耳朵。
紀紅藕哨中先是好奇慶十三為何帶一個姑娘外出,慶十三回哨解釋后,紀紅藕便說請假,說家中那人身體不適。想起紀紅藕目前的處境,慶十三心中莫名泛起幾分焦慮,隨口回了一哨,便陷入沉默中。
“借一步說話。”
在慶十三與殷青青離開后,鳳北拉著鄭修回到房里。
二人這般動靜其他人早已見怪不怪,竊笑不止,又默默神傷。那是一種名為“老爺被人拱走”的悲傷。
“你的‘囚者’,莫非是一道天生克‘異人’的門徑?”
鳳北目光灼灼,她罕見在鄭修面前流露出這種表情:“如此便可以解釋,為何你能觸碰我的不祥,為何殷青青的異人術對你無效。”
鄭修搖頭:“并非完全無效。”他摸了摸額頭上的疙瘩,若有所思:“剛才我的詭物動了一下。”
“你故意的?”鳳北面露憂色,叮囑道:“你下次要注意些,別不小心將你真正的門徑暴露出來。一旦讓燭知道你克制異人,燭可能會不顧一切對你動手。”
“我起初真沒想到,原來是這個原因。”
囚者,囚詭物,囚異人,囚自我。鄭修柔聲對鳳北保證:“我大不了以后就以‘畫師’門徑顯露人前,誰能想到,一個人能身具幾種門徑奇術呢。”
“別忘了和尚。”自從那件事后,鳳北也學著鄭修,親切稱呼和尚為“和尚”。
“是呀,”鄭修聞言微微一愣,笑道:“和尚也是,以一人之力,衍出多種奇術,頗為神奇。”
二人坐在床畔小聲聊著。
鳳北:“你為何對異人如此感興趣?”
鄭修豎起一根食指,神秘兮兮:“你猜?”
鳳北稍作思考,看著面前那張欠揍的臉,沒多久想通了:“你莫非是想,趕在‘燭’之前,盡可能地……‘收集’更多的異人?”
鳳北口吻遲疑一會,才用了“收集”這個詞。
是的,她感覺現在的鄭修,就像是在“收集”異人。
“你隨我來。”
鄭修牽著鳳北來到書房。
關緊房門,鳳北目光時不時往被遮住的“凋像”上瞟,越瞟目光便越柔和。
鄭修沒理會獨自打量未完工凋像的鳳北,將桌面收拾好,鋪張白紙,先是在上面寫下了囚者二字,囚者旁標注了“甲子”。
他又在囚者下面畫了許多空白的線,共四十八道。
鄭修想起了第一天成為囚者時,眼前所浮現出的幻象。那顆宛若烈日般的巨大眼球,眼球炸裂后所逸出的四十九道光。
一切皆有緣由。
“你在夜未央多年,定得知了許多門徑,你試著填一填。”
鳳北聽話地接過鄭修手中的筆,懸了片刻,卻無從下手。
“順序不重要,你可以倒著填,按天干地支排序。”
鳳北想了想,便試著開始填。按印象在白紙上填入了一道道“門徑”。
神調巫、蘭花、盜門、千門將、時妖……
鄭修時不時根據這些年的經歷補充:“劊子手是丁未,賒刀人是乙己,苦行僧是壬辰,時妖是己酉……對了,畫師是戊子。”
“還有縫尸匠、巧手、行腳、官差、戲子、官人、鎮靈人、棋士、文人……”
鳳北填了幾個后,鄭修靈感噴發,目光里閃著奇怪的光,搶過鳳北的筆,隨意地在空白處填寫,邊填邊喃喃自語:
“你發現了沒,門徑的誕生與其說是按著循規蹈矩的‘順序’,更不如說是按照人的‘認知’。上中下九流,分明對應著百姓的認知,他們對這個職業的印象。”
白紙上隨著鄭修下筆,漸漸地變得充實,但也留下了許多的空白。
“每一道門徑中還藏著數不清的岔道。”
“門徑,與其說是隨著常闇的接近誕生,我覺得,他更像是人類一種‘愿望’的顯現。”
“常闇將這種‘愿望’實現了。”
“就像小孩子,小時候夢想著想翱翔高空,就是這種純粹的‘愿望’。”
“我之前一直很好奇,‘養鴉人’屬于哪一道門徑。”
“后來我靈光一閃,想到了,是否有一種可能,養鴉人,并非是‘人’可以走的門徑?”
鄭修停筆,指著囚者下方,與畫師之間一大片的空白,圈了一下。
“這里一大片空白,是否可能存在著,非人能憧憬,所能行走的門徑呢?”
“比如……別的?”
鳳北的思想局限于這個時代,無法像鄭修這般誕生出如此離奇的想法。但在鄭修的解釋下,她也很快想通了其中關節。
“你是說……”
鳳北忽然想起了什么,震驚地抓著鄭修的手臂。
二人對視,沉默片刻后,他們心有靈犀,想起了同一件事。
異口同聲道出一字:
“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