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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隕石旁。

  陰陽博士盧生,上卿趙公明,沛公王詡等人各展所能。

  盧生等陰陽博士則緩慢深入坑中,時而抓起一把泥土塞入口中。

  趙公明則提身一縱,雙腳蹬石借力,躍到隕石之上伏身探查。

  王詡繞著隕石轉了一圈。

  朱砂……

  趙公明揉搓指尖紅漬,躍下隕石,心中已然有數,跳下隕石,第一個結束勘察。

  過不多時,鬼谷子停止繞圈,盧生等陰陽博士也自深坑中回返。

  在章邯引領下,一撥人進入了駟馬王車的車廂,七嘴八舌地說察看到的情況。

  眾人雖論據不一,但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不是天力,而是人為。

  始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面對所有人道:

  “可知是何人所為乎?”

  眾人面面相覷。

  若是這隕石墜落的當日他們過來,還有可能勘察出一點物事。但過去一個多月了,誰能看得出來啊。

  “可。”

  頭生四肉痣,進了車廂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王詡突然道,一開口就匯聚了八方風云。

  眾人視線轉移,見是名傳天下的鬼谷子,懷疑的眼神盡皆化為崇敬。

  要說場中真的有人能勘察出什么,那一定是鬼谷子。他的一生太過傳奇,幾無不知。其本人事跡知者甚少,光是那幾個弟子就讓人不得不信服。

  始皇帝殺意大盛,嘴角勾起。

  “先生請講。”

  鬼谷子昂首輕聲。

  “天機不與凡人言。”

  眾陰陽博士盡皆拱手俯首,識相告退。

  哪怕他們在外顯露本事的時候,被百姓以為神仙。但在鬼谷子面前,他們就是凡人。

  趙公明站在原地,有些猶豫。

  他方才在外面已是用過望氣術,干干凈凈,什么也沒看到。出現這種事,不只是因為時間長,而是因為有陰陽師刻意抹去了痕跡。

  他的望氣術是繼承神仙家創始人黃帝,黃帝本就是最高明的陰陽家。黃帝的望氣術都看不出來物事,趙公明不相信鬼谷子可以看出來。

  黃帝不是不會陰陽術,而是在黃帝那個時代沒有陰陽家這一稱。陰陽家創始人鄒衍本就是吸收諸多知識而開創陰陽一脈,其中黃帝是主流。

  便如墨始于儒一樣。

  罷了,此刻言說陛下不會信,事后再告知好了。

  趙公明拱手低首。

  “臣告退。”

  車廂中只剩二人。

  “此刻可講乎?”

  始皇帝追問。

  “此乃天力,非人為也。”

  王詡沉聲道。

  “先生可知自己在說什么?是在戲耍朕?”

  始皇帝收起笑容,一臉漠然。

  “朕不是成蟜,朕是會殺人的。”

  這不是威脅,是陳述事實,死去的景差就是證明。

  “陛下此行為的是鎮壓六國余孽,為的是大秦江山穩定。可一路行來,天下太平,這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始皇帝望著前后言語似無關聯的王詡,靜待下文,他的耐心一向很好。

  殺人這種事,不急。

  “東海郡隕石一事,陛下遣御史而來,要郡守景差配合之。今已過去一個多月,什么也沒有查出來,而鄰近蘭陵欣欣向榮,此不是蛟潛于海乎?”

  鬼谷子一字一頓。

  “昔洪水泛濫,鯀屯土筑墻,求得九天息壤,可長萬仞之高,水災乃止,二三年復,洶涌十倍不止,多少谷地化大澤。

  “后禹王挖開堤壩,深挖溝渠,引洪水流向四面八方,水災再不復。

  “隕石之落,是天力,藏于穴竅之蛇蟲鼠蟻盡出也,大秦得利最大也。是人為,殺一二三四五反賊,又能濟甚事?”

