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帳之下,速不臺有些感慨道:
“僅僅兩天時間,這些薩珊人的氣勢就不一樣了。”
氣勢這種東西,說起來虛無縹緲,實際上一眼就能看出區別來。
站在城墻上的是縮頭縮尾,惶惶不可終日的懦夫,還是昂首挺胸,殺氣騰騰,迫不及待想要復仇的戰士,兩者差距實在太大了。
“拂菻汗練兵確有一套。但羊再怎么兇狠,齜牙,也變不成狼。如果一腔血勇就能抵過堅甲,抵過無數次戰斗中磨礪出的武藝,抵過令行禁止,豈不成了笑話?”
術赤很不屑。
韃靼人一路西征,屠殺過的敵人數不勝數,所有仇恨的眼神,最后都會轉變為恐懼。
一旁的速不臺卻是面露憂色:“但在攻城戰里,一腔血勇就是這些薩珊人最大的依仗。只要他們不懼死亡,將上萬條性命填在城頭,我們要啃下這座堡壘又要付出多少代價,花費多少時間?”
“術赤那顏,請不要忘記,您的麾下有近十萬大軍,數以十萬計的畜群,如此龐大的軍隊每天要消耗多少糧草?”
雖然搶劫了霍韋贊周邊的村莊,但所獲的糧草對于十萬大軍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
眼下韃靼大軍的補給主要從哈馬丹調運,所有被征服的波斯城鎮都被課以重稅,術赤為此在哈馬丹派駐了半個千戶隊,就是提防這座城市的人不堪忍受繁重的稅役降而復叛。
速不臺注意到術赤臉上已露出了不耐之色,但仍是假裝看不見道:“不光是糧草的事,拂菻汗已至,我們已注定成為敵手,看霍韋贊的架勢,薩珊人也很樂意臣服于他。”
“如此看來,美索不達米亞很可能已歸服于他,誰也說不準他麾下的大軍什么時候會支援過來。”
“我們在波斯拼殺,倒是為這個拂菻汗做了嫁衣。”
術赤嗤笑了一聲,他不甘心,波斯雖然廣袤,法爾斯和呼羅珊等地也不乏綠洲沃土,適合游牧生活,是薩珊的龍興之地。
但面積僅相當于波斯高原五分之一的美索不達米亞,卻承載了整個薩珊王朝將近半數的人口。
橫向對比的話,波斯高原就相當于帝國被突厥人占據的小亞細亞高原。
美索不達米亞則是以君士坦丁堡為核心的,包括小亞細亞西部沿海地區在內的巴爾干領土。
拋開戰略意義,單論經濟和人口的話,波斯是完全無法同美索不達米亞相比的。
速不臺糾正道:“那不是拂菻汗,是法蘭克人的皇帝,他們更尚武,也更難纏。術赤那顏,就連兀孫薩滿都對其如臨大敵,豈能小覷!”
術赤挑起眉:“怎么,我們韃靼有名的把阿禿兒也怕了?”
速不臺深吸了一口氣,諫言道:
“術赤那顏,難道是繁華的城市迷惑了你的眼睛?于我們草原漢子而言,波斯高原的豐茂牧場還不夠我們馳騁的嗎?即便你仍不滿足,也大可以向西北方向擴張,那里四分五裂的庫曼人,既容易收復,也容易吸納進我們的軍隊里。”
“何必非要跟法蘭克人這樣的強敵拼殺,去啃這些堅固的城塞呢?”
術赤凝視著速不臺這員麾下第一猛將,許久,輕嘆了口氣。
“你不懂。”
速不臺雖然戰術眼光超群,但仍舊超脫不了游牧民的眼界,看不到財富,人口,發達的工商業對于一個帝國的重要性。
如果不取下美索不達米亞,在父汗派遣給他麾下的精銳被抽調回去以后,他拿什么支撐自己設想中的東征?拿什么去賄賂忽里勒臺的諸位宗王貴胄,要他們轉而支持自己?
