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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你這豎子著急叫朕又有何事

  成蟜為臣,卻可做君事。

  九個字讓本就額頭生出涔涔冷汗的蔡澤如坐針氈,如芒刺背。

  澤今日就不該來,什么為臣行君事,此子就是想要做君!

  蔡澤很是懊悔,腹中腸子悔成青色還不夠,轉變成黑色。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

  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蔡澤吶吶不敢言,心神都一起繃的緊緊。

  明明屁股底下墊著的是雙腿,但怎么就覺得這么扎人呢。

  別說是善于亂世之中保全自身的蔡澤,就是最擅投機取巧見人下菜碟的馮去疾也知道這個話茬不能接。

  蔡澤今日和嬴成蟜說的話,只有極少一部分是真心為嬴成蟜著想。

  什么看在昭襄先王的份上對此子多說幾句,都是老人在內心的自我催眠。

  老人要真是那般相信秦昭襄王,當初就不會因為三兩個人的言語中傷掛印辭官。

  老人活的年歲久,見過的事有許多。

  曾親眼見證縱橫疆場,未嘗一敗的武安君白起,從聲名顯赫舉國難找比肩者。

  在秦昭襄王去找的那一夜,平素身體康健的白起突然離奇病重身亡,一代人屠就此悲哀落幕。

  也曾親眼見證其在秦國所拜主君,對其有知遇,舉薦兩恩的范雎在為秦昭襄王除去四貴奪回王權后。

  秦昭襄王當范雎之面言說思念武安君白起,不殺其人好了。嚇得一直壓制白起的相邦范雎立刻請辭歸去,秦昭襄王沒有挽留,不久身體康健的范雎亦是離奇病死。

  旁事不論,光是這兩件事就讓在老人認定,秦昭襄王能用人而不能容人。

  老人對秦昭襄王感官一般,雖然曾侍于秦昭襄王之下,但對秦昭襄王沒什么感情,怎會特意關照秦昭襄王玄孫嬴成蟜?

  其內心之所以有如此心理活動,是老人一向認為若想騙過人先要騙過己。

  只要自己內心是這么認為,便是遇到那些擁有洞察人心之能的大家,老人游說的概率還是大大的高,畢竟心口如一嘛。

  老人今日所圖說到底還是如嬴成蟜所說,就為世家那點事。

  若是嬴成蟜偃旗息鼓不再與這些世家開戰,老人就可繼續綴在秦國大世家的身后喝湯。

  因為特殊原因不能離開秦國的老人并沒有太多要求,能維持現狀讓蔡家子孫安度下去那就是萬幸。

  被秦國大世家聯合逼迫這種事,老人根本不放在心上,也沒想過報復。

  報復功成沒什么好處,不功成還可能身死,有什么可報復的?

  老人心氣向來不高,不然也不會在主君范雎“病死”之后繼任其位,給秦昭襄王做了數月的相邦。

  老人的算盤打的很清楚,今日游說嬴成蟜不成,出了咸陽獄就去找始皇帝。

  當前這灘渾水不能清澈見底,老人絕對不會涉足。

  老人會去找始皇帝要幾塊木板,搭個橋從渾水上面踏過去。

  老人一直以為嬴成蟜就像是商鞅,范雎那些下場不好的人臣一般,以己嘴言君語為秦君做事。

  不然嬴成蟜的行為根本就沒法解釋,先說秦國無天后要絕貴族。

  那秦國剩下什么了?不就剩下一個君?這不就是集權?

  從孝先公到莊先王,哪一代秦君都是這么做的。

  什么王族是最大的貴族這話不假。

  但要是把王族和陛下劃等號,認為陛下也是貴族,會站在貴族這一邊那就是愚蠢。

  武王姬發建立周朝定天下十等人,天子一等諸侯二等卿大夫三等。

  大家都是卿大夫,和天子之間還差了一個諸侯。

  削弱卿大夫權勢,增強天子權勢,不就是這點事?

  老人自以為把一切都算到了,此行不會有任何危險,這才踏入咸陽獄。

  獄外那些坐在馬車中安靜等待,怡然自得的世家家主還以為是他們逼迫的原因。

  可笑,善于亂世之中保全自身的老人豈會自蹈死地?

  老人萬萬沒想到。

  嬴成蟜竟然不是為君做事,而是想要做君。

  澤今日危矣!

  “先生怎么不言語?莫不是真想在這咸陽獄中了斷余生?”

  嬴成蟜貼心地以袖子擦去老人額頭汗水,動作輕柔仔細。

  好像眼前不是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子,而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嬌俏美人。

  “那我可得和先生說清楚些,鮑白令之就住了三天。先生年歲長于鮑白令之身體弱于鮑白令之,沒鮑白令之挺得時間長,只能活……”

  嬴成蟜先是伸出兩根手指頭,遲疑一下,又掰下去一根。

  “一天?”

