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重大的轉折點總是來得轟轟烈烈，甚至在它真正到來之前的數月、乃至數年之前，它的傳說和謠言便已經沸沸揚揚。
比如戰爭的開始和結束，比如新王登基、舊王退位。
但這一次，一切卻來得悄無聲息。
甚至，大家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事情已經開始。
當第一個受害者的身體從高樓上墜落時，大部分人還在嘲笑著他的懦弱和愚蠢，為自己的明智、遠見而慶幸。
但很快，有人便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金融市場開始暴跌，那條原本讓他們驕傲的、給他們帶來了一切的曲線劃出了一個銳利的角度，隨后，便以幾乎讓人無法理解的高速開始陡峭墜落。
多年積攢的財富瞬間煙消云散，金融賬戶里的數字減少的方式甚至不是滾動，而是按位數遞減。
超高的杠桿原本是他們一夜暴富的致勝法寶，但現在，卻成了死神的鐮刀。
僅僅半個小時之內，CDS價格暴跌上百點，在高達30倍的杠桿疊加下，那些倉位超過50的交易賬戶瞬間清倉。
而如果倉位超過了50，那就意味著，在這一輪的暴跌中，賬戶所有人不僅虧光了自己的所有本金，還倒欠銀行一大筆保證金。
這本是不應該發生的情況。
但可惜的是，在前期瘋狂的熱潮中，這樣操作的賬戶并不在少數。
于是，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穿倉出現了。
一個一個賬戶成品成片地倒下，而每一個被暫停交易的賬戶背后，都有可能是一具.帶血的尸體。
辦公室里，鮑爾森興奮地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
不可否認，這一刻，他很緊張。
當然，讓他緊張的并不是即將崩潰的經濟，而賬戶上不斷上漲的數字。
就在剛剛，從下跌開始到現在，不到一個小時的交易時間里，他賬戶上的總數字已經翻了一倍。
這也就意味著，在刨除需要交給投資者的收益之外，他已經賺到了整整10億美元！
“可惜啊早知道，我應該再瘋狂一些的。”
鮑爾森嘆了口氣，心里有些后悔。
本來，他長達一年的布局幾乎已經扛到了勝利的這一刻，但就在三個月之前，他的資金鏈繃緊到了極限，而持續的虧損也幾乎摧毀了他的自信心。
于是，他迫不得已地以極為優惠的條件，接受了幾家國際投資機構的投資。
前前后后，這些機構注資的金額達到了驚人的上百億美元，這些錢被他分散到上百個交易賬號里，借著市場過熱、監管不力的機會，幾乎將市場上最大筆的空單籌碼全部橫掃一空。
也正是這些資金，幫他度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間。
按道理來說，鮑爾森應該感謝這些神秘的資方才對。
但實際上，他的心里只有怨恨。
原因很簡單，他不允許有其他人擁有像自己一樣的眼光。
除了自己之外，他不希望任何人在這個市場上賺到錢。
當然，現在說什么都已經晚了。
事情已經發生，利潤已經被分走，自己能做的，也就是按照合同，履行約定罷了。
鮑爾森輕輕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電話，把自己的助手叫進了辦公室里。
看到助理那張寫滿興奮的臉，鮑爾森微微一笑，開口問道：
“怎么樣，我沒有騙過你吧？”
“我說了，雪崩就在眼前，我們要做的，只不過是給它加上最后一片雪花而已。”
“現在，告訴我，我們成功了嗎？”
“成功了！”
助理激動地回答道。
在這一刻，在他的眼里，鮑爾森就是神。
能夠預知未來的神。
是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一切應該怎么解釋呢？
在所有人都瘋狂地去追趕漲勢的時候，只有他逆勢而行，不顧一切地在一個又一個的頂峰上下出空單。
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以為他是被巨量的虧損沖昏了頭腦，犯下了只有投資界新人才會犯的“不知道如何止損”的錯誤。
甚至于，往日那些同僚絲毫不顧及以往的情分，在己方的資金入場之后，便以兇狠和無情的姿態，迅速吃下多單籌碼，把價格拉高，讓鮑爾森的虧損始終如影隨形。