  車廂內歸于寂靜,靜得好似能聽到巨大火燭的燃燒聲。

  鬼谷子背對光源,正面看上去有些昏暗。

  始皇帝正對燭光,臉龐明亮。

  不知過去多久,時間有如靜止。

  始皇帝大力揉捏眉心,手擋住了光,面便暗了下去。

  “沛公言之有理。”

  鬼谷子開懷,彎腰鞠躬。

  “陛下圣明。”

  鬼谷子告退,始皇帝獨自坐在車廂內,久久沒有動作,不發一言。

  東海郡天降隕石一事,某豎子很早就告訴過他是人為,是六國余孽作祟。可以此借題發揮,動用東海郡所有分封功臣的力量來一遍大索。

  這是一個奉旨奪權的過程,東海郡諸多功臣家族既是為始皇帝捉拿反賊,又是爭奪在東海郡的權力。

  為了幾塊封地,這些功臣敢于和始皇帝做斗爭,公然反對始皇帝的郡縣制。

  那么這回大索比當初兩制之爭還重要,索多少六國余孽,他們話語權就會多多少。這是他們最根本的利益,可以遺傳后世子孫,他們怎么會不竭盡全力呢?

  某豎子最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這個方案或許不是最終執行方案。始皇帝身邊聰明人太多了,集思廣益很可能想出更好的。

  說完了所思所想后,他最終鄭重其事地道:

  “無論要利用這塊隕石做什么文章,都不能濫殺無辜。無故殺戮,只會激起百姓的同仇敵愾,將他們推到六國余孽那一邊。

  “我平日要求不多,今求皇兄不要被憤怒沖昏頭腦,成了一個嗜殺之輩,這會將大秦帝國帶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有載:

  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

  始皇帝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是:

  “要求朕不建六王宮,要求朕不修帝陵,要求秦國行郡國并行制,要求朕頒布淫穢罪,要求朕廢除奴隸制……”

  一直說到那個豎子一臉訕笑,討饒要他不再說下去。始皇帝這才停止列舉,冷笑,以一句反問結尾。

  “你管這叫要求不多?”

  “別廢話,你就說答不答應罷!”

  火光下,那豎子臉染紅暈,不知是羞紅,還是氣紅,亦或是急紅。

  “杞人憂天!朕若是一個嗜殺之人,豈會要扶蘇拜淳于越為師?”

  “這句話是答應了的意思?”

  “哼!”

  始皇帝懶得搭理突然莫名其妙的弟弟,他已經習慣弟弟發癲,走向駟馬王車的車廂。

  某豎子快步追上,在其身邊磨磨唧唧,說個不停。

  “這是答應了罷?”

  “呵。”

  “是答應還是沒答應啊?”

  “哼。”

  “我當你答應了啊!”

  “嗯。”

  手指開始有節奏地敲打膝蓋,始皇帝閉上雙眼。

  是巧合,還是你看到了,你是怎么知道朕要殺人的。

  你看出郭開是奸臣,趙高是和郭開一樣的奸臣,是有遠見,那此刻怎么解釋呢?你連鬼谷子要說什么都猜到了?

  你提出的策略是基于人性?最后這個要求也是?

  還是說趙公明在騙朕,其與朕說伱不會陰陽術,勸慰朕之言都是其所教的話為假。

  這個可能性不大,就算你會,你的陰陽術造詣也不會超過盧生,趙公明。

  巫術?楚兒有通心之能,你也可以?但朕在今日之前也未想過屠殺啊……

  嬴政無奈一笑。

  “你這豎子,到底學了什么奇淫技巧,走了還不安生,還要給朕添亂。”

  提氣輕喝。

  “章邯,要李斯來見朕!”

  “唯!”

  郎中令在車廂外應聲。

  不多會,車簾掀起,左丞相入內。

  “李斯拜見陛下。”

  “徹查這塊隕石,朕三日內要結果。”

  “唯。”

  李斯等了片刻,沒等來找不到結果有什么懲罰,也沒等來始皇帝給予調動周邊城縣官員的圣旨,還沒等來證明丞相身份的信物,例如儀仗兵馬一類,心中便有數了。

  丞相完全有權力管地方官。

  但一是證明身份需要時間,而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事情都過去一個多月了,什么線索都斷的差不多了。這時候要求三日破案,時間太緊迫了,只有集合周邊城縣所有官員的力量才有可能。

  二是東海郡的官員,大概不會把他這個左丞相當回事。

  天高皇帝遠,這里的官員都是本地士族。他們只不敢惹始皇帝,其他人,一律不想鳥。

  為了驗證心中想法,確保沒有會錯意,李斯臨行前恭聲問道:

  “可用刑乎?”

