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開端與最初始的地方。
在最遙遠與最古早的時期。
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之間,漂浮著一顆幼小的星球。
這顆星球體積適中、肌理豐富、大氣層厚重,初生的陸地構成了文明的胚胎。當星球的年輪逐漸增長,星球亦將走向生命的黃昏。
發展了數千年的人類,得知了他們所筑造的文明正走向暮色。
救世主義者竭盡玄學、宗教、神學,日夜不息探索瑪雅與金字塔的隱秘;環保主義者痛斥人類的浪費與污染,號召所有人赤身裸體面對未來;逃亡主義者打造了巨大的飛艇,號召讓人們登上飛艇逃離星球;悲觀主義者在北極筑起了現代諾亞方舟——內藏種子與知識的冷藏庫。
在人們的祈禱與絕望中——第一次世界游戲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那一年,一位年僅19歲的青年脫穎而出,成為了第一玩家。他許下的愿望,勉強保下了這個文明。
百年后,秦將軍出生了,他出身于貧困家庭,長大后成為了一名政府人員。后來他接觸到了上層階級,與這位救世主成為了朋友。
但某一天,救世主消失了。
雖然文明已經不再是危險的狀態,但秦將軍知道,第一次世界游戲終究留下了隱患。如果救世主不在,文明后面還是會出現問題。
為了尋回這位救世主,秦將軍進入了北極冷庫,取出了救世主的仿生體。
冷氣飆射,艙門打開,黑發黑眸的青年緩緩睜開眼,注視著冷庫外的秦將軍。
“秦將軍,我回來了。”青年露出微笑。
“不。你不是真正的他,你只是他的仿生體。我希望你能擁有自己的名字與人格。伱不必模仿他。”秦將軍搖了搖頭。
青年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他擁有與那位救世主一樣的容顏與身體,如果不模仿那位救世主,他又能成為誰呢?
“給自己取一個名字吧。即使是仿生體,也該有自己的姓名。”秦將軍說。
“那位救世主叫蘇明安。”青年沮喪道:“但我不知道我該叫什么。”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秦將軍笑了笑:“‘長歌’,怎么樣?一個自由而快樂的名字。”
青年思考了一會,緩緩點了點頭。他握上秦將軍的手,手掌因為冷凍過久而冰冷,可秦將軍的手掌很溫暖。
這是長歌人生中的第一天。
尊重他的人,為他開啟了冷凍艙的艙門,讓他不必成為前人的影子,讓他擁有了獨立的姓名。
長歌會永遠記得這個人、和這一天。
盡管他的情感感知能力尚顯生澀,但這一刻,他的心里就像放煙花一樣快樂。
長歌每天要做的事不多,只有錄制自己的聲音,把聲音送至宇宙。
救世主,請您回來吧。
救世主,聽得見我的聲音嗎?請您回來吧。
他不用擔心自己的聲音會引來敵人,只有與他生命相似的那位救世主,能在茫茫宇宙中聽到他的聲音。這就是秦將軍喚醒他這個仿生體的原因。
“所以,那位救世主是漂浮于宇宙中嗎?”長歌問道。
“他消失了。”秦將軍抬頭仰望星空:“可靠的猜測是……他升維了。”
長歌露出訝異的神情:“既然他已經拋棄了家園,選擇了升維,我們為何要喚回他?”
“他不會拋棄我們的。即使選擇升維,也一定不是出于利益。”秦將軍皺著眉頭:“他這么久沒回來,大概是找不到我們文明的方位了。所以,我們一直喊,一直喊……他一定會回來。”
這話聽起來真傻。
長歌認為,秦將軍的這番話充滿了盲目的信任。與其相信舊人的故鄉之情,還不如相信利益。
直到有一天——
長歌在房間里撿到了一枚項鏈。
“這是誰的項鏈?怎么會出現在我房間里……”他摩挲著項鏈。
項鏈卻傳出了聲音:“你好。”
長歌嚇得把項鏈扔了出去,抱著枕頭瑟瑟發抖:
“你……你是什么東西!?”
