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靠在電線桿旁,聽見城市間此起彼伏的慘叫,這里在發生一場屠殺。
他盯了眼自己四階六的等級,扶著墻往回走。
鮮血順著右臂滑落,他抱著的榮耀之獵,槍身被染成了鮮紅色。
他一路上看到了不少烽火成員,他們在做著和他一樣的事——阻截異獸,保護身后的街區。
但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異獸的數量還有上千,正在撤離的居民有近八萬,縱使傭兵再多,也只能保住一部分人。
在更多的地方,他望見了正在被咀嚼的人類尸體。不少人死在一起,或許是父子,母女,愛人,他們逃命時手依然緊緊拉在一起。
倒塌的電線和碎石讓路途變得凹凸不平,他的右臂是戰斗中受的傷,類似細小的傷口有不少。這不是異獸撓出來的,主要是空間余波的震傷。
“噠。”一個幸存者被壓在不遠處的廢墟之下。
在對視時,那名幸存者也認出了他。
“阿克托……”幸存者輕聲說,伸出滿是灰塵的手:“都是你害的。”
幸存者的語聲很輕,已經沒有多少力氣。鮮血順著腹部蔓延,伸出的手指骨斷裂。
他牢牢盯著蘇明安,仿佛不在看一位人類英雄,而在看一個讓他家破人亡的仇人。
“我也有戀人,親人,為什么,我就要為了你的大業而犧牲?”幸存者低聲說:“你在發起戰爭前,對神明陣營宣戰前……有想過我們嗎?”
蘇明安往前走,鮮血順著他的腳步滴落在地上。
“你為什么,就要選擇十一區?”幸存者說:“為什么……你不能在領起軍隊之后,再來找我們?為什么……我們就要成為你發起戰火的炮灰?”
他的語聲越來越低。不似仇恨的譴責,更似絕望的自言自語。
他在絕望——絕望人類為什么會遭遇這些,絕望他沒能保護他的家人,他只是大型戰爭中毫不起眼的一具尸體。他的家庭破碎了,一點水聲都沒激起。
他不憎恨阿克托,只是在找一個由頭發泄,對他這悲慘的命運和結局感到悲哀。
“亞撒·阿克托。我一點都不感激你……就算人類勝利了,人類也不會感激你。
你害死了我的女兒,母親,我的妻子,她們活生生在我眼前被吃掉……
還有我……我即使下了地獄,也不會原諒你,這些都是你害的……”
幸存者喘出最后一口氣,閉上雙眼。
蘇明安掠過這片廢墟,沒有向這具尸體投去一道視線。
黎明之戰這場首戰即使慘烈,但也勝利了。縱使傷亡極大,但人們有了喘息的時間,將來擁有反擊的可能。
至于這些人恨不恨他……
——阿克托自世紀災變到災變后第一百零二年,為世界勞心勞力,從未被人感激過。
他救這些人,與他們何干?
“轟隆隆——”
卡車駛入核心區域,人們在諾亞的帶領下升起電子結界。
在蘇明安走回時,特雷蒂亞沖過來,想要擁抱他。
“老師,您終于回來了……”她淚流滿面,對失而復得感到驚喜。
蘇明安側身,避過了她的擁抱。
他望了一圈,十一區的高塔建筑巍峨聳立,冰白的墻面沒有沾染上一絲鮮血。所有的核心成員、精英人員、高端技術人員,都及時撤離了進來,沒有損失。
他走進大廳,未愈合的右臂傷口滴落下一地的血,異獸的爪子似乎有遏制愈合的效果。
“哎呀,怎么傷成這樣?”緋絲驚訝道。所有人都看到了蘇明安在空中阻截異獸大軍的那一幕,以為他不會受傷。
蘇明安抬了抬手臂,有些沉重。
“蘇明安!”露娜抓住他的肩膀:“好了,撤離行動已經結束了,我們暫時不會受到攻擊,諾亞的區域防御系統已經啟動,你可以休息了。”
她的視線下移,望見了他染滿鮮血的右臂,那白衣袖被生生染成了血紅色,失血量有些嚇人。
“我……”蘇明安開口。
“蘇明安。”路也走了過來。他盯著蘇明安血肉翻卷的手臂看了一眼,伸出手。
燦金色的光輝,在路的五指之間躍動,片刻后,一層薄薄的金光鍍在蘇明安的肩頭,血暫時止住。
路的職業是類鍛造的金屬系職業,能凝型武器,液化金屬,在回血方面也有特殊效用。雖比不上純粹的奶媽,但能遏制住一部分傷勢。
“蘇明安,這里有我和露娜、諾亞,現在應該是緩沖期,不會有大事件發生,你先去睡一覺吧。”路放開手。
蘇明安的黑眼圈太明顯,他昨夜為了記錄阿克托的三領域科技,一夜沒睡。
上千人聚集在這片區域,有的在門外坐著,有的在哭泣,有的站在窗前眺望,有的席地而睡。
“來,去睡吧。”露娜拉著他。
蘇明安被路和露娜一左一右,直接架了起來。
他有些無措。是不是在這群人眼中,他就是個死活都不愿休息,非要拼命到最后一刻才閉眼的瘋子?