  秦國以法治國,但嚴刑逼供卻是嚴格禁止的事,嚴刑逼供就是觸犯,是大罪。

  “依秦律行事。”

  “唯,臣告退。”

  李斯離去,車廂復歸一人。

  “朕不食言。

  “朕既然答應了你,便給他們一個機會。”

  始皇帝背靠車廂,輕聲念道。

  動作帶起了風,風搖曳了燭火。

  火明滅不定,車廂內忽明忽暗。

  始皇帝一年,七月。

  始皇帝入東海郡,見隕石,東海郡郡守景差瀆職,郎中令章邯斬之。

  始皇帝又命左丞相李斯徹查隕石,三日,未果。

  始皇帝大怒,下令以隕石為中心,方圓二十里不見活物。

  蘭陵縣距離隕石不過八里,為秦軍屠戮,城人死盡。

  始皇帝在大秦帝國極東東海郡做下的事,被在大秦帝國最西北雁門郡的嬴成蟜得知時,已是半月之后了。

  雁門郡前。

  為首的騎馬者松開韁繩,手臂自然垂下,竟然過了馬背半尺!

  摸過身上比尋常硬弓要大一背的牛角大弓,自懷中抽出弓弦,作勢要上。

  一把好的長弓,弓弦都是在臨戰時才會掛上去。

  一是保持弓弦松緊度,弓弦長時間處于拉伸狀態,取下就不會回縮。

  二是延長弓弦使用壽命,弦繃的越久,越容易斷。

  “哎哎哎,隨哥,鬧著玩呢!

  “開城門!”

  城門大開,羋隨揣回弓弦,冷哼一聲,一馬當先。

  三千騎兵緊隨其后,魚貫而入。

  演武場邊緣。

  一身塵埃的羋隨定睛觀看,看到有馬鞍、馬鐙輔助,隨便一個甲士都能在馬上解放雙手張弓搭箭時,不由嗟嘆一聲。

  他向來以馬術精湛為傲,發現以前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現在是個人就能做到,心中不由有些不是滋味。

  嬴成蟜拍拍其肩膀。

  “我把饕餮軍分成五軍,你善騎射,適合壓陣掩護,做中軍將軍,領中軍。”

  羋隨不解。

  中軍為前后左右軍包裹,最是安全,是將軍專屬,不是偏將之軍。

  “你把中軍給我,你領哪一軍?”

  “我有親衛營,我不領軍,我喜歡沖鋒。”

  羋隨懵逼了。

  主帥沖鋒,是嫌活的命長,還是輸得太慢?

  沖鋒,便是沖向鋒銳,沖鋒軍向來是軍隊中死亡率最高的。

  主帥身死,除了軍隊面臨無人指揮,對士氣也是一個巨大打擊,歷史上主帥被俘或被殺而輸了戰爭的例子比比皆是。

  回過神來的羋隨堅決反對,他來是給侄子打天下,不是送死。

  嬴成蟜就知道會是如此,換上了全身鎧,羋隨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他承認穿著這套鎧甲的嬴成蟜,有三千武功高強的門客保護,很難死,甚至很難受傷。

  但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只要上了戰場就不是萬無一失的,更不要說去沖鋒。

  想要主帥沖鋒提升士氣,這套鎧甲完全可以讓一個門客穿上假扮,外面也很難看出來。

  嬴成蟜給的理由是“身穿白袍銀甲,亂軍從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是男兒夢想,帥就完了”。

  羋隨的回應是“有大疾”。

  不愛為王,愛為先鋒。

  這不是有大疾是什么?

  “隨哥,你這十年有沒有培養將領,能將萬人的那種,我還差四個偏將。”

  “有,你敢用嘛?”

  羋隨似笑非笑。

  “……你還真有,你培養萬人將是做甚啊?你要造反啊?還是趕緊找來給我打匈奴罷,免得你哪天被連坐上了刑場。”

  羋隨擺擺手。

  “算了罷,你敢用我還不敢給呢,一共就那么點家底,要是這場仗輸了怎么辦?寶不能都押你一人身上。”

  嬴成蟜嘆口氣。

  “你還是這么狗血,待會給你介紹蒙恬,你倆應該有許多共同語言。”

  “先別著急偏將的事了,眼下有另一件要緊的事。”

  看著羋隨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嬴成蟜心生不祥預感。

  羋隨也沒賣關子,緊接著便道:

  “韓太后來了。”

  嬴成蟜瞪大眼睛。

  “我阿母?她來做甚?”

  “你練的事被韓太后知道了,嘖嘖,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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