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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章·“諾爾,從此以后,我們不再是同伴。”

  仿佛生怕什么東西會落下來:

  “……后來,那個男孩身體扛不住了,死在了手術臺上。他臨死前都在說,出賣他父母信息的就是一個小孩,所以小孩子都是壞的,我關于烏托邦的幻想注定會失敗。”

  “……再后來,我逃離了實驗室。”

  “我不知道該去哪里,就去了馬戲團工作,用身上鮮血淋漓的傷痕博人眼球,我當著觀眾的面把自己的傷口掀開,換一口好吃的蛋糕或者面包。”

  “想辦法搭上富商的門路后,我進了研究所,學會了怎么做人體實驗。”

  “我始終在觀察,觀察成年人在這個世道的生活法則……十六歲的我披上大人的衣服,戴上大人的帽子,試圖像個成年人一樣活下去。”

  “衣服太大了,我必須要塞很多棉花,才能讓自己像個壯漢。身高不夠,必須把鞋子墊得很高,才能與成年人平視。聲音也太稚嫩,那段時間我吃了許多辣椒,破壞了自己的嗓子,刻意讓自己的聲音變沙啞……只有這樣,那些大腹便便的投資商才肯正視我一眼,而不是我當成小孩子。”

  “有了一些積蓄后,我開始四處旅行。我去過極地,去過扶桑,去過格蘭,去過龍國……”

  “十七歲時,我詢問了警方,想知道實驗室里與我共患難的那個男孩叫什么名字,現在我終于有能力為他修一座墓、獻一束花。”

  “警方卻告訴我,當年實驗室的那一層,只有我一個人。”

  “根本沒有什么與我一起的男孩。”

  “……哦呀。”

  諾爾的單手背在身后,帽檐下飄出鈴鐺似的笑:

  “……原來早在十四歲的仲夏,我就已經見過太陽的背面了。”

  太陽的背面。

  那是極度痛恨小孩的“另一個自己”。

  那是惡劣、黑暗、不相信人性、不相信真善美,被折磨到絕望崩潰的……‘自己’。

  偶爾,諾爾還會在夢里見到那個男孩。那個男孩赤裸著身體,渾身鮮血站在他面前,望著已然光鮮亮麗、宛若耀日的他。

  男孩問他,后面的人生發生了什么?

  諾爾回答,后面沒有再發生任何不幸的事,離開實驗室后,他很快很快就長大了,長得很高很壯,一拳能打哭七個實驗人員,再沒有任何人敢欺負他。只是,這世界仍然殘留著太多的骯臟,即使他再聰慧,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掃清。

  孩子又接連問他——那既然這世界如此骯臟,為什么你成長為了今天這樣溫暖明亮的樣子?為什么人人都喚你“小太陽”?

  ——諾爾·阿金妮。你到底穿了多少件衣服?你是否敢扒開你胸膛下的皮肉,讓人們看看你的心臟的顏色有多黑?

  ——你關于孩童的烏托邦理想,你口口聲聲的新世界——焉知不是你的獨裁與空想?

  ——你怎就能篤定,你不會成為孩童時期天文館里沒有人性的“恒星”?

  ——你的理想比起蘇明安,又怎能稱得上“高尚”?他的理想是救下全人類,而你呢?你只是想要一個純白無缺的獨裁世界,你想滿足自己在宇宙中自由遨游的欲望。

  ——諾爾·阿金妮。

  ——在不落的烏鴉之上,你對他致以的最高敬意呢?

  ——你讓他看到的漫山遍野的太陽花呢?

  ——你新年時曾寫下的花箋呢?

  ——點綴著香檳塔的草坪上,你對他們承諾‘陪你一起找’的誓言呢?

  ——都是虛假的嗎?都是偽善嗎?都是為了實現你的欲望嗎?

  “嘩——嘩——嘩——”

  黑水的聲音流淌著,諾爾的手指停留在積木城堡上。

  “不。”他輕聲說著。

  不僅僅于此。

  這世界太大了,光是諾爾·阿金妮是不夠的。救了翟星,也許還有廢墟世界,救了廢墟世界,也許還有舊日之世,救了舊日之世,羅瓦莎又等在后面……

  在主神世界的許多個夜晚,他坐在新世界公會的琉璃頂上,仰望星辰,都在想著——宇宙的盡頭是什么?