……好像還真是。
“睡覺睡覺。來,乖啊,我們帶你去睡覺。”路架著他往里走,生怕他還跑出去。露娜和特雷蒂亞緊隨其后,像是押送犯人一樣隨行。
他們一路把他架到了房間里,才松開手。
“晚安,好好休息。”露娜安撫道。
“咔噠”一聲,房門關閉。
蘇明安坐在床上,脫下滿是血跡的白大褂。
密集的黑影之間,裸露的電線與鋼筋架被推倒,廠房廢水同血水四處橫流,整座城市猶如即將熄滅的風中殘燭。隱約能窺見一些陰影處斷裂的殘肢,和匍匐而過如同黑沉烏云的巨獸。
他的眼神很冷。
霖光真的很難纏,不僅狠,而且行動模式極為跳脫。他根本無法預知霖光會做出什么事。
簡直——就像是在和瘋子對弈。
當然,他還有最后一個手段——死亡回檔。
但若是回檔,他無法解釋他怎么知道神明陣營會派出異獸,也無法說出異獸的具體襲擊方位。如果直接將所有人提前遷入核心區域,完全放棄外城……簡直如同未卜先知。
——他不能救。
這種根本無法預知的情形,若他提前防備,簡直是將主辦方的智商放在腳下踩。
霖光的這一手太狠了,完全損人不利己。放棄人類戰線,致使這群巨獸突破邊緣,直入中心,進一步縮減了人類的生存范圍。
蘇明安倒在床上,被無盡的疲憊感淹沒。
他半睜著眼,望見飛速而過的彈幕。
霖光好萌喔,他居然為了路維斯要屠一座城哎。
看得好爽,強強對撞,霖光突然發動雷霆總攻,想要一擊必殺,蘇明安卻攔下來了。
白毛,嘿嘿。
好喜歡霖光,好心疼霖光,他肯定有什么心理陰影才會這樣,大家快救救他。
注視這漂浮而過的彈幕,蘇明安突然說“喜歡霖光?”
他說了一聲,就閉上了嘴。
只有彈幕嚇了一跳,以為他們聽錯了。
剛剛蘇明安有說話嗎?
他是不是自言自語?他怎么可能回復我們捏?
他的語氣好像很憤怒,好像在認為我們不該喜歡霖光……
蘇明安關掉了直播間。
他一伸手,琥珀之刀在他手掌上一甩,刀尖貼過手掌邊緣,刀刃微切——
鮮血流出,疼痛感傳來,他的眼前清明了些許,甩掉了心頭奇怪的情緒。在測量之城時,他經常感受到莫名其妙的悲傷,也會對測量之城的腐敗感到憤怒——這應當是阿克托身體的殘留影響。
在剛才,人們提到霖光時,他心頭也突然升騰起怒火,看來阿克托很不喜歡霖光。
事實上,對于霖光,他自己也厭惡極了,也更厭惡這些只看五官沒有三觀的觀眾。
……只要人好看,是白毛,連屠殺十萬人口,置人類防線于不顧都可以原諒嗎?
他握住刀柄,刀面映著他滿是血絲的眼睛。突然,門口傳來輕響。
“誰!”
他拉開門,刀尖向外,卻抵到了白發青年的額頭。
呂樹捧著一碗茶站在門口,怔怔地盯著他。
蘇明安收刀:“什么事?”
他還以為有人在偷聽,原來是呂樹。
呂樹沉默了一會,才把茶杯抬高。
“我來給你送茶。”呂樹說:“按照你說的,茶葉是綠色的,茶水是無色的。”
蘇明安看了一眼茶水,茶依然不是以前的模樣,甚至氣味像消毒水,不知道呂樹是怎么用茶葉泡出消毒水的,簡直人才。
為了保險,他不會喝現階段呂樹送上來的任何東西。
“我休息了,就不喝了。”蘇明安說:“不用太過勉強自己,你的病會好的。”
“這不是你要的茶嗎?”呂樹有些焦急地問。
“晚安。”蘇明安合上房門。
呂樹站在門外,許久沒動。
直到茶涼。
他捧著茶杯,走過長廊,順著小門的消防通道往下走,一直走到地下,踹開一扇房門。
沒有燈光的陰暗室內,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女玩家。
他拎起女玩家的衣領,死死盯著對方:
“依然不對!”