  老人終于說話,說出來的卻是自己死期,羊怒。

  “澤與你一般同是君爵,你說殺就殺?你這豎子怎么比昭襄先王還霸道,當真不隨你意就一點活路都不給?”

  嬴成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綱成君錯怪成蟜了,似綱成君這般大才,一日自是不行的,成蟜說的是一息。”

  蔡澤聽了前半句話臉色好看不少,及至聽完一整句本來羊怒的臉上竄上了真火。

  “只要老夫說個不字就要立斬老夫不成?”

  嬴成蟜點頭。

  蔡澤一把揪住嬴成蟜兩根手指,很是憤怒地道:“一息,兩息有甚區別,你糾結個屁!”

  嬴成蟜拍拍老人的手,實話實說。

  “確實沒什么區別,成蟜就是想給先生一些心理壓力。看先生如此模樣,就算是裝的,這壓力應該也給到了。”

  蔡澤無言,一時間不知道該夸嬴成蟜誠實,還是該為自身性命悲哀。

  真誠的語言才最傷人,蔡澤被嬴成蟜傷的不輕。

  “澤壯年時曾會面唐舉,唐舉此人你知曉?”

  嬴成蟜點點頭,道“梁人,著名相師。其相李兌,言李兌百日之內可持國秉。不出百日李兌果被趙王拜為相。唐舉因此事名傳天下,世人皆稱其相術準也。”

  嬴成蟜不介意和蔡澤多聊一些,反正他每天都很閑。

  蔡澤說的越多暴露越多,他對蔡澤這個燈下黑的相邦理解越深。

  一個人若是想要隱藏自身,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少言寡語。

  多說多錯,哪怕說的是謊話也是一樣的。

  “然也。澤與唐舉會面時已過不惑之年,澤問唐舉澤還有多少壽數。唐舉笑曰:‘還有四十三載。’如今澤七十有三,理應還有十三年壽數可活。”

  嬴成蟜明白老人所說的意思了,老人是在試探。

  相術大師唐舉說我沒到死的年歲,無論我答不答應你的要求,今日我都不會死,你不會殺我。

  嬴成蟜指著頭頂用純色玄黑堅固石塊搭建的牢獄頂。

  “我若不死,秦國無天。相術之基便是天命,成蟜不信天。先生若是信天,那你我今日不妨一試。”

  試個屁!

  澤用性命和你試?

  老人發現眼前這豎子是真氣人,氣呼呼地道:“小子,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與老夫說甚遮羞之言。你且明說,謀反之事進行到哪一步。若是老夫發現無功成之可能,還不如死在這咸陽獄,至少這樣老夫子孫后代還能活。”

  雖然嬴成蟜說是為他,始皇帝做事,但老人根本不信。

  君是君,臣是臣。

  臣能行君事,就是要篡位。

  齊國的田氏當初也說是忠臣,代君行事,然后把齊國篡了。

  晉國的趙氏,魏氏,韓氏當初也是如此,然后三家把晉國分了。

  最近一次呂不韋獨攬大權,說是陛下成年還政,蘄年宮來了一場謀反。

  自古至今,臣行君權者都是意圖不軌之輩,除了周公還過政,往后再無人也。

  你小子這強迫無賴勁,和周公半點不像,倒和你那刻薄的祖父秦昭襄王像甚。

  嬴成蟜糾結了。

  以他目前對眼前老人的了解,老人的才華絕對是實打實被天下人低估了。

  但世人對其善于亂世之中保全自身的評價絕沒有錯,老人的一生就是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的根本演繹。

  不,或許不是低估。

  嬴成蟜否定了上一秒做下的推斷。

  蒙驁那老小子,和王齮他們不知道此人才華很正常,帶兵打仗牛逼的一般在政事上都不敏感。

  但呂叔,祖父怎會不知此人才華?

  之所以沒有在意,應是此人畏死。

  呂叔,祖父他們沒有辦法讓此人全心全意地出仕。

  呂叔,祖父他們不信任此人,又不舍得殺。

  這才是此人能在秦國閑適這么多年無人問津的真實原因。

  歷史上但凡為大事者,大多都最看重名節二字。

  性命之于名節,就是糞土。

  燕太子丹找田光說要殺秦王,告訴田光不要把事外泄。

  田光將荊軻薦上,馬上就說太子告戒我要守秘就是不信任我,然后就自殺了。

  上位者喜歡的就是這樣最看重氣節的人,而不是蔡澤這般最看重哦你好性命的人。

  要是當時燕太子丹找的是蔡澤,大概率蔡澤出門就會覺得刺殺秦王這太危險了。

  這事情辦不到,到時事情敗露我是知情人,還得連累我被殺。

  一念及此,屁顛屁顛就跑到秦國來告密了。

  那就沒有什么荊軻刺秦王了,直接燕國卒。

  但嬴成蟜不怕這事,他巴不得蔡澤把事情都捅出去。

  咸陽這些貴族越把視線放在他身上,他越歡喜。

  “綱成君。”嬴成蟜瞇了瞇眼,道:“你是不是打算先穩住我,出了咸陽獄立刻去找陛下告密啊?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是裝出來的罷?”

