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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油盡燈枯

  大殿藏幽,香火裊裊。

  莫川似笑非笑的看著玄云道童,心中感慨:到底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好奇。

  “濟世度人,乃我道門理應之責,那無頭鬼已被貧道伏誅!”

  聲落,莫川身影淡去,隱約間,他再次感受到一支無主香火。

  玄云道童看著消失的莫川,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他強行按捺住內心的激動,神情嚴肅,俯伏叩首。

  待三禮三叩之后,這才起身,雙手合抱太極,作揖躬身而退。

  剛剛離開大殿,他再也抑制不住孩童的跳脫之情,撒丫子便跑,恍如狡兔,又若狂風,在道觀內刮起一道小漩渦。

  “師傅——師傅——”

  正在禮送清水縣衙役的扶鸞老道,大老遠就看到一道灰色身影,如電光石火,疾馳而來。

  “那是貧道門徒,剛剛入門,行為跳脫,讓二位見笑了。”

  扶鸞老道眼皮直跳,不得不尷尬的向兩位衙役拱手解釋。

  “哈哈哈,貴觀倒是有趣!”

  衙役打趣一聲,隨即離去。

  扶鸞老道站在原地,禮送衙役之余,看著越來越近的玄云道童,老臉黑如鍋底。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待玄云道童靠近,扶鸞老道臉一拉,訓斥道。

  “師傅——祖師爺顯靈了!”

  玄云道童急吼吼道出真相,這才止不住的大口吞吐空氣。

  “祖師爺顯靈,也不是……什么?你說什么?”

  扶鸞老道架子還沒擺起來,頓時放浪形骸,一臉難以置信。

  “呼哧……呼哧……師傅,我我做早課……呼哧……”

  “不急不急,緩緩再說,緩緩再說。”

  扶鸞老道拍著愛徒后背,看他表情已然急不可耐。

  好一會兒,玄云道童才緩過勁來,咽了一口唾沫,潤了潤喉嚨,滿臉放光道:

  “師傅,我今兒剛剛做完早課,只覺神像有異,抬眼一看,你猜,我看見了啥?”

  一個腦瓜崩敲在玄云道童腦門上:“啥啥啥?祖師爺是你能……如此輕慢的?”

  “哎呦,師傅,你輕點的。”

  “快說快說。”

  “是,師傅。”

  “我一抬頭,就看到祖師爺身披霞光,腳踩祥云,自神像中走出,端是神光滿殿,蓬蓽生輝。”

  扶鸞老道自動忽略弟子的形容詞,表情嚴肅道:“你確定是祖師爺?”

  玄云道童臉上閃過一絲狡獪:

  “當然!師傅忘了,我已修成鬼仙降乩之術,冥冥之中自有天人交感之念,祖師爺身上的法光,我怎么可能會不認識?”

  扶鸞老道聞言松了一口氣,更生欣慰。

  玄云果然天生靈根啊!

  “繼續說下去。”

  “是,師傅。我見祖師爺顯靈,立即行叩拜大禮……”

  扶鸞觀山道旁,玄云道童唾沫橫飛的描述著目睹祖師爺顯圣場面,言辭中不免多些形容詞。

  不過,玄云道童天生聰慧,知道哪里能夸張,哪里不能。

  所以交談內容,基本一字不動。

  也虧他聰慧,不然放在一般道童身上,能完整復述出來都已屬不易。

  “師傅,您看,這就是祖師爺賞賜的懾鬼箓!”

  玄云道童取出一沓懾鬼箓,獻寶似的獻予師傅。

  扶鸞老道接過符箓,打手撫摸,感受著其中蘊藏的聻力,神色復雜起來:

  “聽你所言,祖師爺應該已經修成鬼仙之體。這疊懾鬼箓,想必是祖師爺身為聻仙之體時,辛苦篆刻積攢而出,只為給我扶鸞觀留下傳承根基。”

  玄云道童聞言大受震撼。

  他并非懵懂童子,只是一時半會想不到這么深遠,經師傅點化,立即明白祖師爺拳拳護道之心。

  “師傅,縣城衙役過來,是因為無頭鬼之事嗎?”玄云道童忍不住問道。

  “沒錯,縣令拔首而死,震動朝野,官府廣邀高人,欲作法降妖!沒想到,這竟是無頭鬼所為,更沒想到我扶鸞祖師爺,已經早早將無頭鬼降了,真是法度無邊,天命在鸞!”

