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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離譜的長安君,更離譜的始皇帝

  “陛下!此于理不合!”

  御史大夫馮去疾霍然起身,大義凜然,慷慨直言。

  在其身旁的王綰大為詫異,不知道這位對下統管一方權威無限,對上如墻頭之草哪邊風大哪邊倒的老朋友為何會主動蹚這趟渾水。

  現在態勢太明朗了。

  長安君要封將死之身的蒙公冠軍侯,陛下同意了。

  無論陛下從何考慮,想要靠封侯拉攏朝野秦軍之心,還是想要讓武將勢力再上一籌,亦或是為長安君繼位造勢。

  陛下都已經同意了。

  陛下都同意了,你還站出來擺什么公正呢?

  現在站出來說公道話,就是站在了陛下、長安君、武將三方勢力對面。這不是一位智者能做出來的事,更不是一個墻頭草能做出來的事。

  果不其然。

  嬴成蟜極度不滿的目光投射了過去,滿朝武將盡是敵意地看了過去。

  蒙武、蒙恬、蒙毅父子三人的目光更是要殺了馮去疾一樣。

  阿父/大父被封冠軍侯,這是老人一輩子的榮耀,這是老人平生夙愿。

  本已塵埃落定的事,你馮去疾站出來橫生枝節,你一個文官有甚資格評說?

  在戰場上打生打死的將軍再公允,骨子里對文官也不可避免存有輕蔑。

  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靠搏命去拼爵位官職的武將,看待在后方的文官就是動動嘴皮子便和他們平起平坐的諂媚奸臣!

  “蒙公勞苦功高不假,然每次軍功皆已計入,獎賞已發。二十等軍功爵,每一等晉升標準早已公示在外,封蒙公為冠軍侯,視在外征戰的諸將為何物?此舉難以服眾!”

  右丞相王綰扯了馮去疾不下數十次腿腳,沒有讓馮去疾言語慢上半分。

  上一個這么做的姚賈被始皇帝當場免去了上卿之位,一朝自九天之上落到九幽之下。不得已退出大秦權力中心咸陽,跑到韓地去自謀生路了。

  然而,這一次。

  開金口,講玉言,封完蒙驁為冠軍侯的始皇帝被當眾忤逆,卻沒有露出怒色,而是贊許點點頭。

  “有理。”

  朝上寂靜無聲。

  但若是將群臣心聲盡數外放,那必然是一片嘩然。

  始皇帝三番兩次的態度讓他們拿不準,他們本以為對始皇帝已是足夠了解,但這短短數次卻是接連猜錯。

  “成蟜,你要為蒙公請封冠軍侯,可有什么依據?誠如馮去疾所言,此不合秦律,不能服眾。”

  包括蒙家父子在內的一眾將士,盡皆滿懷希望地看著嬴成蟜。

  始皇帝言語中含義表露很清楚,蒙驁能不能被封冠軍侯,盡皆在嬴成蟜一人身上了。

  “不能服眾,是誰不服?這個眾,是你馮去疾一人乎?”

  嬴成蟜沉聲道。

  “老夫自是不服,諸公也是不服!”

  馮去疾寸步不讓。

  嬴成蟜眉眼銳利,凝如實質的目光卻不能讓馮去疾有絲毫退縮。

  “姜商,你服不服?”

  與馮去疾對視的嬴成蟜突兀說道,點名大秦文臣之首——相邦姜商。

  姜商起身,對著高臺拱手下拜。

  “商竊取上天的道理以告陛下,而得到了相邦的官位,與蒙公實打實的戰功自然是不可以一起比擬的。蒙公被封冠軍侯,姜商自無不服也。”

  “廉頗,你服不服?”

