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特雷蒂亞朝107層的玻璃撞去,伴隨劇烈的破碎聲,他們在走廊上落地。
蘇明安的AI腕表上掠過各色復雜的數據流,神之城的警報系統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等……特雷蒂亞,我有事問你。”蘇明安說。
特雷蒂亞微微低頭,眼神很亮:“嗯?”
蘇明安:“你之前為什么要公布我是仿生體?”
特雷蒂亞:“只有做出這樣背叛您的行動,我才能獲得的信任,成功進入神之城。此時我才能成功救到您。”
“到底是什么概念?”
特雷蒂亞耐心解釋道:“是來自其他文明的入侵者。由于世紀災變時期您留下的后手,他們無法直接入侵我們世界,只能通過低語來蠱惑霖光這樣的代行者,引發人類內斗。我猜測,如果人類內耗到了一定程度,他們就有可能真正插手這個世界。”
她的語聲沉靜,說出來的內容,和當初黎明系統告知蘇明安的一模一樣。看來這是真實信息。
她耐心地回答他的一切疑問,身上之前被玻璃刮擦出的傷口還在流血。而她卻像感知不到痛。
她知道她原先的老師,亞撒·阿克托已經死了。在世紀災變第一年,阿克托決定開啟黎明系統后,她親眼看見他輸入“LIGHT”的黎明密碼,看見他的身體變成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后來者,皆為阿克托的仿生體。
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知道她再也見不到他。
但在她在災變32年初見蘇明安的那一瞬間,她懵了。他和阿克托太像,太像了。他同樣沉穩而堅定,睿智而果敢,善于用言語激勵他人,將為數不多的好牌每一張都打得恰到好處,將搖搖欲墜的人類文明帶領至如今的局面。
“……在我看到您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其實老師根本不會死。”特雷蒂亞臉上露出微笑:“他在逝去前的那種執念,刻入到了這個世界中,如同他不滅的靈魂。無論您是其他異世界的來者,還是程序構成的仿生科技。就算死亡次數再多,累加的白骨再多,只要有您這樣的人在,文明之火就不會熄滅。”
死亡次數……
蘇明安面色不變。
“砰!”特雷蒂亞單手伸出,她的源光鉆入地面休眠機械的軀體,它們聽從她的指令,為她掃開一條沖向康復室的道路。
它們以同樣的姿態迎接著二人,地上的鮮血都仿若一條紅地毯,而他們踩著這條猶如命運象征的地毯前行。
左端的落地玻璃能望見雪景,濃厚的烏云之下,107層的高度已能望見遠處高搖而起的火光,如果有觀測類技能,說不定能看見空中作戰的蘇凜等人,地面是浴血拼殺的百萬軍團。
他們之間的距離,突然變得無比之近。
原來從神之城遠望戰場,是這樣一種感覺。猶如神明在俯瞰世間。
在這條長廊上前行,蘇明安突然體會到了某種類似“命運”的東西,明明凱烏斯塔開局只過了七天,他卻感覺真的經歷過了這一段轟轟烈烈的黎明之戰。如今命運的鐘聲敲響到了最后時刻,所有舞臺上的扮演者都在不可遏制地朝著最終的結局走去。
這場戰爭,會有贏家嗎?還是所有人一同走向滅亡?
這段故事,是否會存在幸存者?
特雷蒂亞、熔原、夕、森、夏晟、程洛河、曜文、諾亞、小碧……在這短短七天,他遇見了無數活在過去與歷史中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根本不像npc,而像一個活生生的真實生靈。
特雷蒂亞米色的發絲垂落,掃在他的耳側。
她湛藍的眼睛如同凝結的琥珀,專注地倒映著他的身影:
“——我會輔助您實現您的一切愿望,無論是推翻神明陣營,殺死霖光,還是讓人類之火生生不息。只要您想的,我都可以去做。”
這是一句宣誓。
她的眼神堅定而狂熱,特雷蒂亞比茜伯爾更瘋狂,如果說茜伯爾是潛伏在海底的巨型冰山,特雷蒂亞便是隨時可能噴發的活火山,極高的熱度和滾燙的熔巖連她自己都可能被覆蓋。
但特雷蒂亞沒有茜伯爾的輪回機會,她只有一條生命,是什么讓她不顧一切地要幫助他?
