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上,再沒有一個女孩坐在那里,露出笑容。
所有的畫面化作斑斕的色彩灌入耳墜,猩紅的觸須、麻袋里的孩子尸體、研究所的資料……都化作飄飛的云霧。
十歲的蘇文笙站在即將消失的破碎畫面之間,朝蘇明安看來。
“那個年長的蘇文笙。”十歲的蘇文笙說:“他不是我。我不可能變成那個樣子。所以,你不要相信他。”
蘇明安點頭:“我知道了。”
于是蘇文笙微微笑了。
他的笑容,依舊和墜湖時的笑容一模一樣。從來都是明亮而自信的微笑。作為原初的一部分,他并不如阿克托穩重聰慧,也不如蘇凜強大,他只是個普通人,但同樣做到了最好。
他朝著蘇明安招手,蘇明安也回以招手,在兩雙手掌的輕揮之下,蘇文笙的身形逐漸淡去、消失。
所有都在如潮水般消散,當白光散去后,眼前的一切都恢復了現代的樣子,挽回歷史的潮水從世界的海岸逐漸退去。實驗室由于長久廢棄變得銹跡斑斑,地上長出了雜草,那些守衛們也瞬間留在了過去。
“叮咚!”
第一座塔回溯的歷史已結束。
請“少女”及時前往第二座塔,開啟第二座塔。
蘇明安聽到了系統提示,轉過身——
內城的鐵柵欄已經由于年久失修而倒塌,上千名參賽者都在他的身后,盯著他。而他的頭上飄著一行明晃晃的稱謂——需要護送的“少女”。
無論是護送陣營的人,還是阻止護送陣營的人,他們的目標都只會是他。
“——諸位。”蘇明安面朝這些人海,說:“為我讓開一條路吧。”
投向他的視線含著復雜的感情,有敬佩、有畏懼、有敵意……但當他出言,站在他前面的人都紛紛往兩旁退去,猶如摩西分海,為他讓出了一條路。
“這是我之前找到的實驗室里的資料。當歷史與現實融合后,它們暴露在了陽光之下。”易鐘玉將一疊電子資料交給蘇明安。
蘇明安打開。
827年,欲重啟人造適格者計劃。
當前第一實驗目標:第一夢巡家。
欲探究更多關于適格者的血肉奧秘,尋找健康與強大的秘訣。
具體事項如下:……
蘇明安也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些高層早已盯上了自己。
他走在人流中。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但沒有人阻攔,哪怕是敵對陣營的參賽者,也沒有人出手。因為他們也感到了迷茫,原來他們這些年吃的藥物,一直都建立在殘忍的人體實驗之上。
“少女”沒有錯,也不該被阻攔。
易鐘玉撫摸著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顆跳動的心臟。他咬緊了牙,原來他的心臟——一直來源于一個無辜的孩子。但他已經無法向逝者歸還。
電視臺的轉播鏡頭里,世界各地掀起了風浪。有人闖入各個實驗城,揚言要徹查。有人要高層站出來,徹底終止類似的計劃。也有人唱反調,說這是必要的犧牲,是一個文明的進步需求,實驗并沒有錯。
蘇明安向前走,突然看到一個人向他跑來。他剛想防御,旁邊的易鐘玉說:“那是我爸爸,易長平。”
易長平是九年前想要救下孩子們,最后卻受制于強權,被迫沉默的那位中年人。
他的年紀已經很大,兩鬢斑白,可以看出臉上明顯憔悴的皺紋,雙眼昏黃布滿血絲,腳步也跌跌撞撞。他哆哆嗦嗦地躍過人海,朝這條空道擠來,直到靠近蘇明安。
蘇明安也停下了腳步,想看看這位父親打算做什么。
就在這時,“咔噠”一聲,易長平按住了他的肩膀,一把手槍抵在了蘇明安的太陽穴。
“啊——!”
“他怎么——!”
