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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咸陽,進入荀子時代

  哪怕是用一根豎直的銀針,無餌無鉤,那些肥鯉也會連連撞擊,把魚漂撞得上下浮沉,東倒西歪。

  在長安君府就不會如此,這里的鯉魚都學聰明了。不下餌料,沒有魚會搭理那根銀光閃爍的破針。

  始皇帝穿著寬松不貼身的淡黃色肥大衣袍,對于一位王而言,這樣的衣物有些不得體,不適合在人前穿。

  按照始皇帝身材裁剪出,完美適合始皇帝的冕服會彰顯始皇帝威嚴,這件衣袍卻會彰顯始皇帝懶散。

  往常始皇帝是不會這樣穿的,除非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比如拉近和某個人才的關系。

  而如今這么穿,則是因為這樣穿舒服。冕服是權勢,也是束縛。

  自從要相邦府去處理大部分政務后,在經歷過最初一段時日不適應后,始皇帝現今感覺輕松至極。

  分出去小部分權勢,失去了大部分束縛。每日可以早早睡覺,也可以去找幾個后宮嬪妃生娃。

  始皇帝輕輕碰了一下魚竿,閉著眼在暖陽下伸展軀體,手臂仰起衣袖滑落。其伸了個懶腰,舒服地喘了口大氣。

  “這等放縱生活,真是讓朕沉迷啊。”

  不知何時來到近前的蓋聶,見始皇帝這般模樣,不茍言笑的面癱臉抽動半分,有種不給始皇帝做事的沖動。

  踏踏~

  他腳步故意放重了些,踩在草地上弄出兩聲明顯輕響。

  始皇帝極其自然地雙臂前移,再向上伸,如此重復幾次,方回首暼了蓋聶一眼。

  “擾朕練功,所為何事。”

  “……毛亨已至府上,陛下可要見之?”

  “不見。”

  始皇帝回應極快,繼續做舉臂運動,又做了四組后,不經意回頭發現蓋聶還在,語氣不善。

  “你怎么還不走?還有事?”

  “陛下前些日曾與聶言說,荀子之徒入咸陽,當親見之。”

  始皇帝皺起眉頭,放下雙手。

  “朕說過此話?”

  蓋聶面無表情,但是回答斬釘截鐵。

  “陛下親言。”

  “沒有罷,朕怎么不記得。”

  “陛下莫要如長安君一般懶散可乎?”

  始皇帝臉一下子耷拉下來。

  “朕不是齊王,你也不是鄒忌。面刺朕過者不僅得不到上賞,還會為朕所忌恨。”

  蓋聶臉耷拉不下來,但語氣也從如一潭死水變成微泛水花。

  “陛下若不罷聶官爵,請踐前言。”

  始皇帝看著行璽符令事的堅決,有些明白親弟當初被逼做官的感受了。

  要見荀子門生確實是始皇帝所說,為的就是拉攏人心,做千金買馬骨的事。但現在,始皇帝不想見了。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一個人在保障秦國運轉,事事都需他親為。但自從相邦府理事以來,他發現沒有自己也沒出什么紕漏。

  最近翻看荀子手抄的嬴成蟜言行事跡,他對其中嬴成蟜說的一句話很是贊同——秦國少了誰都會照常運行,天下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這種小事,交給相邦,兩相去做。將他們安排好的官職名稱報上來,朕做最后審查。”

  蓋聶不為所動,拱手微拜。

  “請陛下踐諾。”

  “荀子門生少說也有千數,朕一個個見怎見得過來?”

  “請陛下踐諾。”

  始皇帝沉吟片刻。

  “待荀子門生到齊,朕一并見之。”

  再沒有理由勸諫的蓋聶抿了一下嘴,淺淺地看了一眼面略有得色的始皇帝,轉身離去,颯踏如流星。

  始皇帝換了個放松姿勢,重新躺下,身下是從長安君府搜刮出來的虎皮,熊皮……

  西邊暖陽低照,悠然自得的始皇帝又拿起釣竿,提起銀針重新甩了一圈再投潭水中。想著從蓋聶處聽來,呂不韋的愿者上鉤言論。

  “早知如此,朕早做周文王。”

  又有腳步聲傳來。

  人未到,聲先到。

  “章邯拜見陛下。”

  身穿蝕骨骷髏甲胄的章邯俯首扶手,在距離始皇帝十步之外便站定行禮。

  “人已找好了?”

  “是。”

  “朕的安全,日后便在你章邯手中了。”

  嘩啦~

  章邯下跪,甲胄輕響。

  壓下心中激動的心情,章邯沉聲道:

  “唯!”