神之城危機四伏,她滲透神之城的建筑系統,要承擔多大的風險?一旦她死在這里,她會背負“叛徒”的名號永遠無法翻身。
“我不理解你幫助我的緣由,我并不是你熟悉的那個老師。”蘇明安說。
“沒關系的,對我而言,都一樣。”
蘇明安皺眉,他強調道:“但我是路維斯,我與阿克托不是同一個人。”
“我愛著的是您的靈魂,我愛著為文明而永無止息的精神象征,您擁有這樣的靈魂,而我愛著這樣的靈魂,這與您是誰無關。只要您始終擁有這樣的靈魂,我都會愛您。”
她的話讓蘇明安愣住了。
這種獨特又怪異的“愛”,他前所未聞。
穿透了外表、金錢與身世背景,僅僅愛一個人最本質的特征。這種愛可以很廣博,廣博到愛上任何擁有同質靈魂的人,也可以自私無比,為了僅僅愛著的那一條靈魂做出任何事。
這種他從未聽聞過的“愛”的定義,讓他想到神。
神愛世人。
如此透徹地愛著一種靈魂的特雷蒂亞……這種廣博而又可以極度自私的愛,讓他想到了神的“愛”。
這一刻她突然很像神。
一時間,她靚麗的五官、艷麗的唇紅,還有那極亮的眼神,在他眼里都化為同質。他仿佛看到一條同樣單純而怪異的靈魂,這種愛狂熱而讓人無法理解。
她身上仿佛有塊磁鐵,讓一般人很難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這種有趣的哲學思路讓她與一眾普通人截然不同。
“到了。”特雷蒂亞忽然止步,她側過身,玻璃門里端是一間白色的房間,高高架起的仿若沖床的機器下端,一張安靜的艙位躺在地面上。
霖光在康復艙里睡著了,神情祥和,臉上絲毫沒有平日里的陰霾和扭曲,閉著眼時簡直像極了呂樹,身上有一股溫潤的靜氣。
……但他現在僅僅是霖光。
這是一個惡魔,一個血祭百萬生命,讓世界生靈涂炭的惡魔。雖然這個惡魔現在看起來安靜而無害,但惡魔清醒時只會露出獠牙。
蘇明安扶著墻站立,已經勉強能操控雙腿,麻醉劑的效果在一點一點褪去。
“他為什么每年都要進入康復艙?”蘇明安問。
“也許是為了修復他的記憶。”特雷蒂亞開始布置炸彈,她設置的是脈沖電流炸彈,可以一瞬間席卷室內:“霖光蘇醒,打開艙門的那一刻是最脆弱的,那時的他既沒有康復艙的保護,也沒有鏈接紅色軟管。”
蘇明安側頭,望見走廊上落地窗外的大雪。雪景仿佛電影幕布般展現在他的眼前,幾乎觸手可及,一朵朵潔白的曇花映照著遠處的沖天火光。
原來神之城也保持不了四季如春。
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春天。
時間一點點過去。
在霖光睜開眼,起身的那一瞬間。
“轟——!!”
爆鳴炸響。
火光如同海嘯瞬間席卷室內。距離只有兩米的長廊落地玻璃受熱膨脹,像薄紙一般彎折,一瞬間,漫天大雪從破口洶涌而入,瞬時白了蘇明安的頭發。
讓人皮膚發疼的冷風刺入蘇明安的軀體,他感到自己冷到快要昏厥。這具軀體經過蘇凜手術,蘇凜曾囑咐過他“每天都要灌注一次能量”。
但如今形勢危急,蘇凜在前線指揮抽不出身,他又身在神之城,二人根本無法會面。
“呼呼呼——!”
