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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嬴子

  咸陽獄地下二層不見天日,照明只有靠燭火掩映。

  久違的清風吹拂在甘羅身上,帶走其居于地下的晦氣,帶走其身在咸陽獄的過去,帶走其長久堅持的執念。

  他伸手遮了一下眼睛,上午不甚明亮的天光對于他而言卻有些過于明亮,亮的讓他有些看不清前面的路。

  李斯的嘲笑讓他臉色更加陰沉,遮擋天光的手掌繃的緊緊,也遮住了那張不甘的面孔。

  “秦劍在其手,除了陛下,無人能阻止他。”

  甘羅低聲自語,腳步加快,向著廷尉府外行去,每一個腳印都踩得異常用力。

  他跑出了廷尉府,便嗅到了不甚濃郁的血腥氣,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雖然其一直身在咸陽獄,但是有一個時常與其說外界情形的哥,他知道廷尉府門前的血腥屠殺。

  從秦穆公時期就存在的孟,西,白三大古老世家一朝滅門。就在這里,在這個象征著秦國最高審判的廷尉府門前,死在了秦律下。

  三大世家在秦國最上位的世家,僅比甘家差之一線。在甘羅沒有統合咸陽眾多世家時,連世家領袖甘家的底蘊也比不過三大世家。

  如此強大,撐過了十數代秦君的三大世家就此除名,直到現在甘羅還是有些不可置信。他站定了片刻,臉上的不甘淡化了一些。

  “上卿,吾等已恭候多時。”

  “哈哈哈,恭喜上卿平反,請隨入宴。”

  “熱水已備好,香薰已點燃,上卿這邊請。”

  廷尉府門前停了數十輛馬車,牛車,它們的主人在車廂中撩開了一絲窗布,一直看著廷尉府大門。

  當看到甘羅穿著囚服從中行出時,所有人都下了車,臉上帶著笑,向著他們的世家領袖迎了上去。

  他們腳踩著三大世家鮮血染黑的青石磚,在淡淡血腥氣中輕輕微笑,開懷大笑,說著恭喜,賀喜,真是好生歡喜。

  綱成君蔡澤也在其中,老人因為身體年齡原因擠不到甘羅身邊,便在人群靠后處誠摯微笑,說著和身邊世家家主一般的恭維話。

  猶如皎月為群星所拱的甘羅,心中并沒有產生喜悅之情,臉上也沒有脫離險境的笑容。

  孟,西,白三大世家被滅滿門,一眾世家家主在三大世家滅門之地談笑風生,這只有一種可能,此事塵埃落定已出結果。

  只有這些世家家主脫離危險,他們才能笑的如此自然,恭維的話語才能說的流利,大多數人在生死未卜時的狀態都不會好。

  甘羅被一眾世家家主簇擁著,前行不依靠自己雙腿,而完全是一眾世家家主的力量。他壓下心緒,嘴角勾上一抹高貴的微笑。

  “那豎子受了何等處罰?”

  左眉上有一顆顯著黑痣的中年家主臉上掛著遺憾,恨聲道:

  “陛下不公,僅是監禁其人,那豎子得陛下庇佑,當真是好命!”

  心情好起來的甘羅昂起了頭,看著遠處那些看到馬車,牛車匯集此處。便繞遠路而行,穿著多有補丁黑麻布衣的咸陽民眾。

  一個身材肥胖,走路喘息跟在甘羅身邊的上等世家家主察覺到甘羅心情變好,笑著道:

  “想是上卿走的急,沒注意二層牢獄,那豎子就被陛下囚禁在咸陽獄。”

  臨近馬車的甘羅腳步一頓,由世家家主形成的隊伍腳步卻頓不下來,人群慣性將甘羅送上了馬車。

  “沒有必殺的把握,我不敢忤逆他的意志,可這天下誰能殺得了他……萬事休矣。”