  嬴成蟜再次點名。

  大秦武將之首——國尉廉頗起身,眾武將紛紛投以敬畏眼神。

  上一任秦國國尉尉繚沒上過戰場,沒有戰績傍身,不被大秦武將認可,廉頗卻是不同。

  長平之戰,聽到趙國派廉頗于長平防守,秦武安君白起說“去了也是白去,長平有廉頗防守打不下來”,拒絕為長平主將。

  直到趙國臨陣換將,把廉頗換為趙括,白起才接單趕赴長平。

  和白起對位過的將軍有許多,皆敗。

  能讓白起主動避戰的將軍,只有廉頗一個。

  無論從戰績還是名聲,廉頗都強過蒙驁,廉頗是與蒙驁主將白起媲美的天下名將,二者差了一個等級。

  于是,不善言辭,比蒙驁這個老將還要老的老將廉頗沉默片刻,簡短道:

  “服。”

  雖說早就知道姜商,廉頗是長安君門客,但二人已身居官職最高位,還能對嬴成蟜這位主君有多大敬意,群臣不少持有懷疑態度。

  二者這一答,他們沒有懷疑了。

  一直站著的嬴成蟜在他們視線中無限拔高,如同一個巨人。

  嬴成蟜先指呂不韋,后指廉頗。

  “馮御史大夫,相邦,國尉皆服,此可是可以了?”

  比你官職還大的相邦,國尉都服了,你一個御史大夫還有什么好說?

  馮去疾哂笑。

  “姜商,廉頗,曾為你之門客。迫于你的淫威而從你之言。大殿中有如許多人,此二人自甘墮落罷了。”

  “有理。”

  始皇帝清朗的聲音傳遍大殿,讓想要到此為止的嬴成蟜眉頭大皺。

  他無奈閉目,在滿朝文武復雜眼神中輕聲道:

  “付子康,你服不服?”

  九卿之一,治粟內史付子康起身,拱手對高臺下拜。

  “服。”

  “李斯,你服不服?”

  大秦左丞相,李斯起身,拱手對高臺下拜。

  “服。”

  “張圖,你服不服?”

  九卿之一,廷尉張圖起身,拱手對高臺下拜。

  “服。”

  “蔡澤,你服不服?”

  于秦昭襄王期間任相邦,被封綱成君的蔡澤起身,拱手對高臺下拜。

  “服。”

  “甘羅,你服不服?”

  九歲拜相,為世家領袖的上卿甘羅起身,在一眾朝臣意外眼神里低著腦袋,拱手對高臺下拜。

  “服。”

  嬴成蟜連叫五人,每叫一人,群臣的敬畏眼神便濃上一分,直視的目光便低下半寸。

  這五人不是位高權重,就是勢力龐大,哪一個拎出來都是秦國巨擘,卻盡皆在嬴成蟜問話下給予肯定答復。

  自秦國建立以來,能夠有如此威勢而不為王者,唯有那位傳奇太后,羋八子!

  但羋八子是女人,是不能登上王位的女子。

  而嬴成蟜不是,嬴成蟜是根正苗紅的贏氏一族子弟,始皇帝親弟,秦國又有兄終弟及的傳統。

  雖然太子目前已定位嬴扶蘇,但只要太子沒繼位,那便一切皆有可能。

  群臣似乎終于想明白了,而接下來咸陽殿內的對話則讓他們萬分確定心中所想。

  “夠了乎?”

  嬴成蟜問馮去疾。

  “不夠!”

  這話不是站在殿上的馮去疾所答,而是坐在高臺上,頭戴通天冠,身穿黑色玄鳥冕服的始皇帝所答!

  “還不夠!”

  始皇帝再次強調。

  今日冊封蒙驁為冠軍侯,本來便是兄弟倆商量好的,按照流程始皇帝上朝第一件就應該宣布這件事。

  但始皇帝不但沒說,還顧左右而言他,就是要逼不想為王的嬴成蟜站出來。

  這是始皇帝擅長的陽謀,光明正大!

  他知道親弟重情義,知道親弟肯定要促成這件事,那就站出來!

  他封蒙驁為徹侯,受蒙驁恩惠極多的武將之心盡皆歸于其一人。

  嬴成蟜站出來為蒙驁請封,至少有五成武將之心要轉在嬴成蟜身上。

  造勢,沒錯,他就是要為嬴成蟜造勢!

  三月春暖花開之日,便是始皇帝巡行天下之時。

  皇后阿房監國,始皇帝放心,但是不安心。他知道他的房兒不會背叛他,也知道房兒能力不足以撐起偌大帝國。

  嬴成蟜監國,始皇帝放心又安心。

  馮去疾不是始皇帝安排的人,是意外之喜。

  始皇帝很少安排人,始皇帝雖然乾綱獨斷,但不會扼殺朝臣思想。

  治理大秦帝國,他要兼聽則明。

  始皇帝藏在珍珠簾后的視線,在馮去疾身上一掃而過,帶有贊許。

  馮去疾的出現,讓今日效果比他最佳預想還要好上許多。

  嬴成蟜抬起頭,向上望的眼神里毫無敬畏,權勢不滿,他報復性得大聲喊道:

  “蒙毅!”