就靠波斯和荒蕪的大草原嗎?
“我有必取美索不達米亞的緣由,速不臺,你是草原上的雄鷹,父汗最信賴的臂膀,我也愿如我父汗一樣待你,但你切不可再質疑我的決策。”
速不臺雖然戰功卓著,但說到底不過是黃金家族的家臣,幾次三番勸諫,已使術赤感覺到了一絲不耐。
“我明白了。”
速不臺輕嘆了一口氣,他隱約能摸清術赤的意圖,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不愿看到那一幕的發生,一個盡取美索不達米亞與波斯高原的術赤,還會如大汗所愿,安心做一個外域宗王嗎?
“安心觀戰吧,速不臺。伊萬部的簽軍戰力不俗,但在關鍵時刻,還得咱們自己人頂上。”
在陣陣號角聲中,伊萬部的先鋒軍已扛著云梯逼近了谷口。
他們舉著蒙有皮革的盾牌,抵擋著守軍射出的箭矢,時不時有倒霉蛋被射中甲胄薄弱處,發出一聲悶哼,但由于裝備精良,被射殺當場的卻是寥寥無幾。
卻見這時,一道身影騎著一匹無比健碩的巨馬從霍韋贊中部最高段,高達八米的城頭一躍而下,落在了正扛著云梯向城墻迫近的簽軍面前。
“果然是他,那個法蘭克魔頭!”
“該死的,薩珊果真已經落入法蘭克人手中了嗎?”
一時間,擔任先鋒的伊萬部精銳,竟是不約而同放緩了腳步,眼神中充滿了恐懼與不安。
術赤汗神情微變:“好一個一夫當關的猛將,他就是拂菻汗?”
這還是他第一次跟這個假想敵面對面。
速不臺提醒道:“伊萬部的大部分人,就是被這人擊敗,趕到中亞草原上的,所以他們最恐懼此人,一時間為此人所震懾也情有可原。”
“無妨。”
術赤擺了擺手:“連兀孫薩滿都感覺棘手的大敵,豈會是凡人,你不用擔心我會意氣用事,此人狡詐,怕是想要提議斗將打擊我方的士氣,我定不會允他。”
他又紛紛一旁的怯薛說道:“去通知兀孫薩滿和闊闊出薩滿,若遇良機,不必顧慮什么暗約,直接斬殺此人。”
這時,對面突然傳來一陣高喊聲。
“術赤汗何在?我已與你父訂立了約定,雙方以札格羅斯山隘為界,互不侵犯,為何你要越界寇邊,劫掠我的屬民?難道韃靼人都有忤逆父親的傳統嗎?”
明明說的是異族語言,雙方相距也是極遠,但偏偏入耳的話他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一時間,眾多韃靼百戶,千戶都是色變。
術赤封鎖了消息,他們還不知曉大汗已與敵人締約,在此時的韃靼人眼中,大汗就是他們的天,就是長生天的化身,術赤棄大汗的旨意于不顧,令他們也是心中泛疑。
術赤咬牙道:“還愣著干什么,讓這人繼續在此吠叫嗎?派高手圍殺他!”
他說罷,又解釋道:“父汗已將西征事宜全權委托于我,與拂菻人所簽合約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諸位都知為將在外,便宜行事的道理,豈會疑我?”
帳內韃靼諸將也很快做出了表態,表示了理解。
即便是大汗,也不可能知曉數千里之外的局勢,除非大汗命令親至,要他們罷兵停戰,否則他們肯定會選擇聽從術赤這位西征軍元帥的指令。
遠方,那騎乘巨馬的拂菻汗放聲大笑了起來:“我聽聞你們的術赤汗根本就不是你們大汗的種,而是蔑兒乞人的兒子,是因為他乃是野種,所以才根本不將你們大汗的意志放在眼中嗎?”
術赤的臉色立刻變得鐵青,這番話,堪稱是直接擊中了他心中最大的痛處,若非當初察合臺公然說出這番話,他甚至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走上一條血腥的爭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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