  始皇帝手持釣竿。

  “原暗衛之權交予影密衛,明掌郎官,暗掌影密衛。章邯,咸陽宮朕可是全權交給你了,別辜負朕的信任。”

  始皇帝略有停頓。

  “朕望你的影密衛能如那豎子所言一般:如蛆附骨,如影隨形,如朕親臨。”

  章邯低聲沉喝:

  “邯定不辜負陛下期望!”

  始皇帝微微頷首,擺擺手。

  “下去罷,別打擾朕釣魚。”

  章邯猶豫片刻,輕聲道:

  “臣還有事,要稟明陛下。”

  “說。”

  “近日楚妃出入頻繁,與好些老臣交往過密。皇后要去雍地看望太后,明日啟程。甘上卿三日已舉辦兩次宴飲,與會者皆乃高爵。”

  始皇帝手握釣竿,水面上魚漂平穩沒有明顯晃動。

  “由他們去。”

  “唯。”

  荀子屋舍。

  風塵仆仆的毛亨見早已認為離世的老師,安然落座自己眼前,這個壯年男子不由紅了眼眶。

  其抹去眼中淚水,從有破洞的衣衫內取出一根木簪,插在頭上固定頭發,作揖行拜禮。

  “學生毛亨,見過老師。”

  荀子起身,還見禮。

  “請起。”

  從這一日往后,這間屋舍不斷有人作揖行拜禮。

  “學生浮丘伯,見過老師。”

  “學生陸賈,見過老師。”

  “學生公孫尼,見過老師。”

  “學生陳囂,見過老師。”

  荀子每次都是標準還見禮,然后柔聲道一句請起,半旬內道了三百三十四聲請起,道的長安君府人滿為患。

  他的這些弟子如今大多名聲不顯,在這個時代,有法家兩位巨擘韓非,李斯珠玉在前,其他學生就如同石子一般,被無限壓制。

  但如果縱觀整個歷史,前來咸陽的這些荀子弟子中,好些卻都是大有名氣。

  毛亨。

  毛遂自薦這個成語中毛遂的侄兒,秦末漢初學者,趙國邯鄲人,古文詩學“毛詩學”的開創者。

  學《詩》于荀子,而其詩學傳自于子夏,曾作《毛詩故訓傳》,簡稱《毛傳》,以授侄子毛萇,世人稱其為“大毛公”,稱其侄子毛萇為“小毛公”。

  浮丘伯。

  秦漢時期,從舊儒學到新儒學發展歷史中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據《景寧縣志》記載,及歷代縣志序文闡述,浮丘伯曾攜雙鶴隱居于鶴溪。

  精于治《詩》,秦時傳授楚元王劉交,申培公、白生、穆生等人。及秦焚書,弟子楚元王等相別去。

  漢高祖劉邦過魯,召見儒生,浮丘伯攜弟子申公等見漢高祖于南宮。呂雉當政,浮丘伯西游長安,楚元王聞之,遣子劉郢客與同學申公、白生、穆生等西至長安,就學于浮丘伯。

  陸賈。

  楚國人,楚漢相爭時以幕僚的身份追隨漢高祖劉邦,因能言善辯常出使游說各路諸侯,深得劉邦賞識,被譽為“有口辯士”。

  劉邦和文帝時,兩次出使南越,說服趙佗臣服漢朝,安定漢初局勢。呂后死后,說服陳平,周勃等同力誅呂,撥亂反正,著有《新語》。

  在漢初道家大盛之際,為第一位力倡儒學之人。針對漢初特定的時代和政治需要,以儒家為本,融匯黃老道家及法家思想。

  提出了“行仁義,法先圣,禮法結合,無為而治”,貫徹其師荀子思想,為西漢前期的統治打下思想基礎。

  公孫尼。

  著有《公孫尼子》二十八篇,樂理大師,世稱公孫尼子。

  陳囂。

  七十多歲時,因道德信義高尚,可整頓輕薄庸俗的社會風氣,而被宗室大臣劉向,黃門侍郎揚雄舉薦給孝成皇帝劉驁。劉驁待其如老師一樣對待,官至太中大夫。

  最師荀子,門生斐然者難以計數。

  有一門兩子家,兩相兩帝師的美譽。

  兩子者:韓非子,公孫尼子。

  兩家者:詩家毛亨,思想政治外交家陸賈。

  兩相者:秦相李斯,漢相張蒼。

  兩帝師者:楚元王師浮丘伯,漢孝成帝師陳囂。

  當貴族們在新樓臺縱情聲色,等著看始皇帝如何收場的時候。他們并不知道,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的有大才者,多少入了咸陽。