  哪里會是熵減的終極定理?創建烏托邦的永恒之法何在?令日光永恒下落、掃清一切陰霾的辦法藏匿在宇宙的哪個角落?

  他要去找。像是撿拾沙灘上的貝殼。

  像是道別阿克托的諾亞,在諾亞踏上征程的那一刻,諾亞也意識到了……亞撒·阿克托選擇留下,就注定了這位偉大救世主前途的截止,亞撒再也沒機會前往浩瀚的宇宙了,亞撒的生命徹底定格在了一方星球之內。

  而挽回一切的辦法,也許就在遠方。諾亞要去找,代替亞撒去找,哪怕奔赴宇宙的終極。

  只是諾亞沒能找到,他失敗了。他回來時,二者皆失。

  究竟這代表著什么?

  可有永無止境的終結之法?

  還是代表著某種更令人恐懼的真相?

  諾爾·阿金妮早在世界游戲開始之初,就意識到了世界之浩瀚——宇宙一切疑問的終極解法,光是停留在足下,難以解答。

  翟星太小了,也太脆弱了。

  與其說是故鄉,不如更像累贅。

  無數個夜晚,他望著直徑142984公里的“天使”木星,表面溫度452c的“清冷”水星,能產生3.828x10瓦熱度的太陽,以及離地大約1350光年的恒星誕生區,著名的獵戶座星云(M42)。還有肉眼可以看到的年輕星團,昴宿星團(Pleiades)。

  整整2000~3000顆星辰,在晴朗的夜晚肉眼可見。

  它們遠端列隊,仿佛奔赴而來。

  多么浩瀚美麗的智慧啊。

  ——他想向宇宙飛去。

  春天的溫暖與日光,他要親眼去看。

  純白世界的光輝,他要親手去拿。

  能解決宇宙終極之法、徹底斷絕這一切混亂的道路,他要親自去找。

  ——諾亞沒做到的事,他接著去做。

  ——諾亞墜落而亡成為白鳥,他則披上嶄新的白色羽毛。

  抖落泥土,妝點羽翼,戴上玫瑰禮帽。

  ——他要化作嶄新的白鳥高飛而去。

  腳下的土地與天空的星辰,

  哪邊更暖?

  去過和沒去過的地方,

  哪里更遠?

  “我們這一生,會遇到很多人,緣分皆朝生暮死脆弱如流水。”蘇明安說。

  諾爾的目光落在星海之中,左手撫至胸口:

  “……唯獨與你,像是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

  他還是接上了。

  還是接上了這句話。

  “這真是你想要的嗎?”蘇明安的視線仿佛落在了諾爾的帽檐,又像是穿透了這片布料,望見了更遠處的藍海。

  “嗯。就是這樣。”諾爾說。

  “那為什么不敢讓我看你的眼睛?”蘇明安說。

  黑水激蕩的聲音驟然變大,金發少年緩緩轉了過來。

  他頓了片刻后,抬起了頭,對蘇明安露出了藍色的雙眼。

  湛藍的、平靜的、毫無血絲與紅痕的雙眼,干干凈凈,清澈明亮。沒有一絲猶疑,沒有一絲哀傷。

  像兩面透明的鏡子。

  蘇明安視線顫抖地停在諾爾的眼中,反反復復地摹寫著,直到五秒后他確認,有一條溝壑已然在他們眼中無法避免地降臨。

  走過去吧。

  那里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

  “你曾說過,希望看我臉上快樂的神情。”蘇明安緩緩捏緊了五指。

  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

  “那已經是過去了。”諾爾說。

  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

  “可你甚至把新世界公會的鑰匙也給了我。”空間的光輝在蘇明安指尖閃爍。

  沒有仇也沒有恨。

  “哦。”諾爾露出漫不經心的神情,好像才想起來似的:“對了,你得把鑰匙還給我。”

