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劉海所預測的那樣,美方的政策一發布,各個移民業務公司立刻行動了起來,在全國范圍內搜尋著他們的目標。
對他們來說,只要能從華夏帶走一個人,并且成功地把這個人送到美國,那么他們能拿到的,就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的收益。
所以,他們的熱情空前高漲,做起事來也可以說是不擇手段。
騷擾電話、線下攔截、客工手段.幾乎所有能用的招數都已經被他們用盡了。
而事實上,他們所達到的效果也確實不錯。
哪怕是在成飛內部,僅陳念所知,就有兩人選擇了辭職,準備前往美國。
對此,陳念并沒有感到義憤填膺。
每個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選擇,也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只是希望,在未來,他們不要為了這一天而后悔吧。
辦公室里,陳念看著李想遞上來的報告,略有些感慨地說道:
“這些美國佬真的是瘋了.這么大的成本,他們能撐幾年?”
“退一萬步講,他們能通過這種方式吸引過去的畢竟都是非核心人員,哪怕從費效比的角度來講,這么搞也不劃算吧?”
聽到他的話,李想搖了搖頭,回答道:
“這個問題我們也考慮過,但畢竟人才的效能是不好去定義的。”
“一個在我們這里普普通通的平庸研究者,有可能換了一個環境之后,就能爆發出極大的潛力。”
“一個前途遠大的天才,也可能會因為不適應他們的工作方式而被埋沒。”
“沒有人能準確地預見到結果,準確的來講,他們就是在賭。”
“如果能賭贏,他們手里的籌碼就能再拿回去一些。”
“要是賭輸了,那他們真的就只剩下最后兩張籌碼了——農業和能源。”
陳念微微點頭,隨即問道:
“你自己的判斷呢?直覺上你認為他們能賭贏嗎?”
“我不看好。”
李想直截了當地回答道。
“雖然說這幾年星火一直都在批判‘板凳要坐十年冷’這種說法,但客觀上講,科研確實是一個漫長而寂寞的過程。”
“太過于功利的心態,很難保證持續性的精力投入,可能短時間內會有顯著提升,但如果拉長到幾年、或者十年以上,效率衰落幾乎是必然的。”
“當然,雖然最終結果不看好,但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這一手確實也給我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尤其是輿論、以及內部的聲音上,我們是有壓力的。”
聽到這話,陳念立刻理解了李想的意思。
所謂的“有壓力”,指的就是在對比之下,國內科研人員的待遇比不上美方,以至于內部產生了一些怨言。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要解決起來,卻沒那么容易。
提高科研人員待遇的口號誰都會喊,可錢從哪里來呢?
總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
并且,更尷尬的情況是,大部分待遇不好、個人回報不佳的科研人員都不屬于核心層,他們或許受制于天賦、或許受制于機遇,導致不能像那些頂尖科研人員一樣享受極端富集的資源。
別說冷板凳了,他們坐不上冷板凳的。
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在下水道里。
他們是整個科研群體中最卑微的存在,也是處境最艱難的存在。
靠自己的能力出頭遙遙無期,盼望政策變化則更不可能——畢竟,從宏觀角度來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一個投資者,都不會把大量資源配置在前期表現不好的標的上。
國家戰略,抄底是不存在的,追高才是常態 但難道,就這樣放棄他們嗎?
陳念有些不甘心。
在前一世,他也曾經是這個群體的一員。
所以他也知道,這些人并不是真的能力低下——開玩笑,能走上科研這條路的,有幾個是沒兩把刷子的?
也許,他們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 想到這里,陳念開口說道:
“我們有壓力是正常的。”
“這兩年國內科研事業發展得很快,但平心而論,科研人員待遇的漲幅、尤其是基層人員待遇的漲幅是不夠的。”
“我們太過于功利化了,資源全部集中在幾個大型項目里,再這么下去,別說效率能不能跟得上,有些行業恐怕會被我們逼死。”
聽到陳念的話,李想緩緩點了點頭。
“這的確是個問題,但確實也沒辦法。”
“咱們現在還處于超車階段,燃料肯定是給到火車頭。”
“如果非要在這個時候去追求公平的話我覺得是得不償失的。”
“輿論上的事情可以處理,但如果資源分配上走偏了,就很難糾正了。”
陳念搖了搖頭,否認道:
“我不是說要放棄重點項目和重點人員,我的意思是,在這些人之外,我們應該拿出一些資源,來保證基層人員的生存。”
“那怎么做?提高基礎工資嗎?”
李想的表情有些無奈。
事實上,如果想要像陳念說的那樣保證基層人員生存,從基礎工資下手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原因很簡單,你不可能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向他們發放特殊補貼、特殊獎金,這會嚴重破壞整個體系的公平性。
但問題是,提高基礎工資是牽一發動全身的策略。
別說其他行業的連帶影響,光是科研領域內部,要提高一千塊錢的月薪,整體代價是多少?