  “服!”

  “蒙恬!”

  “服!”

  “蒙武!”

  “服!”

  “羋隨!”

  “服!”

  “毛亨!”

  “服!”

  “浮丘伯!”

  “服!”

  “公孫尼!”

  “服!”

  “陳囂!”

  “服!”

  “趙佗!”

  “服!”

  “任囂!”

  “服!”

  “屠睢!”

  “服!”

  “嬴傒!”

  秦莊襄王嬴子楚大兄,渭陽君嬴傒有些生氣地站起,賭氣地大聲喊道:

  “服!”

  嬴成蟜一個人名一個人名點過去,似乎沒有止境一般。

  文臣,武將。

  贏氏王族,外戚楚系,世家大族。

  一個接一個起身,一個接一個直立。

  他們嗓音有沙啞有清脆,聲音有大有小,音調有高有低,但他們說的都是同一個字——服!

  原本朝堂上群臣多是正坐,僅有三五個起身而立。但隨著嬴成蟜越喊越快,越叫越多,不足半刻鐘,站著的人數就快要和坐著的人數持平了。

  舉國最出色的人杰或垂手或低眉,站在原地黑壓壓一片,投射下來的陰影讓還坐在地上的朝臣心驚膽戰,忐忑不安。

  他們很害怕。

  一方面,他們在想:萬一長安君叫到他們的名字,他們要怎么回答。

  另一方面,他們在想:這朝堂上,什么時候都是長安君的人了?

  很快,站著的人數便大于坐著的人數了,嬴成蟜終于停止點名,冷冷地道:

  “陛下,夠了乎?服者已過了不服者。”

  始皇帝哈哈大笑,笑聲讓朝堂上僅有的一些詭譎氣氛也煙消云散。

  “馮去疾。”

  始皇帝身子前傾,饒有興趣地問道。

  “你這位御史大夫說一說,你服不服?諸公如此,可以封侯了乎?”

  黑壓壓的人群如同颶風,卻沒有刮倒馮去疾這位墻頭草。

  昂然直立,猶如一把剛正不阿利劍的馮去疾不為所動,對著高臺微微躬身以表敬意,道:

  “臣不服。

  “世道公理,早有公論,臣未嘗聽聞少數服從多數的道理。依長安君的話,五男子奸淫一女子,五男子同意而一女不同意,五男便無罪了乎?要抓一女乎?真是荒唐可笑!

  “商君立二十等軍功爵,刻于竹簡之上,秦律之中。蒙公不為將軍已數年之久,既未立軍功,今何以封侯?

  “陛下不必再問了,便是滿朝文武盡立,臣的回答依舊如昔,不會改變。

  “不服。

  “不可。”

  群臣嘩然。

  他們眼中的馮去疾,從一根風吹即倒的墻頭草,變成了茅坑中的石頭,又臭又硬。

  “有理。”

  始皇帝點頭,望向嬴成蟜,興致勃勃。

  “成蟜,你怎么說?”

  “戰場上的軍功已封賞,戰場下的呢?”

  嬴成蟜指著起身站在一起的武將們。

  “將軍最重軍功,眼中見不得一點無軍功而竊居爵位之事。如今這些將軍卻愿為蒙公而起身,不是他們為我嬴成蟜淫威所攝,而是他們真心認定,蒙公應該封侯!

  “沒有蒙公引領,便沒有他們今日,多少將軍曾在蒙公帳下?沒有蒙公,大秦將軍至少要少去半數之多!

  “不為兵將,不知蒙公之功。馮御史大夫不在三軍之中,自然不能理解勇冠三軍之封號!軍功并不只在戰場之上,戰場之下亦有!

  “臣與諸將士齊為蒙公請封,請陛下封蒙公冠軍侯!”