一面火光沖天,另一面冰雪噴薄,剎那間照耀得107層亮如白晝,地面投下灼灼的烈影。蘇明安后撤一步,清楚地聽到這具麻醉已久的身體傳出哀鳴。
子彈舊傷、麻醉藥劑的遺留效果、精神穩定膠囊的副作用、軀體能量不足……一系列負面效果在這一瞬間涌出,寒冷激化了蘇明安的感官。
他瞬間往室內再補了一發4000法力值的空間震動,“轟——!”隨著一聲幾乎震碎耳膜的巨響,連加固過的金屬墻壁都開始垮塌,視野所見的一切都在顫抖蒸騰——
“老師!”特雷蒂亞要來扶他。
“殺霖光!”蘇明安立刻高喊。
特雷蒂亞沒有猶豫,罩著源光轉身朝室內沖去,她的米色長發被火浪沖擊得高高揚起,眼眶被熏得通紅。
這一層已經開始搖晃,隱隱有垮塌跡象,4000法力值的空間震動比高精尖炸藥還要猛烈,已經看不清扭動在一起的金屬塊原先是什么構造。特雷蒂亞直直朝著康復艙的方向沖去,瞳孔幾乎染成了血紅色——
她看見了火光中的霖光。
他的身軀滾燙,仿佛在光線下瓦解,半邊身子都被燒焦,露出焦黑的大片開裂皮肉。他似乎在開口說些什么,但那聲音太過支離破碎,她聽不清。
“吱呀呀——!!!”
天花板開裂,數臺被喚醒的機械人牢牢擋在她的面前,她一槍開去,源光炸裂,高達3000的戰斗力讓她猶如虎入羊群。
“轟——轟——轟!”
火光爆鳴,焦黑烈火升騰而起,空氣都在痛苦地顫動,她的雙手化為金屬臂,一拳打去,機械人的接口被生生打裂,身首分離。長發飛舞,她一記膝擊,膝蓋頂在飛撲而下的機械人胸口。
“嘭!”
漫天金屬片飛舞而下,刮擦過她的臉頰,血口一閃而逝,她手掌開合,銳利的金屬刺直指霖光——
這一刻,她終于聽見了霖光的聲音。
“特雷蒂亞,人類早就輸了。你我都是世界中掙扎的螞蟻。”
霖光的神情絕望,記憶的復蘇讓他想起大量事情,他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的本質。
“輸個屁!該死的是你!”特雷蒂亞忍不住喝罵道,她毫不猶豫地刺向他的脖頸。
而霖光只是望著她:
“特雷蒂亞。DREAD。”
下一刻。
特雷蒂亞的手指,在霖光的脖頸前停住。
她的神情由憤怒轉向疑惑,而后是不可置信,質疑,悲傷……最后她的臉上只剩下了絕望。
霖光的這句話仿佛一個開關,這一刻,大量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涌現。
蘇明安在門口等了一會,遲遲沒有等到特雷蒂亞返回。
他扶著墻,緩緩坐下,身體快要被凍僵。
風雪迎上他的臉,遠方火光沖天,現在是午夜十一點,戰爭進入白熱化階段,每一秒都有無數生命逝去。
“噠,噠——”走廊右端傳來腳步聲。
一個紅頭發的女人緩步而來。她的容顏青春靚麗,脖子上掛著一枚貝殼項鏈。
——蘇明安認識她。
她死于十六年前,末日城剛剛建立的時候。她叫緋絲,死于一瓶有毒的牛奶。
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你好。”紅發女人緩緩低頭,像是沒看見如今的火光彌漫的場合,言語間透著制式化的呆板,像一個運轉著的程序:
“天氣太冷了,請您喝點熱牛奶吧。”
她伸手,將手里的牛奶瓶遞給他。
“你是誰?”蘇明安問。
“我是緋絲,一位母親。”緋絲說。
“你不是死了嗎?”
“我沒有死,我是緋絲,一位母親。”
緋絲再度將牛奶遞給他:“喝點熱牛奶吧,您這個年紀,喝點牛奶有利于長高。”
可蘇明安沒有接。
他望著制式化笑著的緋絲,突然隱約意識到了世界的真相,盡管還差那一層紙無法戳破。
這一刻,強烈的荒謬和破裂感在他的心中升騰。
他聽到霖光的聲音。
“路維斯。”霖光說:
“你平常會玩游戲,所以,當你操控角色去戰斗的時候,讓他們一遍一遍挨打受創,可想過如果他們有意識,卻不能操控自己,始終由我們控制著,該有多悲哀?”
“我不理解你的話。”蘇明安說。
霖光只是慘笑。
他的眼里沒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