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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一十六章·惡魔線·“我曾擁有過一顆真心嗎?(下)”

  你往前走,撐著一柄鮮紅如血的傘。

  村落陷落于尸山血海,一塊塊尸塊沉在你腳邊。你一邊行走,一邊挖出尸體內的肉,慢慢塞進嘴里。

  這一年你十七歲。一輪紅日突兀降臨,燒死了所有人。

  一個個村民被燒成焦炭,幾顆破碎的眼珠子滾落到你鞋面,你無聲地注視著——母神直到最后也沒有眷顧他們。

  難聞的焦糊味傳來,這是一種成年人聞了也會嘔吐的氣息。

  然而,火焰落到你身上,卻憑空熄滅了。

  你不受紅日降臨的影響,這讓你感到驚愕。

  一堆堆黑灰色的尸塊,沉默地堆在道路和房門口,仿佛一雙雙盯著你的眼睛。

  你驚覺自己沒有悲傷。

  原來你真是個沒良心的人。哪怕自己是唯一幸存者,也感覺不到痛惜。

  你撐起一把紅傘,走在滾燙的紅日下,將一塊塊親人的血肉塞進嘴里。吃掉同類能幫助你提升實力、活下去。

  ——然后,你又看到了那個少女。

  麥田里,她靜靜地站著,仿佛一個永恒不變的觀察者。

  你說:“小白,你又來了。”

  小白說:“這世上,現在只剩兩位數的存活者,而你是其中之一。”

  你說:“我只是個普通人,本來也該死的。是你保護了我吧。”

  小白說:“嗯。名為‘司鵲·奧利維斯’的人主導了紅日降臨,他想要重置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已經死去了,大概幾個月后,世界就會重置。”

  你不關心這個人為什么重置世界,只關心自己:“那我還會存在嗎?”

  小白點了點頭:“會。不過重置后的你,和大多數人一樣會失去記憶,作為嬰兒轉生。”

  她轉身離開。

  “等一等。”你追了上來:“我想和你一起走,無論你去哪里,請帶上我。

  你不想在這里等死,你想跟著她。

  人生的最后幾個月,你和小白一起去世界各地旅行。

  她將其稱之為“觀測”,盡管你不明白,她到底在觀測什么。

  這天,你們來到了一間小別墅,門口種著藍玫瑰和薰衣草,一臺風車立在旁邊。

  走進別墅,映入眼簾的是一臺鋼琴,緊接著是一個游戲機柜、幾本漫畫、一個航母模型、一頭棕熊玩偶、一本串串香菜譜、一本太華山游記……這些迥乎不同的要素擺在了一起,讓你以為,這是幾個人共同居住的家庭。

  但別墅的主人,你只看到了一人。

  那是一位黑發少女,她靜默地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打著游戲機,她明明看著很年輕,卻好像已經年邁,手指的動作跟不上,屏幕中的小人死了又死。

  你看到了游戲機上的記錄——最高分非常高,是她打出來的,但此時她的狀態如此下滑,連分數的末尾都跟不上。

  ……她是生病了嗎?

  你看到她——一次又一次地打著枯燥而單調的游戲,那應該是個雙人游戲,可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在玩,導致永遠也無法通關。

  看到你和小白,黑發少女緩緩地抬頭,遲鈍得猶如暮年老人。

  這一瞬間,她的眼眸微微亮起了,盯著小白,仿佛在期待什么。

  “……他們還沒來。你等不到了。”小白對她說。

  少女沉默了很久,才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她輕輕說:“謝謝你告訴我……”

  小白拉著你離開了。

  你仍記得離開別墅前的最后一眼——得到答復后,那少女眼中的光采黯淡了,她拿出了一板巧克力,慢慢地吃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然后,她站在了那些漫畫、航母模型、棕熊玩偶……一個個撫摸著它們。

  “山田,路,露娜,林音……”她輕聲念著這些朋友的名字,依次告別,仿佛遙不可及的呼喚。

  最后,她的視線落到那架鋼琴。

  “……蘇明安。”