  扶鸞老道一臉感慨,眉眼間抑制不住閃過一抹得意。

  “師傅似乎并不驚訝?”

  “驚訝什么?”

  “祖師爺收了無頭鬼啊?您不是說過,這可是道門四大惡鬼,極難收服嗎?”

  “哈哈哈,那是對旁人而言,自然是極難收服。我扶鸞祖師爺,開觀建派,區區一頭無頭鬼,又算什么?”

  沉寂一輩子的扶鸞老道,從未像眼下如此揚眉吐氣。

  玄云道童聞言悸動,仔細想想,還真是這個理!

  無頭鬼算什么?

  哪天祖師爺喚出四大惡鬼,當做六丁六甲,他都不應該感到奇怪!

  “玄云!隨為師回觀,上香。”

  “是,師傅!”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

  有人因祖師回歸,隱有大興之勢;

  有人欲成前人未竟之業,建觀立派,終得茅屋一所,潦草殘生。

  清水縣往西三十九里,曰華陰山,其山多金玉,多青,多雄黃,禾渠出焉,而東南注于清水。

  在山巒隱蔽處,一座無名道觀坐落于深草間。

  這說是道觀,不過茅屋一間。

  若非門楣掛著金漆剝離的牌匾,屋內有泥塑神像,說是獵人暫住小屋,都不為過。

  此時,這間荒僻的茅屋中,一名行將就木的老道,翻出珍藏許久的道袍,費盡氣力,穿戴整齊。

  俄而,取香三支,找了半天,不見燭火,目光悄然落在道觀西側,熏黑一片的土灶上。

  灶膛里,隱有未熄柴火。

  他臉上露出一絲悲苦,灶灰火,又名伏龍屎,不可燃香,此為大不敬!

  但他還是慢慢起身,走過去,以灶火點了供香。

  三支香火,分為供養道、供養經、供養師。

  他本想逐一默念,虔誠供養,香到手邊,卻被他一股腦插了上去。

  荒山修行近甲子,諸多繁文縟節,早已隨著生活艱辛忘卻。

  或者說,作為離經叛道的叛徒,不尊禮節,也正是他籍籍無名,道法淺薄之禍根。

  “弟子衍真,今日有感,不日將魂歸三山,魄還五岳!苦修甲子,曾言濟世度人,不想清水有難,朽軀難行,陰神難出,一身道行盡歸柴米油鹽。”

  衍真頓了頓,幾句話已然耗盡他的氣力。

  只余下腦海中滂湃思緒,翻滾不休。

  他沉默許久,嘆了一口氣:“都說,香自誠心起,煙從信里來。一誠通天界,諸真下瑤階!”

  “老道見過精怪厲鬼,唯獨不見諸真下凡。”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

  說完這信仰動搖之言,他重重磕了一頭,緩緩起身,走到東側茅草鋪就的草榻上,緩緩躺下。

  他能感覺到,在油盡燈枯的盡頭,身體在一點點變輕,感官在逐漸剝離。

  曾經難出的陰神,仿佛隨時可以跳出軀殼束縛。

  但他不敢跳出來。

  因為軀殼外有大恐怖,跳出之后,終免不了身死道消。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

  身為木愚之人,自有修道之法,偏偏他卻要逆天而行,大禍臨頭矣。

  “濟世度人,誰來度我?”

  “師傅,弟子想你了,弟子想……回家。”

  老道呢喃著,閉上眼睛。

  恍惚間,他隱隱看到師傅站在草榻前,面目慈祥的看著他。

  “道友,貧道欲借汝軀一用,可否?”

  “借吧借吧,不要作惡即可。”

  刺啦——

  一道閃電劃過蒼穹,照亮整座華陰山,少頃,轟隆一聲雷鳴,驚得滿山走獸飛禽,四散奔飛。

  “嘩啦啦——”

  不多時,大雨傾盆而下,朦朧山野。

  “快走快走,前面好像有人家,正好避雨。”

  如注山雨中,隱隱傳來興奮的呼喊聲,呼喊聲外,有不祥尾隨。

  它能感覺到,老道油盡燈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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