  新一代的將領如蒙驁那般不識字的是少數,大多通讀兵法,曉字識理,只不過戰場生涯讓他們習慣直來直往,說話粗獷。

  今日為了對他們有大恩情的蒙驁能夠封侯,他們端起了平常看不上的架子,說起了文縐縐的官話。

  “蒙公封侯,是陛下隆恩,是眾望所歸。”

  “可循縱橫侯之前例也!”

  “為大秦立下大功者不能封侯,此才是不能服眾也!”

  這些將領不是蒙家嫡系,真正的蒙家嫡系已經遠赴西北,隨著三公子嬴將閭去匈奴地開疆擴土了。

  但在秦國為將,大多都繞不開蒙家,他們或多或少都受過蒙家恩惠。蒙驁的戰績也確實出眾,最近眼看著又要不行了。所以他們愿意在嬴成蟜打頭陣的情況下,站在其后為蒙驁請命,人死為大。

  且就算是不為了報恩,從利益角度講,蒙驁今日能夠封侯,開了這個先例,對為將者都有好處。

  等到他們封侯軍功不夠時,他們就能拿今日蒙驁例子說事,訴訴苦,說說為秦國戰場之下的貢獻。

  他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下一個蒙驁。

  孫子說:“兵者,詭道也。”

  兵家門生不全是只知道打仗而不知變通的莽夫,他們也有算計。

  始皇帝下壓雙手,洶涌澎湃如驚濤駭浪的聲浪瞬間落下,聲音皆無。

  “馮去疾?”

  始皇帝滿含笑意地道。

  “不服,不可。”

  馮去疾一如既往地答。

  始皇帝哈哈大笑。

  “御史大夫被這豎子說的詞窮了罷,誰要是把這豎子真當豎子,那才是豎子。

  “長安君嬴成蟜所言甚是,有理有據。

  “蒙驁,封徹侯,號冠軍!”

  一眾將軍七嘴八舌地直呼“陛下圣明!”。

  嬴成蟜瞇著眼,不爽地瞪著始皇帝,在始皇帝“你可以不說話,朕又沒有逼你的”視線中失笑。

  主角蒙驁顫顫巍巍起身,激動的臉龐紅潤氣色極佳。

  老人從來沒有想過,他離開戰場這么多年,有朝一日能夠被封徹侯,還是冠軍候這個名號,這聽上去比武安還威風啊。

  “蒙公怎么不說話,嫌冠軍侯這封號不好聽乎?讓這豎子再想一個?”

  始皇帝笑著道。

  得到始皇帝許可,可以說話了的蒙驁跪倒在地,大禮參拜。

  “驁甚喜,謝陛下!陛下圣明!”

  內心極其感謝嬴成蟜的老人嘴上只感謝了始皇帝。

  白起被封武安君的時候,老人見到白起在大殿上感謝了秦昭襄王后,又感謝了正得秦昭襄王圣眷的魏冉。

  白起死在了秦王劍下,魏冉被秦昭襄王罷職去爵,逐出咸陽,身折勢奪而以憂死。

  兩個位高權重的文臣武將,沒有亡在戰場和他國刺殺,都折在了侍奉的秦王手上。

  老人知道始皇帝不是秦昭襄王,知道始皇帝的心胸要大的多。但是,老人依舊謹記,看到的錯誤不能犯。

  臨終之際,大喜之下,老人所考慮的還是蒙家,他一生如此。

  大秦帝國誕生了第三位徹侯,冠軍侯蒙驁。

  朝堂一片喧鬧,竊竊私語。

  武將們眼神大多都看向蒙驁,文臣的眼神則大多看向嬴成蟜。

  若說之前的忌憚是群臣通過蛛絲馬跡,朝中官職調動等產生的猜想。自今日之后,這猜想便成真了。

  一言調動半數朝堂,剩下沒站起來的還不一定是調不動,而是沒必要,這份實力勢力都不能說是強,只能說是離譜!

  更離譜的是,高高在上的始皇帝不但沒有絲毫忌憚,還主動為嬴成蟜造勢,樂見其成,就好像時刻準備退位一樣!

  那是王位,不是油鍋。

  坐上去是天下之主,而不是被油炸!

啪啪啪  “好了,諸君之興,留在下朝之后罷。”

  始皇帝拍拍手掌,一開口,鴉雀無聲。

  “有一事要諸君知曉,朕決意春來出巡,效仿古之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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