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毫無征兆落下。
夜未央,風聲如蕭雪似錦。
黝黑的峽谷。
陡峭的山壁。
濃霧彌漫。
鄭浩然與狼王短暫的拼殺中,一個照面相互斷了各自的兵器,鄭浩然臉上不僅沒有半點惱怒或憤滿,于峽谷中騎馬奔馳,鄭浩然全程笑個不停,十分暢快。
轟隆隆隆——
鄭浩然等人退回峽谷不久,身后便傳來一陣富有節律的震動——那是蠻子的鐵騎,踐踏在土地上,向峽谷發起沖鋒的聲音。
峽谷兩旁的山壁止不住的震動,時不時有碎石從上方落下。
“他們想要反攻!”
鄭修回頭一看,心神微凜。
牙拉索山峽谷不愧在北蠻的俗語中,有著“嘆息之墻”的稱謂。這“嘆息”二字如今對于戰爭雙方而言,不僅能讓鄭家軍嘆息,一旦攻守雙方逆轉,也將讓蠻子們嘆息。
峽谷石壁陡峭筆直,有許多尖銳的凸起,僅能勉強容五匹馬并排通行。如此狹窄的峽谷,不似平原,無法容納大軍大規模地布陣沖鋒。
是虎來了,得夾著腿走,是狼群來了,得排著隊一個個走;無論多少大軍通過牙拉索山,都只能分批入谷。于是,嚴格意義上來說,牙拉索山才是真正的“北蠻”與“大乾”在正北方向的“地理國界”。
鄭修回憶自己穿越峽谷后,抵達巴格那莫山的路程。雖然越深入北蠻腹地,氣候越發嚴酷。但地勢卻趨于平坦,適合騎兵奔襲。
換言之,一旦讓鄭浩然率軍穿越了牙拉索山,即便只有他一人……足以一騎當千!
這聽起來仿佛是一個童話故事,一人之威,豈能硬撼北蠻各族?原本誰也覺得不可能,但鄭浩然強行入谷,與狼王交鋒一剎,二者雙雙兵器碎裂,僅此一眸,讓狼王見識到了鄭浩然的實力,讓狼王見識到鄭浩然的可怕之處。
至于放鄭浩然跨越牙拉索山天塹?
狼王不敢!
鄭浩然強嗎?
無可厚非,不可置疑。但真論詭譎變態,鄭浩然不如災防局里的戲子君不笑;論天生異人術的殺傷力,鄭浩然不如鳳北;甚至,鄭修全力出手、誕魔附體、詭物祭出時,冒著被天打雷噼的風險打一回老爹,貌似……也可以打一打?
鄭修如今見多識廣,能自如穿行于外灘中,鄭浩然在他所遇見過的種種詭事,或奇術師異人中,排不上最頂級那一列。
只不過,拋開時代談強弱,那就是耍流氓。
如今是二十多年前,在燭的儀式即將完成之前!
世間沒有門徑奇術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鄭浩然已經表現出異于常人的可怕實力,他身上種種神奇之處,那不講理的蠻橫鐵拳,讓鄭修無端端地想起了兩百年前,同樣位于“高處不勝寒”處境的謝洛河。
謝洛河是兩百年前武林時代的天之驕子;
二十年前的鄭浩然,同樣是這個時代的天之驕子。
狼王親身體會了鄭浩然的實力,他,不敢放鄭浩然過關!
所以鄭浩然才敢制定反攻為守的策略,他篤定狼王不敢放他入關,不敢再一步讓鄭浩然深入腹地,他不敢,他不敢,他不敢!
鄭浩然能夠以區區一千人不到的軍隊,借著地利,將狼王以及他的一萬大軍,拖在這處!
如此……
“苦我一軍,將為大乾爭得渺茫勝機!”
“全軍聽令!”
“弓兵列陣!”
“彎弓!”
“屏息!”
“齊射!”
休!休!休!
鄭浩然與狼王交鋒后,帶著鄭修等人退出峽谷,狼王揮軍試探性追來,身后鐵騎轟隆,鄭浩然剛出峽谷便開始指揮鄭家軍變陣。
弓兵出列,數百人齊射。
“再射!”
