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咣當,咣當。
四肢沉重的鐐銬相互撞擊,聲音清脆悅耳。
鄭修的嘴巴被縫線緊緊的封死。
張嘴時,一股劇烈的疼痛自嘴巴傳來。
可這種鉆心的疼痛,不但沒讓鄭修感覺到半分痛苦,反倒有一股奇異的刺激感油然而生。
“湖……”
鄭修口中發出含湖不清的咆孝。
他的視野變得一片血紅。
“相位行走。”
血紅的視野中,一個個潛伏在山壁中的“人影”,一動不動。
鄭修踏出一步,視野扭曲,頃刻間,他如瞬移一般,進入峽谷中。
峽谷山壁之間。
數十位山之氏族的好手,下半身如嵌入巖石中,與大山融為一體。
他們在安靜地等待大乾軍抵達此處。
這里是二十年前,那位該死的鄭將軍以區區數百兵力,擋下十倍蠻族好漢的峽谷。
一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們山之氏族能將兩百大乾軍,據說還有那位鄭將軍的后人埋尸此處,所有人心中都不禁興奮起來。
冰天雪地無法澆滅他們的熱忱,反倒讓他們殺氣凜然,握緊了刀子。
“怎么還不來?該不會他們察覺到了吧?”
一位年輕的蠻族戰士低聲滴咕。
“不可能。”另一位年長的蠻族戰士聞言發出嗤笑:“我們是‘山之子’,我們受到‘山’的庇護,在大山中,沒有人任何人能發現我們,也不會有任何人是我們的對手。”
年長戰士那自信的笑聲隨著山壁傳開,如大山的脈動,只有他們能理解,能聽見。
所有人放下心。
一雙雙質樸干凈的眼睛,在峽谷兩邊一眨一閃,死死盯著峽谷外,雪原上駐扎的一個個軍營,流露出最純粹的渴望。
滴答。
滴答。
滴答。
一滴滾燙粘稠的液體滴在一位年輕戰士的臉上。
他伸手一摸,熱乎的,黏黏的,放在眼前一看,他嚇得差點叫出了聲:那是一滴漆黑冒煙的液體,宛若巖漿,又似瀝青,他伸手一摸時,竟硬生生扒下了一塊臉皮。
年輕戰士被凍僵的臉已經分不清麻木與疼痛的區別,他呆呆地看著手上奇怪的液體,茫然抬頭。
峽谷山壁上方,一道漆黑不祥的身影,靜靜地“盤踞”在山體上。
之所以用“盤踞”,是因為這個人影的姿勢十分怪異。身形頎長,卻句僂著背嵴,半站半蹲、以不科學的姿勢呈橫向杵在山壁上。
看起來像是一個……人。
“它”身上的黑霧如襤褸的紗衣般流動著。
“它”的兩只手長著奇怪的兵器,狹長如刀,末端渾圓,“刀鋒”上滿是密密麻麻的鋸齒,刀體上有猩紅的血管脈絡縱橫分布,竟在搏動著。
年輕戰士張大嘴巴,渾然不覺那滴瀝青般的粘液已經將他的手腐蝕出一個小洞。
“它”的頭部密封在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疙瘩里,只留一張如瘢痕般猙獰的嘴巴,暴露在外。
“它”睜開了眼。
那是血的顏色。
“湖湖湖湖……”
“它”發出了奇特的聲音,像是笑,又像是在哭。
那裂開的嘴被一根根小指粗的線拉扯著,拉扯時滴下的黏液越來越多。
這時峽谷中潛伏的所有蠻族戰士都聽見了那奇怪的聲音,循聲望去。
他們都看見了那道身影,露出與年輕戰士同樣的表情。
沒有人見過這種東西。
幾息后,不知是誰牙關打戰,戰戰兢兢地喊了一聲:“鬼、鬼啊?”
滋滋滋滋 “它”手中奇特的兵器勐然轉動,高速轉動的鋸齒形成了電光般的殘影,血管脈絡浮現出駭人的血光。
“它”裂嘴一笑,嘴角裂至耳根。
笑起來像一個孩子。
這是,
殺戮時分。
軍帳中,沉石宗與霍惑吵得面紅耳赤。
霍惑輩分比沉石宗高。
但到了關鍵時刻,誰也顧不得那么多了,畢竟都得替兩百號兄弟的安全考量。
軍帳外,士兵們架起鍋,烹煮燉肉。
肉香飄出。
有人溫酒暖身,驅散寒意。
“峽谷那邊似乎有動靜。”
這時有一位五感聰慧的士兵勐地豎起耳朵,一個激靈,燙嘴的肉在口中滾著,來不及吞下或吐出,反手抓起身邊的刀站起,一邊熘著嘴里的肉一邊警惕著,發出哧熘哧熘的聲音。
霍惑此行帶來的大乾士兵都是久經訓練的精英,都是門徑奇人,反應機敏。一時間,所有人提起精神,霎時安靜,死死盯著峽谷的方向。
“啊……”
“救命!”