所有人瞬間退開數步,被他的舉動嚇到。
蘇明安靜靜地望著易長平。他現在是明狀態,哪怕易長平開槍,他也不會受到傷害。
“——我是易長平,就是那段歷史里的中年人易長平。”易長平高聲說:“我的妻子林玉子是傳火者之一,最后她的結局,所有人也都知道,她被圣盟軍迫害至死。九年前我也確實沉默了許久,不敢救那些孩子們,只能拿了心臟源后選擇視而不見,因為我真的很害怕……我和我的其他家人也會成為麻袋里的尸體之一,我的力量太渺小了。”
“作為林玉子的家人,我是受害者,作為易鐘玉的父親,我又是加害者。我不會為自己辯駁。但現在,終于有這個機會。雖然我也知道,你們最后推出來的肯定不是罪魁禍首,但我還是想為我的妻子——要一個說法!她不能成為犯罪記錄里的名字……”
易長平的話說得哆哆嗦嗦,也并不清晰,人們卻能聽明白他的意思。
“請您先放開第一夢巡家……冷靜一點。”青鳥立刻來打圓場。
易長平的槍口依然抵著蘇明安的太陽穴,他對蘇明安低聲說了句“抱歉,我不會對你開槍,這只是一種威脅高層的手段”。
蘇明安沒有動,盡管他輕而易舉就能推開這個皮包骨頭般的男人。
如果易長平就在這干嚎,高層不會重視他。但他挾持了第一夢巡家,瞬間就能引起人們的關注。他的手段錯誤且過激,但他一時只能想到這種辦法。
“這件事已經不可能被壓下去,肯定會有一個結果。神戰已經打響,也有人會相信舊神。”這時,上清走了出來,一副老好人的態度:“請放下槍吧。”
蘇明安側目,易長平臉上的表情抽搐而痛苦,這些事情他已經保守九年,也承受了九年的自責與折磨,如今終于能得見天日。他的肩膀不停顫抖,握著槍的手也在顫抖,似乎在反復叩問自己。
“爸。”易鐘玉喊了一聲,走到他身邊:“放下槍,別這樣。”
“……”易長平終于算是冷靜了下來,他勉強呼出一口氣,手指緩緩地從扳機上移開,一點一點放下手槍。他滿是淚痕的雙眼朝易鐘玉望去,似乎想要一個擁抱。
“兒子……”
——就在這一瞬間。
槍響了。
“砰!”
響的并不是易長平手里的槍,而是來自遠方的槍口。
一聲槍響,易長平的身體突兀地向后倒去,他的額頭拉出一條鮮紅的血線,眼中殘留著絕望與悲傷。他的表情靜止在了看向易鐘玉的那一刻,那是一種需要寬慰與擁抱的神情。
“啪嗒”一聲,手槍落在地上,所有人仿佛凝固在了這一刻。
蘇明安緩緩地,緩緩地抬頭,看到遠方的高樓上,玻璃反射著刺眼的陽光,一個青年的身影站在那里,端著一柄狙擊槍。在燦爛的陽光下,槍口仿佛也匯聚著陽光。
——是玩家薛啟夏,門徒之一。
他的子彈太快了,輕而易舉地貫穿了易長平這具虛弱的身軀。
他站得地方太高了,陽光太刺眼了,誰也沒能事先發現他。
“——解救第一夢巡家!”薛啟夏開完槍,大喊一聲。一瞬間,人們涌了上來,推開了易長平的尸體,要“解救”蘇明安。
“……爸。”易鐘玉徹底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地上冰冷的尸體。
“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別人說,也不敢跟兒子說。他是無辜的,是我犯下了罪孽,給他使用了別的孩子的心臟。”日光燈下,易長平坐在茶幾邊,和妻子林玉子聊著。
林玉子尚顯年輕,她還沒有遇見蘇黎先。她俯身擁抱了一下易長平,緩緩道:“如果你敢說出來,我們也會死,那些孩子也不會被解救。我們并沒有強大的力量支撐起這件事的重量。神靈也許還會針對我們,殺死所有知情者。”
易長平捂著臉,眼淚不斷落下:“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反思。一直在痛苦……可我,到底應該怎么辦?”