  這聲告別被她喚得很輕,像是一條魂靈輕飄飄地飛在空中。

  嘩嘩,嘩嘩。

  仿佛河流沒過頭頂的聲音,少女的神情像溺在了水里,她徹底落入寂靜,眼中的光也沉寂了。

  她仿佛在咬緊牙忍耐,不讓自己哭出聲。

  踏出別墅的那一刻,你聽到了鋼琴聲。

  ——德彪西的《月光》。

  宛若大師之作,這是你聽過最好的鋼琴聲,少女仿佛彈了千百年的鋼琴,彈出的曲子動人心魄。

  她一定,一定獨自練習了很久很久……

  只是,曲子有意空出了一些節拍,仿佛在等另一個人彈出這些音符。

  你摸了摸臉,才發現自己流下了淚。原來音樂真的能觸動人,這曲子中的哀傷,就這樣撞入了你的心。

  這是一首送別曲嗎?少女的外貌如此年輕,肯定送別的不是她自己。

  “她等不到誰?”你問。

  “……很多人。”小白說。

  “她等了多久?”你問。

  “很久。”小白說。

  “都是她的朋友嗎?”你問。

  “嗯。”小白說。

  “——他們為什么不早點來?為什么要她等這么久?”你感到憤憤不平。要是換作你,肯定不會讓朋友這么孤獨地一個人等在房子里。

  再說,那少女收藏了那么多朋友的東西,他們肯定是一輩子的好朋友。為什么那些朋友一直不來?

  小白沉默地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

  “那她為什么不繼續等了?”你說:“雖然世界要重置了,但下一次也可以繼續等吧。”

  小白垂下眼瞼。

  這一瞬間,你察覺到她原來也有情緒,她在哀傷,即使這種情感如同絲線般薄弱。

  然后,她開口了:

  “……可有些事情遲早會有盡頭。”

  嘆息輕得如同一陣風。

  仿佛一些充滿疼痛的、注定落下的刀刃。你感到自己的眼眶也莫名變得酸澀。

  你聽到了崩毀聲,仿佛身后的別墅傾塌了。

  但你回過頭,別墅一如往昔,藍玫瑰與薰衣草如此鮮烈,只是再沒了琴聲。透過窗戶,你看見沙發上坐著少女,她的懷里抱著什么,似乎是相片。

  “你看,她這不是還在等嗎?”你指了指沙發上的身影,似乎要證明你的正確——少女明明還坐在沙發上,等她的朋友回來。

  小白望了一眼,搖了搖頭:“已經結束了……”

  那身形已經沒有了呼吸的起伏。

  黑色的發絲靜默地披在那少女的肩頭,頭發養得長了,幾乎過了腰,身上穿著舒適的寬松常服,帽子上綴著一對貓耳。她似乎執意要以初見的服飾,作為最后。

  巧克力棒凌亂地掉了一地,在吃完最后一根前……她的手垂下了。

  沙發上,游戲機停留在暫停的界面,“滴滴答答”的音樂聲仍然在播放,空蕩蕩地回轉著……

  她的身邊沒有花。

  藍玫瑰沉默地搖曳在窗外,鮮烈旺盛。

  這夜,

  天空下雪了。

  霜雪覆蓋了少女的家。

  最后這段時間,你始終跟著小白。

  小白不會餓,也不會渴。你卻始終能弄到好吃的東西,塞給她吃。她冷了,就給她披衣服。她累了,就給她鋪被子。

  你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也許她是神明吧。

  最后的那一天,你忽然感到全身無力,你的皮膚開始干枯,腿腳酸軟,聲音也變得沙啞,頭發瞬間全白……

  你知道,世界重置的這一天,到了。

  等你再度睜開眼,你就會化作一個忘記一切的嬰孩,轉生在重置后的世界,什么都不記得,什么都留不下。

  所以,這一天,相當于你的死亡。就算重置,也可能不再是你了。

  “……小白。”你躺在金黃的麥子田野里,拉了拉她的手。

  她依舊是毫無波瀾的神情,仿佛俯瞰眾生的神明,腳步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但你拽住她的時候,她卻為你俯下了身。

  那雙琉璃似的眼睛,終年不變地望著你。

  從十歲到十八歲,你從孩童成為了青年,她卻永恒不變,仿佛不老不死的魔女。

  你顫抖的手,從懷里掏出了……最后一顆米糕糖,放到她掌心。

  “……最后的了,我藏了很久。”你說。

  她的眼神變得復雜。

  曾經她以為,你是為了獲得庇護,才會心機地用糖收買她。可到了今天,你好像并沒有懇求過她什么。一直是你在路上照顧她。

  就連你也感到了啞然,你或許應該挾恩圖報,要求她救救你……可你最后只是說,“吃點甜的吧”。

  盡管你知道,就算你開口,她也不會救。她有必須遵守的事情。

  她將糖剝成兩半,一半吃掉,一半放進你嘴里。

  你已經無法吞咽,也嘗不出任何味道,呼吸沉重得像風箱,可在她問你“甜不甜?”的時候,你揚起笑容,用蒼老的聲音顫抖回答:

  “甜的。”

  “……甜的。”

  就像一開始,在十歲的麥田上,她這么回答你。

  陽光這樣好。

  你是舊世界的余燼,該消失了。

  仿佛有滾燙的熱流落下,眼眶酸澀,在水蒙蒙的視野中,你察覺到——她正向你走來。

  而后,給予你一個生澀而節制的擁抱。

  觸感冰冷,她的身上沒有人類的溫度。

  “……謝謝你,旅人,我的旅途一直孤身一人,唯有你走到了我身邊。”她的聲音變得很輕:“我不理解這是一種什么感覺,但看你死去,我很難過……這種失去的感覺,我不想體驗第二次,所以,今后的旅途,我應該不再會接觸別人了。人類實在太短暫。”

  “小白,敢不敢和我打一個賭。”你卻笑著喘息道。

  “賭什么?”