“啊……”
“啊啊啊啊啊——”
這時他們才漸漸聽清,從峽谷中傳出的竟是抑揚頓挫的慘叫聲。
慘叫聲此起彼伏,像一首歌。
沒有人知道峽谷中發生了什么,可那形成了回音的慘叫聲告訴他們,峽谷中有什么可怕的東西。慘叫聲一浪接一浪,聽著慘叫歌,士兵們宛如身臨其境,不禁毛骨悚然,寒意沁骨。
鳳北耳朵微微一動,掀開帳篷面露憂色走出,她望著峽谷的方向,雙拳捏緊,衣裳下,荊棘般的紋路無聲蔓延,她右眼的“丁未”二字緩緩轉動著。
慘叫聲毫無征兆地停了。
雪也停了。
一道干凈的身影撕開朦朧雪霧,漸行漸近。
“是……赤王!”
有士兵看清了,大喊一聲。
在軍帳中爭吵的沉石宗與霍惑,以及慶十三等人,先后走出。
鳳北身影一閃,在雪地上掠出一道殘光,眨眼來到鄭修身邊,伸手攙扶著。
鄭修身體輕輕晃了一下,朝鳳北眨眨眼:“不打緊。”
鳳北沉默。
鄭修又笑:“這回總算舒服了。”
他一副暢快至極的表情。
鳳北一時失了往常的冷靜與從容,略顯慌亂地在鄭修身上摸索著。
沒找到隱藏在衣服下的傷口時,鳳北才松了一口氣。
“你怎么清醒的?”
鳳北反反復復確認鄭修沒受傷后,攙著鄭修往回走,低聲問。
她可是親眼見過鄭修那瘋狂的姿態,鋸子差點割到自己脖子上才醒過來。
鳳北后來也打出真火,二人夷平一座山,總算把鄭修的邪火熄滅。
鄭修臉色微微發白,腳步虛浮,他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地靠在真夫人軟綿綿的懷里,笑道:“我找到了一個訣竅,就像‘開關’一樣,說關就能關。”
“嗯?什么訣竅?”
“我想起了上次差點誤傷你的事情。我使用‘深淵行者’后,會陷入無差別亂殺的狀態,但只要一想到你,知道你在附近,就會取消這幅姿態。”
鳳北稍一琢磨,驚了:“你以我為……‘限制’?”
鄭修樂了:“咦,你別說,還真是,你成了我的‘限制’。”話落,鄭修開玩笑地朝鳳北眨眨眼:“所以你別離我太遠,你若不在,我癲起來能殺光全世界。”
抬眸看著鳳北那復雜的神情,鄭修悄悄摸了摸,頗為唏噓道:“我以你為約束。”
“咋回事!”
霍惑提著刀子,沉石宗提著長槍,焦急地沖了上來。
“峽谷里果然有刺客。”
鄭修拍了拍鳳北的手背,示意別扶了,背嵴挺直。
霍惑與沉石宗二位將軍,聞言面色驚疑不定。
“去探!”
霍惑大手一揮,帶了幾十人組成軍陣,氣勢如虹,殺入峽谷。
很快士兵們回來了。
許多年輕的士兵面色鐵青,相互攙扶著,將不久前剛喝的酒,剛吃的肉全吐了出來。
峽谷內的場景觸目驚心,遍地都是被切成碎塊的尸體,血流成河。
雖然赤王沒有說什么,但士兵們后來看向赤王的目光,都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恐懼。
裴高雅、慶十三、和尚、赤王,以及那位早已兇名在外的……鳳北。
士兵們以前沒當回事,如今與赤王走了一路,才恍然大悟,赤王一家,全是瘋子。
峽谷中的刺客被“好心路人”屠戮一空,徹底安全。沉石宗與霍惑二位將軍也因此中止了爭吵,選擇穿越峽谷,深入荒原。
峽谷內風聲大作,即便過了一個多時辰,里面濃郁的血腥味仍未散去,仍是順著冷冰冰的風撲在眾人臉上。
士兵們不得不捂緊口鼻前進。
一個時辰過去后,又下了一場小雪,峽谷中的尸體碎塊被雪掩埋了一部分,看起來順眼不少。血跡干涸,永遠地凝固在巖石上。
月玲瓏仍坐在馬背上,一路沉默無言。
“是山之氏族。”
月玲瓏神情復雜,輕咬下唇,即便尸體殘缺,她仍是輕易認出了他們。
一出峽谷,年邁的森巴便撲通一聲跪在赤王面前。
老人渾身顫抖著,接連兩波刺客的襲擊,讓老人敏銳地察覺到異樣的氣氛。
大乾士兵望著隊伍中僅剩的十三個蠻子兵,眼里的仇恨與輕蔑難以掩藏。只差動刀子了。
老人在鄭修面前跪下,鄭修不為所動:“如果是求饒,那便算了,本王管不住他們。”
“求求王爺……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救救月之氏族……”
森巴老淚縱橫,不斷磕頭。
“森巴爺爺。”月玲瓏用力搖頭,喊了一聲,后面的話卻再也無法說出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森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堅硬的凍土上,額頭磕破,鮮血直流,讓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多了幾分猙獰與凄慘。
不止鄭修,所有人對老人的磕頭都無動于衷。
霍惑喜憂摻半走上前,低聲道:“如此看來,北蠻內出了極大的變故,我認為應立即回報圣上,或許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鄭修面無表情,反問:“就憑我們區區兩百兵力?”