  老人勃然大怒。

  “你這豎子莫要小看澤!就是你祖父也沒有如此輕視澤!”

  “看來是成蟜錯怪綱成君了,綱成君勿怪。到飯點了,先吃些飯食好了。”

  嬴成蟜招來獄卒囑咐幾句,很快八個食盒,兩壺美酒就端了上來。

  一開翠竹編制而成的盒蓋,香氣充盈地整個牢房都是。

  “綱成君請。”

  “澤倒確有些餓了。”

  兩人邊吃邊聊,聊的內容五花八門,從樓臺之美人到郡國并行制。

  沒一會,劇烈的拍門聲響起。

  砰砰砰~

  肉掌和鐵門的交擊聲很沉悶。

  “哥!快給我送飯啊!”

  嗓音嘹亮,清越,迫不及待。

  “這是,甘上卿?”蔡澤舉杯喝了口酒,隨意地道。

  有三兩酒液滴在袖子上,出現兩個水痕。

  “先生少待。”

  嬴成蟜歉意起身,從地上團了一把干草,嫻熟地揉成一個團。

  蔡澤眼角跳了跳。

  “小子,你這是做甚?”

  “他太吵了,我把嘴給他堵上,馬上就好。”

  嬴成蟜出了牢門,沒有關上,蔡澤望著大開的牢門眼中滿是渴望。

  “叫個屁!前天不是給你吃的了!乃公正在招攬綱成君!你消停點!敢把這團草拿出來,乃公把你丟一層去!”

  世界安靜了。

  蔡澤默默地轉過頭,機械地夾菜夾肉,送入口中,津津有味。

  “好了,綱成君我們繼續聊。”

  嬴成蟜神清氣爽,重新跪坐在蔡澤面前,見蔡澤神色略有不自然。

  誠實解釋道:“你聽甘羅中氣十足的聲音,就知道他沒餓到,我之前也沒用干草團堵過他嘴。我那么說,那么做就是為了嚇唬嚇唬綱成君。綱成君心細入微定然早就識破,裝害怕裝的挺像,謝謝綱成君配合。”

  蔡澤苦笑一聲,當即破功,道:“長安君倒也不必如此誠實。”

  嬴成蟜赧然道:“在先生面前,成蟜還是誠實些好。先生不必驚慌,就算先生不從,成蟜也不會讓先生受饑餓之苦。一息之后,先生就脫離這離苦人間了。”

  “……澤還是想多吃些苦頭。”蔡澤放下快子下了床榻,九十度彎腰俯身便拜,道:“澤唯長安君馬首是瞻。”

  嬴成蟜急忙竄下床榻,雙手攙扶起蔡澤,把蔡澤重新扶坐。

  “成蟜哪能當先生大禮!”

  “風聞長安君愛養士,澤愿入長安君麾下。”

  嬴成蟜大喜,道:“成蟜得先生,如玄德得孔明,劉邦得子房。”

  玄德是誰?孔明是誰?

  劉邦是誰?子房是誰?

  蔡澤腦子里閃過四個問號,熟讀百家書籍的他竟然對嬴成蟜舉例的四個人全然不知。

  “君上博聞強識,澤遠不如也。”

  “非先生之過,乃成蟜之過也。”

  “君上不會有錯,是澤無知也。”

  牢獄一時間主客有禮,賓主盡歡。

  如秦孝公聞衛鞅敘霸道,說法家,言變法,高呼先生救秦。

  如秦莊襄王遇呂不韋納頭拜倒,喜下承諾,吾一切決于爾。

  兩人關系急速升溫,就像是交往了數十年的君臣一般。

  蔡澤對嬴成蟜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局勢看法以及對未來預期都讓嬴成蟜受益匪淺。

  時間快速流逝,二人聊得漸入佳境,均似不知。

  也不知過了多久,牢房門聲響動,二人入。

  一人背身站在牢房門前,后腦勺能看到系上的黑巾結。

  腰背挺得筆直,手扶腰間劍柄,如一把出鞘利劍。

  另一人龍行虎步,臉有面紗,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比高空翱翔的金翅雄鷹還要銳利,其中寫滿了不滿惱火。

  “你這豎子!著急叫朕又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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