“你們不是一直朝著宇宙呼喚我嗎?我是蘇明安。”項鏈發出笑聲。
長歌沉默。
揚手,挺腰,用力——
“啪。”
項鏈被他扔進了水池里。
“你自稱是那位救世主,我還自稱是愛德華呢。”長歌冷笑。
“咕嚕咕嚕……”項鏈緩緩浮了上來,聲音有些無奈:“我可以報出任何救世主的信息,證明我就是那位救世主。”
長歌聞言,問了幾個問題,項鏈全都答了上來。漸漸地,長歌發現這個項鏈真有可能就是救世主。
“你不是升維了嗎?怎么變成項鏈回來了。”夕陽下,長歌捧著項鏈往回走。
“遭遇了不太好的事……咳咳,總之我回來了。接下來,我會幫助你們拯救文明的。”項鏈說。
“長歌,你嘗試過打游戲嗎?”項鏈說。
“沒有。每天我要陪著秦將軍出席各種會議。我只需要露臉就可以了。”長歌說。
“那他豈不是拿著你狐假虎威,借用救世主的名號指揮眾人。”
“所以,我現在還沒想好,要不要把你的存在告訴他。萬一他有異心,你現在只是個項鏈,沒辦法反抗他。”長歌垂下眼瞼。
“想不到你還蠻在乎我。”項鏈感慨。
“……”長歌沉默。他能不在乎嗎!這項鏈可是傳說中的救世主!
“要打游戲嗎?”項鏈問。
“我不會。”
“沒事,我可以教你。”
“……(一陣來自長歌的尖銳爆鳴聲)”
“菜。”一小時后,項鏈點評:“明明是我的仿生體,竟然菜到這個地步。”
這一天,長歌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到房間,把項鏈從懷里掏出來,放在游戲手柄上。
“再來!”他紅著臉說。
“哦?今天很有自信?”項鏈懶洋洋地回應。
“我看了很多游戲攻略,今天必把你打爆!我就不信了,一個項鏈連手都沒有,還能打爆我。”長歌昂首挺胸。
“呵呵,好。”
一小時后,長歌既不雄赳赳,也不氣昂昂地卸載了游戲。
“你聽,這是……《致愛麗絲》。”
長歌坐在琴凳上。項鏈教他彈琴。
樂聲如同流瀉的月光。
長歌試著寫了很多首曲子,想等到項鏈化為人型后,送給項鏈。
“雖然我只是你的仿生體,你的替用品。”長歌捧著琴譜,喃喃自語:“但我也有不輸于你的創造力。我是……自由的長歌。”
我是與你平等的摯友,蘇明安——我無比地慶幸,我的名字不來源于你,它造就了我的獨立與自主。
我很高興與你成為好朋友。
長歌與項鏈相處了很久。
起初長歌還有些自卑,畢竟他只是救世主的仿生體。但項鏈很少提這事,把他看作平等的朋友。
打游戲、彈鋼琴、玩劇本殺……
他只是一個復制品,卻逐漸變得完整而鮮活。完成秦將軍的任務不再是他唯一的目標,他開始看向遙遠的夢想——大海、沙灘、草原……
“再恢復一段時間,我就能作為人型,出現在你們眼前了。”項鏈說。
長歌期待著。
如果說秦將軍是他人生的引路人,項鏈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等到項鏈化為人型,即使他們樣貌聲音一致,他們也一定能成為好朋友。
這一天,長歌走進信號發射室,發現屏幕上居然出現了一則回復!
——遙遠的宇宙深處,終于傳來回復了嗎!