林玉子說:“你用了別的孩子的心臟去救鐘玉,確實是罪。可我作為母親,也沒有辦法指責你。我們只能等待,如果有一天,破局的機會真的到來,有強大的人愿意為我們扛起一片天,我會成為站出來幫助他的人,哪怕付出生命,為你們贖罪。”
易長平深深地吸氣。
“如果真的有那天……我也會……贖罪。但是,鐘玉不知道這件事,他是無辜的……”
槍響了。
易鐘玉耳邊仍然回蕩著槍聲,仿佛槍聲永遠也不會停息。
他是前第一夢巡家,在蘇明安沒到來前,他率領人類打通了《貓與她》游戲,為人類贏得了上千畝土地。他也一直作為夢巡家之中的典范,恪守職責。
可是……人們在欣賞他前,會先指著他的心臟說——你體內有無辜孩子的心臟,這是你的原罪。
“砰!”
又是一聲槍響。
這一次,是蘇明安朝天開槍,讓所有人冷靜。
他站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眼神很冷。
白色的觸須瘋狂生長在他的身后,將他簇擁,擠開了那些人。
“我會前往第二座塔,然后依照我的步調,成神。”蘇明安說:“十二天后,一切都會結束,隨著歷史的回溯,千年前的事情也會逐步被揭露。所以,請大家配合我,挽救這個世界。”
他再度朝天開槍,直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易鐘玉。”他看向易鐘玉:“揭露這段歷史,你功不可沒。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了你父母的功過,這些事情都不會被掩埋。”
易鐘玉抱起尸體,沉默地點了點頭。
他在想,他的父親在沖上來的時候,心里其實也有著以死贖罪的念頭。所以才會做出如此沖動的行為。
可他,只能等待并沉默。或者……幫助蘇明安。
“我知道了。”他抱著尸體,逐漸離開了人群與聚光燈。
而蘇明安抬起頭,看向高樓之上的玩家薛啟夏。薛啟夏是門徒,也屬于神靈的麾下。
蘇明安記住了薛啟夏的面容,也將薛啟夏的名字錄入了“茜伯爾的尋蹤羅盤”中,隨后,他轉身離開,朝著人流的盡頭走去。
猶如摩西分海,人們紛紛為他讓道。
“舊神大人,我們護送您上車吧,這里距離第二座塔有一段距離。”
一輛黑色貴賓車駛來,李御璇推開門,朝蘇明安微微躬身。車里有人類自救聯盟的昕月等人,都是蘇明安的部下。
“你看,你沒有被蘇文笙殺死。這場打賭,算是我贏了?”蘇明安扶著車門。
李御璇想起了這個神靈給他安排的死亡結局,笑了笑說:“這樣也很好。您可是舊神大人,可要罩著我。”
那天,他來稻亞城引進新人的時候,可沒想到這樣一個普通的高中生,最后竟然是第一夢巡家與舊神。他感到幸運,一早就站對了邊。
蘇明安上車,讓蘇洛洛坐上另一輛醫療車。
這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數不清的聚光燈與攝像頭對準他的車,也對準了抱著尸體的易鐘玉。易鐘玉跌跌撞撞地往外走,那些鏡頭卻像血盆大口一樣,一直追著他拍攝,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
“叮咚!”
蘇明安伸手一看,是腕表來自諾爾的一條消息。
糯餌,wo四粟米鵪,如果丷亂,wo和膩不在tyg咩 蘇明安盯著這行火星文,沒能看明白諾爾想表達的意思。他回了個“?”,那邊卻不回復了。
……這也不是他們之間的暗語,諾爾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
蘇明安一時半會聯系不上諾爾,現在只能靠這個世界上存在的通訊方式聯絡。而神靈管控了互聯網。
“舊神大人,您要去第二座塔嗎?”這時,旁邊的昕月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突然說了這么一句。
“嗯。”蘇明安應聲。
“其實您真的只需要待在稻亞城就可以了,神靈不會為難您。再去第二座塔、第三座塔,事情越來越深入,歷史越來越遠古,也許會發生我們都不愿意見到的事。”昕月說:“您可以到這里為止,已經足夠了。”
蘇明安抬眼,一柄鋒利的小刀突然抵在了他的喉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