  甘羅低著頭,將面目埋在雙手中,高貴組成的脊梁不再筆直。剛從咸陽獄中出來的他比誰都清楚,嬴成蟜不在咸陽獄。

  數十輛載著咸陽大半世家家主們的馬車,牛車在馳道上行進。車中的甘羅并不關心這支世家車隊去往哪里,咸陽城只有一條馳道。

  十一月三日。

  長安君嬴成蟜被罷相邦,國尉兩職,在天下各地都沒有名氣的姜商初入朝堂,便一步登天,為始皇帝拜為相邦。

  李斯被罷廷尉一職,任廷尉正時間比李斯做廷尉時間還長的張圖,繼任李斯廷尉一職,位列九卿之一。

  在秦功勛卓著的老將王齮晚節不保,因聚眾謀反而被處死。廷尉府入其府邸抄家,得六金五十七錢。老將無子嗣,家中無仆人,宅邸被查封回歸國有。

  國尉府一眾屬員休沐后無人歸家,不約而同的來到被查封,原屬于王齮的宅邸面前。他們清理了地面上的鳥屎糞便,用羅網捉住了七只小雀。

  一個半數白發,在國尉府當值,年俸八百石的老人突然情緒崩潰,一屁股坐在鳥屎上大聲哭嚎。

  “王公!闊是個孬種,鳥人,闊對不住你啊!闊該隨王公一起去的啊……嗚嗚嗚!”

  叫闊的老人剛喊了兩句,便被身旁幾位年歲不比其小的同僚緊緊捂住嘴巴。

  周圍巡邏的城防軍聽到聲響,看到騷亂,猶豫了一下便照著原來巡邏路線行走,走了四步還是轉身行了過來。

  在一眾國尉府府員不善,慌亂的目光下。城防軍遞上未過門細君親手縫制,其最為珍視的白色手帕給不斷掙扎無聲痛哭的老人。

  “你這小娃知道王公?”

  雙手捂住闊嘴,忍著老友用力咬手痛苦也不撒手的老人問道。

  “知道。”

  城防軍答道。

  老人悲涼的心中有一絲喜色升起,但還沒等這絲喜色散開。

  “小子自小便聞武城侯大名。”

  喜色,轉變成更濃郁的悲涼。

  “你不認識王公,何以徇私?”

  城防軍拿著手帕為痛哭的闊擦著眼淚。

  “闊叔節哀。”

  老人怔怔望著,國尉府官員們都怔怔望著。

  家中有長輩與闊為摯友的城防軍,看看周圍官職都在自己之上的國尉府官員。

  “勞煩各位大人帶闊叔離開逆賊之所,此賊雖名聲不大,關心者不多。但長于此哭,引得他人報官,終有與逆賊同罪之可能。”

  老人閉目,有淚淌落。

  “逆賊?小子可知,此間主人昔日之功不輸蒙公,此宅邸乃昭襄先王賜武安君武安府時,論功親賜之。”

  城防軍狐疑看了老人一眼,不是很相信。

  蒙公,武安君都是秦國赫赫有名立下功勛無數的戰將,若此間主人與之相同,其怎會不知?

  老人一手捂住老友的嘴,一手指著被封住的宅邸大門。

  “名聲不大?此間大門門檻二十年前為訪客踏破七次,咸陽除武安君府,莫有武將宅邸甚之者!”

  城防軍嗯了一聲,只當老人在說胡話。若不是哭嚎的是他闊叔,他早便抓人了。

  老人之前是兩只手捂闊的嘴,現在只剩一只手力度不夠,為闊掙扎開來。

  闊大聲哭嚎著,眼淚將城防軍白色手帕打濕的整體色系偏深,闊的聲音沉悶難聽,如老鴉號叫。

  “忘了!都忘了!都忘了啊……嗚嗚嗚!”

  當夜,被一眾世家家主接出的甘羅被簇擁到新樓臺。新樓臺晝夜狂歡不止,淫靡之聲不絕于耳。

  但在甘羅的強行干預下,不管是西家甕豬,還是孟家白家的瘦馬,母狗,沒有一只死。

  十一月四日。

  原趙國大將,以勇氣聞名于諸侯。最終一戰卻以守為主,守得武安君白起聞其名不出征的老將廉頗,為始皇帝拜為國尉。

  始皇帝要賜其宅邸,新國尉廉頗拒之不受,以長安君門客自居,居于長安君府。

  十一月五日。

  相邦姜商第三日休沐,被人見入長安君府。有人旁敲側擊游說之,姜商坦言,其亦為長安君之門客。

  大秦相邦,國尉,政軍最高官員皆是長安君門客,朝野大震。貴族們這才發現,他們高興的似乎太早了。某豎子不是退場,而是退居幕后,他們被身份最尊貴的兩兄弟玩了。

  好在始皇帝金口玉言,曾在朝堂上說不追究販賣廢棄武器的過失。一眾貴族世家才只是不爽憤怒,沒有慌亂不堪。

  十一月七日。

  三大世家被殺的后遺癥開始出現了,臨近咸陽附近城池,出自三大世家的官員被抓起來后,政務出現少許凝滯現象。雖然咸陽附近城池,目前多出來的政務還能被其他官員分擔,但這并不是長久之計。