  但他們不知道,身為大秦左丞相的李斯卻是知道的。

  起初其并不知曉最師荀子就住在長安君府,數次距離其僅一步之遙。但這么多稷下學宮師兄弟入咸陽,李斯怎么會反應不過來。

  但他沒有絲毫動作,他裝作不知情,每日仍舊只是去相邦府勞作,沒有一次進入長安君府。

  謀害師兄韓非的他,不敢見荀卿。

  很早以前,荀卿就托人給他帶過話,將李斯逐出門下,不再承認李斯為其弟子。

  這一日,白白胖胖的張蒼在李斯休沐之時,找到了李斯家中,笑呵呵滿臉和氣,略有責備地道:

  “師兄,老師已至,你因何不去?”

  從荀子口中,張蒼已知曉韓非生訊,知道當初是韓非主動求死,不是李斯嫉妒其能而謀害其命,知道真相的胖子張蒼對李斯心結盡去。

  這次來尋李斯,是他在勸告李斯那日后,第二次踏入了李斯家中,他打算第三次就放在明日。

  面對在稷下學宮就打成一片,三人組中年齡最小的張蒼,李斯放下了左丞相的架子,破天荒在人前露出一絲軟弱。

  “師弟,斯以何身份去呢?”

  嘴角帶上苦笑。

  “老師早已將我逐出師門。”

  “可是老師親口所言?”

  “是老師托人帶言。”

  “那如何能確認其人所言為真?”

  “其人乃老師摯友,此絕不為假……”

  “師兄,蒼不是要聽你解釋。吾三人中蒼最愚鈍,今日,請師兄愚鈍一次。”

  胖人易盜汗,張蒼自己也知曉。其用力在身上擦去手上汗液,這才以圓潤胖乎的手,去抓李斯枯瘦的手。

  手心相交,剛剛擦干的胖手再次滿是汗液,用力拉扯,李斯巋然不動。

  “師兄!”

  張蒼語氣有些急促。

  李斯抽出自己的手,在張蒼焦急的眼神中照銅鏡,斂容,正衣冠。

  “師弟說的對。”

  張蒼胖臉急色去,笑口開。

  李斯轉身,隨張蒼向外行去。

  “老師未親口言說,誰知真假!”

  急匆匆的兩人嫌馬車太慢,策馬于馳道狂奔而行,不多時便到了長安君府。

  張蒼率先下馬,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李斯。

  李斯凝視了這座經常來過,早就應熟悉,今日看卻很是陌生的長安君府。一咬牙,一腿跨過馬背,在張蒼前面沖了進去。

  作為師兄,沒有讓師弟引領的道理。

  自長安君府一路經過,一直到荀子屋舍前,李斯見到了好些同學。

  有些他應該叫師兄,有些他應該叫師弟,但他一個都沒打招呼,也沒有人和他打招呼。

  眾人都復雜地看著稷下學宮高材生,官居秦國左丞相。在稷下學宮課堂就駁斥諸生,名聲大噪的李斯。

  李斯昂著頭,面皮緊繃,來到荀子屋舍門前時停住腳步。先正衣冠,后深呼吸一口氣,手顫抖著,敲響房門。

  “進。”

  吱嘎~

  李斯輕輕推開房門,一眼便看見了正坐于案前的老師。老師模樣與其離開稷下學宮前,沒有太大改變。

  “學生李斯,見過老師。”

  他高聲喊著,身子九十度躬身,行揖禮,身心微顫抖。

  張蒼在門口等候,屏住呼吸,胖子臉上開始見汗。

  兩人都在等兩個字,兩個在這件居室內響徹了數百次,極其簡單的字——請起。

  “你已不是卿弟子。”

  荀子言語很柔和,卻讓李斯險些摔倒在地。

  李斯強撐著身子不倒,澀聲道:

  “斯愚鈍,不知老師何時逐我出門下,他人言語做不得實。”

  荀子面相一下嚴肅起來。

  “人無信,則不立。”

  張蒼本就白皙的胖臉更加白皙,知道這是老師在告誡師兄。假意不知是欺騙,是不好的行為。

  張蒼能懂,李斯亦能懂。

  “李斯受教。”

  大秦左丞相搖搖欲墜,最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荀子九叩。

  “謝過老師授業解惑之恩,除九叩外,無以為報。”

  九叩,是最高禮。

  其起身,搖晃著正要離去。

  “還有三拜。”

  荀子聲音依舊柔和。

  三拜九叩,是儒家拜師禮,也是稷下學宮拜師禮。

  李斯霍然轉身,三躬身。

  “請起。”

  咸陽,進入荀子時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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