  “賭……等這次重置之后,我們還會走到同一條道路上,我還會陪著你繼續旅行。”

  她的瞳孔微微縮緊,像是聽到了一個天真的童話,望著你:

  “贏了怎么辦?輸了怎么辦?”

  “贏了……我就把所有的米糕都給你。輸了,那就……忘記我吧。”

  “你是又在耍心機嗎?”

  “是啊,我怕我轉世重生后被人欺負,所以趕緊抱一個大腿,求你能照顧我……咳咳,咳咳咳……”你劇烈咳嗽起來,視野愈發模糊。

  她看不出你這話,是真心還是開玩笑。

  “這不可能的,重置后的你,是什么都不記得的嬰孩。你不可能再跟上我了。”小白搖搖頭。

  “那就打個賭嘛。等我五歲的時候……你來見我,如果我跟你走了,你就不能丟下我。如果我不跟你走,你就當作從沒有我這個人。”

  你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小白嘆息。

  罷了,就當安你的心吧。

  盡管她知道,和你的旅途到此為止了。什么都不記得的你,不可能再靠近一個陌生人。

  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風聲那樣大,你緩緩閉上了眼睛。

  麥子村中,傳來一聲孩子哭啼,徽家的孩子降生了。

  五年后,是夜,一個粉發少女撐著一柄紅傘,靜靜站在屋檐下。

  村中的祭祀宴一如既往,熱鬧喜慶。大祭司在祭臺上跳著舞,一切從未改變。

  祭祀結束后,萬籟俱寂,人們回到家中,街上只留彩花和煙灰。

  從黃昏等到深夜,等候一夜的粉發少女放下了傘,緩緩轉身,她該離開了。

  看來,她終究還是贏了賭約。

  束起傘,她往外走。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嗎?”

  兀的,身后傳來五歲孩童稚嫩的聲音。

  小白睜大了眼,轉過頭。

  你捧著一枚米糕糖,高高舉起。

  “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去哪,但我想送你糖……我想和你一起走。”你說:“我對你沒有任何印象,但是,我好像沒辦法看著你就這么離開……”

  風動,雨動。

  少女顫抖著伸出了手。

  她的眼眸驚訝地看著你,仿佛看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

  她緩緩地,緩緩地接過了你的米糕糖,放入嘴中。

  “甜的。”

  她說著口感,奇怪地擦了擦眼角:

  “又有點咸,有點苦……”

  月光下,一大一小的身影,牽著手離開。

  “姐姐,你為什么答應我跟著你走啊?明明我還是個小孩,會拖累你。”你說。

  “因為……”少女似乎短暫地頓了聲。

  片刻后,她才終于找到了答案,從喉嚨里緩緩擠出聲音:

  “……因為你擁有一顆真心。”

  真心?

  你錯愕地睜大了眼,盡管你才五歲,你卻很明白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自私自利,極其虛偽,絕對不能算有真心。

  可少女為什么這么說?

  難道她很了解你嗎?可你們明明是第一次見面。

  “真心。”你茫然地呢喃:

  “我擁有……一顆真心嗎?”

  那一刻,你的呼吸是麻痹的。

  那雙琉璃似的眼睛,望著你時,第一次有了溫度。她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姐姐,接下來我們去哪啊?”你說。

  “去……找世界樹。”

  “嗯?姐姐不繼續旅行了嗎?”

  “不旅行了,這一次,他要來了……對了,你有名字嗎?”

  “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沒有給我起名,我姓徽,姐姐給我起個名字吧。”

  這一刻,小白仿佛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劇烈的,動容的,仿佛與天地同頻——

  咚,咚,咚。

  像是一團溫熱的火,在她冰冷的知覺里燃燒。

  “你叫……”她的唇輕輕開合,仿佛落下命運的反向鐘聲:

  鐺——

  鐺——

  鐺——

  “——徽白。怎么樣?取……我的名字。”

  “叮咚!”

  “徽白”的記憶鏡片,觀看完成。

  蘇明安睜開眼。

晚安大小姐跳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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