  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諾爾伸出手,又想到了什么:“另外,回頭你記得把別墅的權限取消一下,我不會再進你的別墅了……如果你還能回去的話。”

  蘇明安沉默地望著他。

  片刻后,很輕的聲音從蘇明安口中脫出:

  “廢墟世界高樓的風雪里,我在風雪中回頭,你曾祝我新年快樂。”

  這是他們真正互通信任的時刻,也是他最后能挽回的話語。

  “嗯……因為那時我在想……”諾爾的語氣有一瞬間變得柔軟而熱烈,仿佛回到了他平時的狀態。

  蘇明安的眼神一瞬間滯住,牢牢凝視著諾爾,呼吸夾雜著濕氣,等待著諾爾的回答。

  “我在想……”諾爾的語氣卻很快恢復了戲謔,像在嘲諷某種期待:

  “我其實什么都沒想。怎么這么期待的表情?那可要讓第一玩家失望了。”

  咚,咚,咚。

  每一顆星星,在鯨魚中環繞,散發著純白的光輝。

  十字光亮起,蘇明安抬起手,左手閃爍著猩紅的爪子形貌,終于對準了諾爾。

  諾爾瞇起眼睛,背后浮現了虛影,手中握住了一柄藍粉色的鐮刀,氣勢驟然升騰。

  “嘩——嘩——嘩——”黑水的聲音繚繞不息。

  他們即將對彼此動手,雙方氣勢飆升。

  ——然而就在這一刻。

  無端里,突然飄出一聲很小的聲音:

  “可以再堅持一下嗎?……諾爾·阿金妮。”

  諾爾瞳孔錯愕地放大,露出了短暫的怔忪。

  他左右環顧,確認了四周沒有他人,才看向蘇明安,確信了——這居然是蘇明安說的話。

  “可以……再堅持一下嗎?”蘇明安輕聲說。

  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

  在這一瞬間,雙方拔升的氣勢截止了。

  不知該說這是第一玩家最后的嘗試,還是慣有的攻略模式——第一玩家又在試著在事情滑落到不可抑制的邊緣前,進行竭盡所能的挽救了。

  諾爾被蘇明安驟然軟化的語氣滯住,像是無法反應似的,停在了原地。

  “你看。”蘇明安指著諾爾手里的積木城堡,指向最下面的正方形積木:

  “我們是當前世上最強的兩個玩家,我們合作,肯定比單打獨斗要強很多。”

  諾爾沉默著。

  “其次。”蘇明安指向中間的長方形的積木:

  “你擁有新世界公會,有那么多人支持你。而我擁有主辦方第五席和第十一席的青睞,我可以幫你聯系更有善意的高維。”

  接著,蘇明安指向最上方的三角形積木:

  “第三,輿論優勢。現在人們都支持榜前玩家,民心可用。”

  蘇明安收回手,望著諾爾:

  “第四,我和你,都是有著特殊身份的人。我的身份是掌權者。也許世界游戲青睞于我,這可以幫到你。”

  諾爾始終沉默著。

  但他的手指在顫抖,他掌間的積木城堡在抖。

  這一幕……這多么似曾相識的一幕。

  “和我合作吧,第一玩家。”摩天輪的格子里,諾爾拿出了一堆五顏六色的積木,像是小孩子愛玩的積木。

  諾爾將一枚正方形的積木搭在了桌面上,看著蘇明安。

  “首先。”諾爾說:“我們是當前世界上最強的兩個玩家,我們合作,肯定比單打獨斗要強很多。”

  蘇明安點了點頭。

  “其次。”諾爾拿出了一枚長方形的積木,搭在了正方形之上:“我擁有新世界公會……”

  接著便是三角形的積木,諾爾將它放在了長方形之上。“第三,輿論優勢……”

  為什么。

  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答案清晰無比,卻也困惑無比。

  “嘩啦——!”