  而且隨著時間繼續,抓捕令下達。在遠離咸陽,關中深處的城池中為官的三大家族子弟被抓,逃竄后,也將出現這樣問題。

  而越遠離權力中樞咸陽,城池官員數量就越少,每個官員手中權力就越大,政務問題將隨著和咸陽的距離而不斷擴大。

  一直在等嬴成蟜所謂處理方法的始皇帝,終于等不下去了。他坐著駟馬王車,大張旗鼓地闖進了長安君府興師問罪。驅車之前始皇帝便下定決心,今日若是得不到滿意答復,那他將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始皇帝見到了暫做長安君府之主,天下號為最師,長安君府內號師者的荀卿。

  一直堅定走法家治國路線的始皇帝,和儒家名氣最大聲望最高,自認大儒的荀卿坐而論道后,欲拜其為上卿,荀卿拒之。

  始皇帝不悅地立起雙目,沉聲道:

  “朕觀荀子不似大儒反似大法,汝弟子韓非,李斯皆仕于秦,以秦為美,不知荀子如何看待秦國。”

  荀子起身,頭上青巾微搖。從身旁書架上取出一本書,翻到第七頁遞予始皇帝。

  “此間之道,君上早便問過。卿將君上日常之語編撰成冊,陛下觀之可也。”

  始皇帝托上不自覺愕然而掉落的下巴,默默接過,心中有些懵逼,有些與有榮焉。

  儒家經典《論語》,便是儒家創始人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而編成的語錄文集。

  嬴子曰:爾觀秦國如何?

  卿曰:形勝,百姓樸,百吏肅然,士大夫明通而公,朝廷聽決百事不留。

  嬴子曰:請以細論。

  卿曰:形勝,乃地形地勢優越也。秦國地勢險要,山河壯麗,自然資源豐富。坐擁天下第一關函谷,后有巴蜀,關中天下糧儲。進可東出攻諸國,退可鎖關一夫當,而萬夫難開。

  卿曰:百姓樸,乃百姓樸素無雜念也。入秦國之后,觀秦國各地百姓民風淳樸,音樂合宜,穿著得體。

  卿曰:百吏肅然,乃官吏不為害也。各地官員都嚴肅謹慎,無不謙恭節儉,敦厚謹慎。

  卿曰:士大夫明道而公,即上位者私心不重。進入咸陽,觀察秦國士大夫,他們走出自己的家門就進入官府,走出官府就回到自己家。沒有私事人情,不結黨隱私,辦公也一個個明智通達,廉潔奉公。

  卿曰:朝廷聽決百事不留,即秦王之賢也。卿觀察秦國朝堂,百官們上朝之后,處理政事效率很高,處理政務也井井有條,秦王諸事不過夜。

  始皇帝忍住去看下面嬴成蟜的答復,抬頭不解地看著荀卿。

  “荀子對秦國評價如此之高,可見不是腐儒之輩,何以不愿仕秦邪?”

  “偌大長安君府,總要留個守家的人。”

  始皇帝愕然無語。

  “哈?”

  然后失笑一聲,道:

  “荀子是在與朕說笑乎?呂不韋,廉頗一為相邦,一為國尉。入秦為官與荀子所言并無沖突矣。”

  “有的。”荀子看著始皇帝的臉,道:“吾在此為君上謀,吾入仕為陛下謀。君上與陛下所思不一,吾仕秦將反一,此謀而不忠也。”

  始皇帝指著紙張上,荀子親筆寫下的嬴子二字。

  “荀子為朕謀可也,那豎子做學問當得一句嬴子,為王卻是不行。其便如荀子看不上的那些腐儒一般,仁而偽,不成事。長安君府太小,秦國很大,荀子一身所學不施可惜矣。”

  荀子搖搖頭。

  “君上治書,治國,皆乃不世之人。若君上真如陛下所說,那陛下今日何必來尋卿?三大世家血痕猶在廷尉府前,其色由紅轉黑,其身猶未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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