一年多的時間，自己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信心了。
如果不是鮑爾森始終對自己報以最大的寬容和鼓勵，很有可能，自己也會在勝利的前夕離開 這世界上最大的恩惠，不過于此了。
助理暗暗下了決心，在這之后，無論鮑爾森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自己都一定會追隨他的腳步。
他期待地看著鮑爾森，等待他說出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講。
然而，在聽到助理的回答之后，鮑爾森卻冷靜地搖了搖頭。
“不，我們還沒有成功。”
“或者說，我們只是成功了一小步。”
“CDS市場的頹勢還沒有蔓延到股市、樓市、期貨市場，更沒有蔓延到其他更多的實體經濟行業。”
“這怎么夠呢？”
“如果下跌的范圍僅限于CDS，那么其他領域的堅挺很快就會反作用到CDS上。”
“它的跌勢會很快止住這可不是我們想要的。”
助理愣了一愣，隨后果斷地開口道：
“鮑爾森先生，如果你需要做什么的話，可以放心地交給我！”
鮑爾森贊許地點了點頭，果然，在放下尊嚴當過一次小丑之后，自己這個助理，已經迅速地成長起來了。
于是，他思索片刻后站起身，拿起油性筆，開始在白板上書寫自己的計劃。
“首先，我們要繼續在CDS領域發力，把我們最后的籌碼全部拋出，繼續砸盤。”
“其次，CDS的波動必須要傳導到樓市，如果它不傳導、或者被某些人切斷，那我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它接上。”
“另外，我們要繼續散布消息。”
“無論是末日、美國崩潰、還是其他什么。”
“我要讓所有人、而不只是投資者知道，我們已經掉入深淵，無法再回頭了。”
“只有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一點，整個經濟才會有崩潰的可能，而我們.”
“才能賺得更多.”
幾天之后，雷曼兄弟公司的公開股東會議上。
約翰面色凝重地看著臺上侃侃而談的男人，眼神里寫滿了不甘和悔恨。
自己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投資者，甚至在這個國家眾多已經陷入瘋狂的投資者中，自己絕對算得上是極為理性的那一個。
沒有參與期貨，沒有參與高風險理財，更沒有參與被無數人稱之為財富密碼的CDS衍生投資。
他只做股票，而且只做最穩健、最保守的銀行股票。
雷曼兄弟公司算是一個例外，他并不算是銀行，而是一家投資機構。
但這家機構的信用極好，利潤也極高，經營狀況更是穩定。
于是，在再三權衡之后，約翰把自己的所有資金都投入到了這家公司的股票中去。
在很長的時間里，他的這個決定都被自己的家人視作天才般的投資。
從2005年起，雷曼兄弟公司的股票從最初的40美元，上漲到了如今的90美元，翻了整整一倍還多。
而自己的資金在杠桿的加持下，也從最開始的20萬美金，變成了現在的近百萬美金。
或者說，是一周之前的近百萬美金。
就在這一周之內，作為CDS工具最大的投資商之一，雷曼公司的股價連續7天暴跌，已經縮水到僅有50萬美金。
在這個下跌的過程中，約翰不止一次地想要將手里的股票賣出。
可是，最開始的僥幸讓他錯過了最佳時機，等他終于下定決心的時候，交易市場已經陷入了一片低迷。
在他可以接受的價格下，根本沒有任何人愿意接手，除非咬牙掛出一個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否則，他的股票就算是砸在自己手里了。
情況很危急，如果股價繼續下跌，也許只要兩周的時間，自己賬戶里的資金就會全部清空。
那可不是從零開始那么簡單。
自己還要償還杠桿的債務，背上整整二十萬美元的貸款！
一想到這里，約翰的情緒便有些崩潰。
他用力吸了幾口氣，安慰自己道：
“沒關系，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雷曼公司是一家大企業，只要他們不申請破產，一切就還來得及”
“他們會扛過來的，我會扛過來的.”