他立刻看過去,發現是一行字:我是蘇明安,我聽到了你呼喚我的聲音。很快,我將前來幫助你們。
長歌看向項鏈。
項鏈很無辜:“不是我啊。這到底是誰啊。”
長歌茫然了。
一時間,他感到渾身如墜冰窟,全身上下都冷颼颼的。
他發射至宇宙的聲音,只會讓那位救世主聽到。
——如果這不是救世主回復的,那能是誰?
“我真的是救世主。這個回復你的人不是。”項鏈說。
“嗯,我相信你。”長歌點頭。
后來,第二次世界游戲發生了。
所有人都想要那位救世主回來,阻止第三次世界游戲的發生。
長歌想著,不能再把項鏈的事情瞞下去了。
他帶著項鏈前往會議室,會議室內坐著一位黑發碧眸的少女。
“你好,我找秦將軍。”長歌溫和道。
“他馬上來(嚼嚼嚼)。”少女嚼著檸檬糖。
長歌沒有被選入這次世界游戲,他好奇地問少女:“請問這次世界游戲的第一玩家是誰?能不能讓這位第一玩家接過救世主的重任?”
他在想,既然這次世界游戲也誕生出了一位第一玩家,那其實不需要項鏈哥了。
“這次的第一玩家啊(嚼嚼嚼)。”碧眸少女指了指長歌身后:“她就在你身后呢。”
長歌訝異地回過頭。
一位黑色短發的少女,靜靜站在他的身后。
這時,秦將軍走了進來,介紹著少女:“這位就是百年前那位消失的救世主。幾十年前,我撿到了一枚項鏈,后來項鏈化為人型,就是她。她也參加了這次的世界游戲。”
長歌的冷汗一點點滑落——原來秦將軍也撿到了一枚項鏈!?
他還以為自己是獨特的,原來秦將軍和他經歷了一樣的事——撿到一枚自稱救世主的項鏈,并瞞了下來。
“可是秦將軍,救世主是男性啊。”長歌指著少女:“這位是女孩。”
項鏈也發出了尖銳爆鳴聲:“對,我是男的!無論什么情況都不可能變,任何可能性都沒有!”
秦將軍說:“高維的性別不重要。”
……不對。
長歌就是覺得不對。
他察覺仿佛有一個巨大的網,在身后張開。
——他自家的這個項鏈,是誰?
——秦將軍撿到的項鏈,又是誰?
——宇宙中回應的聲音,又是誰?
“不對,你是假的!你肯定不是那位救世主!我的項鏈哥才是!”長歌實在不敢相信相處多年的項鏈哥會騙他。他覺得少女肯定是戴了人皮面具,直接撲了過去:“讓我看看你底下是什么臉!”
“唰!”
幾根傀儡絲,瞬間把他吊了起來。
黑發少女淡淡望著他,操控著傀儡絲,把他捆綁在了空中。
“啪嗒。”
項鏈在長歌的懷里滑出,掉落在地。
后來,長歌被關了起來。
——理由是沖撞救世主。
——畢竟,他只是一個復制品,有什么資格沖撞真正的救世主?
項鏈哥沒有被搶走,也許黑發少女根本不在意這條項鏈。
幽暗的禁閉室里,長歌盯著冰白色的天花板。他的腦中,一遍又一遍回想著那些高層曾經對他的笑臉。
“秦將軍帶我出席各種場合時,所有人都把我當作真正的救世主看待,對我愛戴有加,送我禮物,為我唱歌……那真是美好的時光啊。”長歌呢喃自語:“秦將軍總是用溫柔的目光看我,好像我是不可缺少之人。每次出席公共場合前,我像一個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要走向萬人愛戴的夢里。”
項鏈沉默著。
“結果正牌救世主一來,就不需要我了。”長歌望著自己手臂上絲線勒出的傷口,忽而笑了:“幸好,幸好,這場夢醒來了……我差點以為,他們愛的真的是我。”
他差點就……淪陷進去了啊。
淪陷進一場不屬于他的夢。
午夜十二點到來,復制品應該老實滾蛋,不屬于他的東西也該被剝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