女玩家嚇壞了,痛哭流涕:“呂樹大神,大神,我真不知道你以前泡的茶是什么樣啊,只能做到形似,你去問別人好不好啊,我也是龍國玩家,放過我吧……”
“你不知道?”呂樹冷道。
“我真不知道,呂樹大神,求求你……”
女玩家的話語戛然而止。
她的頭顱滴溜溜地落在地上,只余留一截斷裂的喉骨。
呂樹收回染血的手,松開被他硬生生掰碎頸骨的女玩家。
“啪!”他摔碎瓷碗,臉色陰沉。
神之城 霖光睜開雙眼。
他吐了口血,才勉強從休眠艙里爬出來,無數管子連接在他的身上,像鎖鏈一般死死箍住了他。
驅動一萬異獸攻城,對他而言負擔太大。
“維奧萊特——維奧萊特!”他抬眼,盯著有些晃眼的吊頂燈,頭一陣一陣發暈。
“來了,大人!”
一名身材窈窕,穿著皮裙的火辣女人走入房內,恭敬地立在休眠艙旁邊。她是一名玩家,利用自己的魅力值和智慧,暫時取得了霖光的信任,成為他的副手。
“戰況怎么樣了。”霖光喘著氣問道,他沒有力氣爬到中控臺旁邊觀察。
“異獸攻破了十一區,但沒能攻入核心區域,所以……”維奧萊特小心翼翼:“失敗了。”
“為什么沒能攻入?”霖光惱怒。
“因為阿克托擋在了異獸軍前方,拖延了二十分鐘。”維奧萊特說。
聞言,霖光氣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
維奧萊特慌忙拿手帕要去幫他擦,卻被他推開。
“又是他,煩死了!以后不要和我說路維斯的任何事情!我不想聽到他的名字!!”霖光惱怒道。
霖光沉默片刻,他勉強扶著墻站起,接過笛譜。掃視一眼后,他構想了一下該如何吹奏。
維奧萊特拿出的是一曲歡樂頌的笛譜,在霖光的構想中應當很好聽。
“這種感覺……如果給路維斯聽……”霖光喃喃自語。
下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又提到了路維斯,氣得他一伸手,數名無辜的守衛機械人“咔嚓”一聲斷為兩截。
“您不喜歡路維斯,殺了他就是了。”維奧萊特無奈地看著這一幕。
“我不喜歡他。”霖光喘著氣:“但我也不想殺了他。”
頓了片刻,他又說:“但是不是我只有把他殺了,才不會這么難過”
“大人,您知道‘感情’是什么嗎?”維奧萊特思索片刻,開導道:“不一定是那種男女之間的愛情,只是,像是親人一般的聯結,像是朋友一般的傾慕,對一種獨立個體生命的‘愛’,這個人對你而言是不同的,能引起你心中的波瀾,能讓您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您在和人交際的時候,有體會過這樣的感情嗎?如果有,那就叫做‘欣賞’和‘愛’。”
“愛。”霖光眼神茫然地,說著這個名詞。
他想到所有人看他時,都是那樣仇恨的眼神。想到與無生命的機械人同行時,他的內心永遠如死水般冰冷。
他好像忘記了很多東西,也失去了很多東西。他現在很強,強到能支配一個世界,卻感覺什么也沒抓住,什么也沒留下。
——他突然想到和路維斯散步時,他吹奏長笛的那夜,那是一種由衷的放松,好像所有煩心的事情,什么“神明”,什么“人類的未來”都隨風而散了。月光下只有影子,這拖曳的長影足以令他心緒寧靜。
——然后他便想起了路維斯看他的眼神。
除了路維斯,還有……在他碰觸廢墟中生長的綠苗時,在他望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時,在他聽到新生命的啼哭,獲得一本新的笛譜時,他都能體會到類似的情緒。
“對。”維奧萊特教導著:“您現在可以用一個詞語來概括‘愛’嗎?美好,快樂,溫暖,柔軟,還是……什么?”
這一刻,霖光忽然體會到了維奧萊特口中說的“感情”。
“維奧萊特,愛是什么?”霖光問。
維奧萊特循循善誘:“就像面對父母朋友,面對路維斯這樣的人,面對世界欣欣向榮的萬物。
——您活在這世上,每時每刻感受到的,就是愛。”
霖光眼神微怔。
這一刻,他的瞳孔中仿佛墜落了光。
“這樣……原來愛是絕望。”他說。
他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
只依稀記得……阿克托三十年前,好像對他說過一句話,那句話被他記了很久。
他瞇起眼睛——那句話是什么呢?
像是……
逐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