  積木城堡被驟然推翻在地。

  這一刻,諾爾推翻了自己掌間的積木城堡。

  三角形、長方形、正方形……噼里啪啦,一塊塊墜落。

  帽檐翹起,露出藍色的眼眸。倒映的影子落在他們眼中,蘇明安在諾爾眼中看到了一塊塊墜落的鳥兒。

  三角形的紅色鳥兒、長方形的黃色鳥兒、正方形的藍色鳥兒……

  ——紛紛在他湛藍的眼瞳中墜落。

  金發的少年上前,猛地抓住了蘇明安的衣領,手掌青筋暴露。

  “——你這是在說什么。”諾爾臉上依舊是燦然的笑容,仿佛黏在了臉上一樣,他攥緊衣領:

  “你在喚醒我過去的記憶,想以此感動我?”

  “如果說,我厭倦了你當主人公的世界呢?”

  “如果說,我一定要去宇宙找個答案呢?”

  “如果說——”

  “如果說——我一定要終止BE3030的循環呢!!!!??”

  如果,這個數字真的代表著什么呢???難道你永遠停留在這里,就能脫離這樣的泥沼嗎!??

  諾爾的這一聲嘶吼,令黑水激蕩不息。

  游魚灑下星輝,鯨魚響起高遠的長嘯。

  “皋——”

  一聲長鳴,萬書搖晃。

  蘇明安卻喘著氣,突然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你還是暴露了,你騙不了……騙不了我……你連自己也騙不過……你是……愛我們的……哈,哈哈哈哈——!”

  這一瞬間,他的眼神閃過了一瞬間的哀傷。

  像是細小的刀刃刮過心口,全身密密匝匝地疼痛起來。

  看似,所有人的存活率都依靠于第一玩家的努力。他們的幸福、他們的結局……都要依賴他親造,依賴他走向遠方,找尋一抹轉瞬即逝的星火。

  但此刻,望著諾爾閃爍的眼神,蘇明安再一次明白了那個確鑿無疑的答案——

  原來,原來是這樣。

  ——最需要這種依賴關系的,不止是他。

  直徑1392000千米的“恒星”,還是走向了人性,像天文館工作人員講的無數個俗套故事一樣——冒險家終究是違背了童年時期的想法。

  停滯在十四歲的靈魂披上大人的衣服,戴上大人的帽子,試圖像個成年人一樣活下去。

  衣服太大了,他必須要塞很多棉花,才能讓自己像個壯漢。

  身高不夠,他必須要穿墊得很高的鞋,才能與成年人平視。

  所以在他感到痛苦且將要遠離時——他必須要堆積很多的笑容,才能讓眼神如此冷靜。

  他輸了,他輸了自己定下的賭約——蘇明安沒有推翻他的積木城堡,是他把自己的積木城堡推翻了。

  可他手里沒有草莓蛋糕,也早就沒有巧克力了。

  “……我還是無法說服你嗎?”笑完之后,蘇明安望著碎裂的積木城堡,知道了那個確鑿無疑的答案。

  諾爾緩緩松開手,短暫沉默后,又恢復了平靜的笑容:“嗯。”

  他再一次把“棉花”塞在了自己臉上,眼神像是寂靜的銀河。

  “那么,好吧。”蘇明安停下了最后的嘗試。

  就到這里就可以了,諾爾已經在咆哮中說出了全然的決意。

  所以,再說下去,就有些難看了。

  他并不是抱著錨點不撒手的人……至少,他自己認為不是。

  漫長無聲的拉鋸后,他同樣恢復了妥帖的神情,點了點頭。

  “那么。”

  心頭的粗糙的石頭,在這一刻滾落到了地上,傳來尖銳的刺痛。

  噗通一聲。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輕微顫抖:

  “——就到這里吧,諾爾,從此以后,我們不再是同伴。”

  他肯定有一瞬間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不然,為何那雙藍色眼睛泄露出了一瞬間相似的悲慟?

  最近,諾爾時常夢到過去的事。

  他夢見在那間狹窄的摩天輪廂里,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搭著積木。

  搭好又推翻,搭好又推翻。

  嘩啦啦,嘩啦啦。

  絢爛的新年煙火綻放在窗戶之外,他的對面空無一人。

  后來他看向空蕩蕩的座位,發現了。

  ——從一開始,他的客人就坐在他的對面,而非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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