又一陣箭失如雨,精準無誤地射向峽谷。
“嗚嗚嗚——”
峽谷中響起沉悶的戰號,冬冬冬,鼓聲不斷。
峽谷中沖鋒的騎兵如麥子般倒下一小撮,隨著戰號與戰鼓的激昂響起,谷中蠻子騎兵手腕一抖,在他們手腕上出現了一片折疊的扇葉,金屬扇葉曾一聲打開,轉眼成了一面弧形小盾。
鄭修瞇著眼看著這一幕,心中一驚。這奇特的扇形變形小盾,他曾在兩百年前的西域大軍中驚鴻一瞥,有幸一見。不料在距離現實二十年前的北蠻古戰場上,再次出現了這種奇特的兵器。
轉念一想,西域三十六國與北蠻,背后都有著燭的影子。是燭在背后策劃了每一百年的儀式,至此已有千年。似乎這么一想,一切變得理所當然了。
叮叮叮叮!
第二波箭雨被扇形小盾輕松擋下,鐵蹄聲愈發接近峽谷出口。
“狼王麾下北蠻大軍的人數是鄭家軍的十倍以上,一旦讓第一批騎兵突破峽谷,在平坦的地勢上,他們的黑風馬坐騎性能遠超大乾的戰馬,騎兵戰上,大乾軍將會被打得潰不成軍!”
鄭修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出手時。
鄭浩然赤膊騎在戰馬上,面目猙獰,笑得燦爛。
“兄弟們!要拼了!”
“棄弓!”
“舉盾!”
“盾槍列陣!”
“都給老子往死里擋!”
鐺鐺鐺鐺!
戰弓隨著鄭浩然的發號施令,整齊被拋在地上。
千人鄭家軍快速變陣,一陣眼花繚亂,卻有條不紊,在鄭修驚訝的目光中完成了。
整個過程,就只剩鄭修與和尚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軍陣為何,顯得格外突兀。
只是奇怪的是,所有人臉上覆著冷冰冰的面甲,露出的兩顆眼睛里除了即將有蠻子騎兵突破的峽谷口之外,再無外物。
他們仿佛看不見鄭修,
看不見和尚,
看不見圓月,
看不見大雪,
他們的耳邊,只剩下鄭浩然的指揮,他們的手中只有槍與盾,他們的眼里,只有那處狹窄的峽谷口!
他們專注得渾然一體,無論是受了傷的,或是承受著凍瘡之苦的,此刻在鄭浩然的號令之下,像是成了一尊凜凜生威的戰爭器械,令人望而生畏,遍體生寒。
冬冬冬!
鄭修胸口一悶,前方仿佛有什么東西推了自己一下,他不禁后退數步。
肩膀一沉,與和尚撞到了一塊。
“你也?”
“你也?”
二人對視一眼,驚訝莫名。他們同時被一股奇異而無形的推力“彈”出列陣。
鄭家軍……不,連老李頭、鄭浩然此刻,仿佛都將鄭修與和尚兩只“小透明”給遺忘了。快速的變陣后,身披重甲的鄭家軍,邁著沉重的步伐,扛著大盾,層層列陣,抵在峽谷口。
在盾兵身后,是手持長槍的槍兵,他們緊隨其后,長槍從盾牌的縫隙中伸出寒芒一點。
轟隆隆!
黑風馬的鐵蹄聲近在耳側,呼!峽谷口勐然吹出一陣腥風——那是黑風馬那惡臭的口氣。黑風馬喂養的方式特別,不吃糧草,生啖牛羊血肉,呼嘯之間,殺氣騰騰,腥臭熏天。
這才是蠻子培育了數百年的超級戰馬。
來了!