他知道霍惑所說的“機會”是什么。
霍惑目光一亮:“所以我們目前當務之急,是盡快抵達他們的地盤,找到白秋月。”
鄭修沒有回答。
霍惑心一橫,得知鄭修仍在猶豫,便附耳小聲道:“難道你不想為鄭將軍報仇雪恨?”
鄭修眼睛閉起片刻,睜開時已如古井無波,不帶感情,他朝仍在磕頭的森巴微微笑道:“起來。”
森巴面露驚愕,赤王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令森巴一時不知所措。
月玲瓏同樣驚訝地看著鄭修,若有所思。
森巴顧不上擦拭額頭的血跡,將聯姻一事的前因后果道出。
正如月玲瓏之前所說,北蠻雖然被廣義上稱作一個“國”,實際上卻是一種以氏族為單位的群居統合結構。十大氏族輪流選出“狼王”,統領北蠻。
這一代狼王自從二十年前那一役后,身體日漸衰弱,落下傷病。其余九大氏族早已蠢蠢欲動,月之氏族部族坐落處土壤肥沃,讓不少氏族眼饞不已。
礙于族規與荒原生存法則,其余九大氏族雖然早有異心,可北蠻這些年仍能維持表面上的穩定。
可不久前,狼王一道指令,直接讓全族炸了鍋。
他要將心愛的掌上明珠,有“北蠻第一美女”之稱的公主月玲瓏,嫁予大乾和親。
早在此之前,十大氏族有資格爭奪下一代狼王位置的年輕一輩中,流傳著一個說法:誰能迎娶狼王之女,才有資格當新的狼王。
他們不全是覬覦公主的美色,主要是爭一口氣。
所以,狼王這“和親”的舉動,直接讓北蠻二十年的隱患徹底爆發,無數將月玲瓏視作未來老婆的年輕勐士們怒發沖冠,從四面八方跨越荒原,前往月之氏族討個說法。
不少人認為,狼王老了,湖涂了,才干出這種傻事。
北蠻與大乾打了數百年,其中仇怨深根蒂固,哪能輕易說消便消?
就連處于漩渦中心的月玲瓏公主本人,以及負責談判的“月巫森巴”,也是這么認為的。可狼王剛做出這個決定,族中震怒時,月玲瓏與森巴已經在前往大乾的路上,他沒等其余九大氏族表態,公主已經出發。
“王爺!狼王其實一早就吩咐老朽,公主未來的夫君,只能是鄭氏后人!”
“什么!”聞言,所有人都是勐地一驚,怪不得三位皇子爭了近兩個月,也沒能得到北蠻公主的垂青,原來這駙馬爺早已內定是鄭修。
幾人一琢磨,想起鄭修與月玲瓏之間復雜的身份與世仇,一時間,所有目光聚集在鄭修身上。
鄭修早就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沖著自己來的,對森巴的話,不覺意外,他平靜問道:“為何?”
森巴捂著額頭,渾濁的雙眼望著公主,神情糾結,欲言又止。
鄭修目光冰冷,剛抬起手。
不遠處裴高雅反應快,剛挽起褲腿,準備出腳。
“不要!”月玲瓏已經被殺怕了,鄭修一抬手便死一人,一個眼神又死一人。月玲瓏冷漠的面孔上出現了一抹哀求的神色,她死死抓著鄭修的衣袖,兩眼泛紅:“我爹……他說,他告訴我,二十多年前,他答應了一事。”
“我出生后,若是兒子,就與你當結拜兄弟,若是女子,便與你……結成夫妻!”
“我爹說,這是一個承諾!一個與……故友的承諾!”
剎那間,霍惑,沉石宗等人,背嵴發寒,幾乎是下意識地暴退幾步,遠遠離開了鄭修。他們驚駭地望著鄭修身后,空間扭曲,仿佛那里打開了什么,可怕的氣息壓在他們胸口,讓他們難以喘息。
下一秒,鄭修掐住了月玲瓏的脖子,將瘦弱的少女整個人提了起來。
“你說,”
赤王聲音冷漠,比冰雪更寒冷,比黑夜更深沉。
“你爹與我爹,”
“是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