如此反復勸說幾次之后，約翰終于有勇氣抬起頭。
隨后他發現，在這間碩大的辦公室里，像自己一樣低頭祈禱的人，其實真的不在少數。
而在臺上，雷曼公司的代表還在喋喋不休地介紹著公司的情況。
他表情冷靜，聲音沉穩，似乎金融市場上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我們在經營上確實遇到了困難，由于CDS市場的失利，保守估計，這一次公司的凈虧損金額在300億美元以上。”
“與之相對的，公司的流動資產總規模為70億美元。”
“我們將不得不做出更多艱難的決定”
“不要再說了！”
突然之間，臺下有人打斷了代表的問題。
隨后，那個人繼續問道：
“我們只想知道，雷曼公司會不會申請破產？”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滿懷期待地看向臺上的代表。
而那個剛剛還在口若懸河的代表，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眼神凝視著前方，就好像那里有什么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樣。
眾人不解地看著他，良久之后，他的眼神才動了一動。
隨后，他看向大廳墻上掛著的、電子顯示屏上的時間。
他聲音低沉地說道：
“現在.還有時間。”
一瞬間，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一刻，大廈崩塌。
約翰跟著洶涌的人群沖向交易柜臺，但等他到達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在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里，雷曼兄弟公司的股票下挫接近80，他的所有資產，已然被清空。
約翰失魂落魄地走出交易大廳。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哪里可以去。
回家？
可是，要怎么跟自己的家人交代？
要怎么告訴他們，自己失去了一切，甚至連下個月的房貸都不可能還得起了？——
是的，房子。
那套該死的房子！
如果不是不斷上漲的房價，自己絕對不會選擇在這樣一個時間去買房。
如果不是身上背著貸款的壓力，自己也絕對不會喪失最基本的判斷，想要靠運氣去保住那來之不易的利潤！
該死！該死！
這一刻，約翰恍惚間意識到，命運的齒輪實際上早就開始了轉動。
只不過，是身處齒輪之中的自己，從未意識到那即將要被碾碎的命運罷了。
他呆呆地坐在街邊，跟他一樣在這里發呆的人不在少數。
沒有人知道應該去哪，也沒有人知道下一步應該怎么做。
也就在這時，有一個男人站了起來。
他目光堅定地走向前方，幾乎是下意識地，約翰跟上了他的腳步，走進了大樓。
隨后，更多的人跟著男人一起走進了電梯。
他們驚訝地發現，這個男人在走出電梯之后，徑直走向了一個方向。
天臺。
突然之間，約翰的心里一片清明。
他猜到了男人要做什么，也明白了自己應該做什么。
他跟隨著男人翻過了欄桿，往前一步，就是深淵。
那個男人點燃了最后一支煙，僅剩的煙頭先一步墜下高樓。
火星在空中飄蕩。
幾秒鐘之后，男人超過了那顆火星。
約翰探著頭向下看了一眼，地面已經是一片血紅。
他突然覺得有點惡心。
不是因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而惡心，而是覺得難道自己的尸體，要跟他混在一起嗎？
也許，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吧。
約翰摸索著口袋，他想要給自己點一根煙，但卻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打火機。
他看到了那個男人留在天臺上的打火機，于是便小心地爬了過去，點燃了嘴上的香煙。
隨后，他鄭重其事地把火機放回了原處。
這短短一根煙的時間里，他想了很多。
家人，朋友。
賬戶里的錢，還不完的債務。
太亂了。
他不愿意再想，于是，便跳了下去。
就像是跨下一級臺階一樣，沒有任何猶豫。
二十分鐘之后。
在華爾街的同一個位置，堆起了6具尸體。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