黑風馬在狹窄的谷中沖鋒,它們那可怕的速度竟引起了谷口谷外風向的變化。一抽一吸間,一個個肉眼可見的裹挾著雪花的漩渦,宛如龍卷,在峽谷中肆虐。
即便是身強力壯的成年人,在這一陣漩渦龍卷中,也無法穩住身形,光是它們的沖鋒,便能讓人東倒西歪、站立不穩。
鄭家軍的盾兵,同時重心一沉,巋然不動。
“喝!”
終于,騎兵轟然而至,如一條黑色怒龍,又似一顆黑鐵炮彈,悍不畏死地與盾牌沖撞。
黑風馬身上披著馬甲,尋常盾兵碰見了黑風馬集體沖鋒,在那可怕的沖擊力下,也將被沖得人仰馬翻。善戰的蠻族配上無敵的戰馬,這便是狼王入侵大乾的底氣與實力。
在兩者接觸前,鄭修本想出手。
可此刻,當他被無形的力量“彈開”,并親眼目睹渾然一體形成軍陣的鄭家軍后,他緩緩地放下右手,瞪著眼睛,屏住呼吸,安靜地注視著眼前即將上演的……“歷史”!
他有一種沒有任何憑據的“直覺”。
鄭浩然,他不會輸!
他不會輸!
此刻的鄭浩然,騎在戰馬上,給了鄭修一種絕對不可能輸的感覺。
巨大的響聲伴隨著地面的震動,卷起細雪,吹向和尚與鄭修二人。
鄭修與和尚壓低身體,伸手擋在臉前。
鄭修面無表情揮揮手,沉下一片風雪,看清眼前,更是驚訝。鄭家軍的盾兵們,在黑風馬那宛若巨錘的沖鋒之勢下,竟沒有后退半步,所有人的膝蓋都被壓彎,發出卡卡磨牙般的聲響,盾牌深深地向后壓,抵住了他們的頜面,抵住了他們的胸口,他們整個人被壓成了一張倒扣的彎弓。偏偏,沒有人后退哪怕一步!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鄭家軍這邊沒有后退,蠻子騎兵那邊的沖鋒之勢無法停下,前方受阻,緊隨其后的第二排、第三排騎兵始料未及,狠狠地撞向了第一排騎兵的馬腚。
“嘶——”
在擠壓的劇痛中,黑風馬們齊齊發出凄厲的慘叫。
“噗!”
第一排的黑風馬受到擠壓,腹中發出“噗”的一聲怪響,緊接著馬口中噴出了內臟碎塊,鮮血噴出,眨眼被凍成了大小不等的冰渣子。
第二排黑風馬撞在第一排黑風馬上,去勢不減,頭朝下,腳朝下,高高翻起,向前方倒去。
“瓦達!”
“嗚嗚!”
鄭修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眼前的慘烈,思緒轉了片刻,他只想得了四個字——人仰馬翻。
真真正正的人仰馬翻!
“哈哈哈!突擊!”
鄭浩然聲若怒雷,隨著他大手一招,地面一柄斷裂的長刀被他吸引,汲向掌心,隨之軍令下達,鄭家軍后排長槍同時突刺!
看似平平無奇的槍兵齊刺,頃刻間他們手中的長槍仿佛延伸了數倍,刺出剎那,谷中混亂的風雪亂流,被無形的槍風扎出一個個宛若真空般的空洞。
嗤!嗤!嗤!
人、馬、風、雪,皆被貫穿,一個個駭人的血洞,將蠻子騎兵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人仰馬翻的騎兵,同時扎了個透!
“再刺!”
“再刺!”
“丙字營后退!”
“拾弓!”
“彎弓!”
“屏息!”
“齊射!”
“槍兵列陣!”
“齊刺!”
“甲字營盾兵后退!”
“乙字營盾兵列陣!”
這一場防守反擊戰漸漸地變得沒有懸念。
鄭修與和尚全程安靜地注視著,靜默無言。
鄭浩然全程沒有出手,負責指揮。但他的兵,在這一夜仿佛變了另外一個人,神勇無敵,擰成了一股鋼筋般,無人受傷,無人喪命。
和尚雙手合十:“小僧懂了,這就是鄭將軍的奇術。”
鄭修回頭,面色古怪:“團結就是力量?”
和尚面色微微一變,唰,他一抖長袖,將兩手藏在袖中,面上流露出奇怪的笑容:“小僧……這就不知了。”
鳳北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后。
她仍是一襲斥候裝扮。
黑布蒙面,馬尾束起,長發遮住右臉,渾身包裹在夜行衣中,兩手帶套。
“你們也……?”
鳳北懷里抱著橘貓,腦袋微微偏著,問出一句。
她想確認一件事。
鄭修與和尚同時點頭。
“我也,被推開了。”
不等鄭修反問,鳳北已然答曰。
“夫君,你認為呢?”
鄭修苦笑:“我懷疑這和我們的身份有關,我們三人憑空出現,本就不是鄭浩然的兵。歷史的殘影也是‘歷史’,真實歷史的一部分。說到底,我們就是‘外來者’。”
“幫我開開眼。”
鄭修從鳳北的懷里搶過橘貓,他想起了在魯鎮中,橘貓那一爪子的效果。
橘貓扁扁嘴,拍拍肚皮。
“小僧這里有饅頭。”
和尚眼尖,腆著臉將一塊凍得綁兒硬的饅頭塞進橘貓嘴里。
橘貓的牙齒崩了一個缺。
橘貓怒了,將和尚一爪子拍到遠處。
和尚骨碌碌如球兒滾遠后,鄭修眉毛一挑:“和尚好心,且倔強,你若不愿,他會一直喂,一直喂,一直喂,一直喂。”
鄭修攤手:“他是伙頭兵,凍硬的饅頭多得很呢。”
橘貓咬著硬饅頭,瞪大喵眼,豎童嚇圓了,發出“貓嗚”尖銳的聲音。橘貓最后“呸”吐出饅頭,不情不愿地伸出爪子,在鄭修的眼皮上拍了兩下。
橘貓出手,鄭修眼前豁然開朗,看清無數。
視野變幻,清晰無比。
鄭修轉頭,望向仍在奮戰的鄭家軍。
鄭家軍仍在鄭浩然的指揮下,靈活變動著陣形。
所有人的身上都裹著一層血色的光芒,血色的光芒將每個人包裹成一個整體,在鄭修眼中,這一支軍隊就像是一顆血色的太陽,熠熠奪目。
血色的光芒匯聚,似鎧甲,又似水潭,所有人的頭頂都延伸出一道血色的光線,在空中歪歪曲曲,最終匯聚入鄭浩然的身上。
漸漸地,鄭修看得更加清晰,那血色的光線竟如血管般,里面有微光在流淌著。
鄭浩然借著“血管”向所有人輸送著“血流”,“血流”讓士兵們渾然一體,爆發出驚人的戰力,最后所有的“血流”,又重新回輸入鄭浩然體內。
“天生異人……”
“天生的名將……”
被貓抓后,鄭修驚于眼前異象,漸漸看得入迷。血管的流動,宛若藏著天地至理,明明處處透著詭異,卻給了鄭修一種“本該如此”、“行云流水”的觀感。
就好像是,鄭浩然與他的兵,本就是一個整體,天生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三位旁觀者親眼見證了這一場防守戰的勝利。隨著蠻子殘兵哭爹喊娘地撤退,巋然不動的鄭家軍人們,血色的光芒從他們身上褪去,他們如被抽空了般,接二連三軟倒在地。
老李頭一咬牙,長刀插入雪地中,身體搖晃,勉強穩住,卻頭暈目眩,眼前斑斕,白茫茫的雪幻化出五彩的幻景。
鄭浩然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拳,在馬背上沉默著一動不動,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他身下的馬格外安靜,似乎與鄭浩然心意相通,不似禽獸。
看著這一切。
由開戰到終結。
鄭修全程目睹了這一切。
天地人三道。
三尊九流。
鄭修將自己研究出的門徑圖,與鄭浩然一一比對。
“這就是‘將軍’的天生異人術……”
鄭修摸著下巴,語氣一頓,想著想著,腦中浮現出一個詞,脫口而出:“統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