現階段,華夏官方、包括央企和各事業單位在內的科研人員數量大約在110萬人左右,要給每個人多發一千塊,全年就是150億以上的支出。
而考慮到政策執行過程中各方面的潛在成本,提一次工資,成本接近200億。
這就相當于一個大型項目的全周期研發投入了。
項目的成果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但人員優待的成果呢?
這確實是讓人無奈的事實。
“不用動基礎工資,指向性太差。”
“我們是能燒的起這個錢的,但也沒必要這么燒。”
“我的想法是,設立一個專項津貼。”
“這筆津貼,專門用于在冷門領域深耕多年的科研工作者。”
“我們不要求他們在短時間內做出實質性的成果回報,但要求百分之百的投入。”
“換句話說,我們來為他們提供試錯成本。”
對面的李想沉吟片刻,敏銳地指出了問題的關鍵:
“評估體系是個大麻煩,如果沒有硬性指標,這筆津貼會迅速淪為權力尋租的最佳溫床。”
“到最后,還是那些有權有勢的研究人員會拿到津貼,坐冷板凳的人該窮還是窮。”
“所以,我們不采用‘申請評估’的方式來決定給誰發津貼,我們用大數據。”
“大數據?”
李想對這個概念并不算太了解,于是陳念便繼續解釋道:
“我們收集所有科研人員的信息,提取收入水平,論文數量,實驗次數,支出構成,甚至還可以包括資料查閱次數的數據,對這些數據進行綜合分析,選取最符合要求的人員。”
“一個簡單的例子,真正的科研工作者,他們花在酒桌社交上的時間,肯定是沒有花在實驗室里的時間那么多的。”
聽到這里,李想明白了陳念的意圖。
“懂了,伱是想通過不會撒謊的數據,來確定真正合適的人選。”
“這個思路很好——甚至有可能,如果這次能順利建立起模型,這樣的評估體系可以應用到其他地方。”
“比如,對某些領導層的評估.我估計,這個模型一公開,有人恐怕要跳腳了。”
陳念不屑地笑了笑,回答道:
“跳吧,越是跳的起勁的人,越是會被快速清理。”
李想再次點頭,但很快他又開口道:
“想法沒問題,大部分的數據也能獲取。”
“評估模型的話.如果機器不能得出直接的結論,就先做初篩,然后把結果收到星火內部來做評判好了。”
“星火屬于獨立第三方,不具有利益關系,能保證結果的客觀性。”
“但問題是,有些數據的查詢恐怕是需要當事人授權的,因為會涉及隱私。”
“那就讓他們授權——這也可以作為一種篩選手段。”
“雖然聽起來有些刻薄,但這就是粥里的沙子。真正有需要的人,是不會在意這一點點所謂的‘自尊’的”
南京,某個老破小的居民樓里。
何午成默默地蹲在樓道里,腳下是一地的煙頭。
他剛剛跟老婆吵完一架,倒是沒有被趕出家門,可待在那間狹小逼仄的房間里確實讓他有些崩潰,于是便干脆在爭吵到達最頂峰的時候摔門而出,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和妻子都冷靜下來。
然而,這扇薄薄的鐵門能隔絕視線,卻隔絕不了門內妻子的抽泣聲。
聽在耳朵里,何午成越發覺得心亂如麻。
這次的爭吵可以說與其它任何一次都沒有太多不同,無非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再疊加上生活的壓力,便讓本來可以輕易解決的問題,上升到了非要大吵一架不可的程度。
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為什么妻子變得越來越不理解自己,為什么自己也變得越來越容易情緒失控?
以前的自己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自己還是眾人眼里的天之驕子。
南京農業大學研究生畢業,一畢業就進入了南京農科院,并且成為了骨干。
無論是在收入上,還是發展前途上,都是一片光明。
然而,自己的發展卻根本沒有像所有人以為的那么順利。
由于選擇的研究方向過于冷門,整整10年的時間,自己都沒有取得任何突破性的成果。
經費申請不下來,級別提升不上去,工資更是連剛進入研究所的新人都比不上。
無論是自己的領導,還是家里的妻子,都勸過自己無數次,勸自己放棄手頭的項目,重新去選擇一個更熱門的課題。
按照他們的看法,何午成在搞的疫霉菌研究根本就是雞肋中的雞肋,在這個以水稻、小麥為主食的國家,你去研究馬鈴薯的疾病有什么意思?
可是何午成很清楚,這部分的內容總要有人去做。
萬一呢?
萬一某一天,我們的糧食安全真的受到了重大挑戰,以至于我們必須要把目光投向所有人都看不上的馬鈴薯呢?
到那個時候,再去研究還來得及嗎?
一場大規模的疫霉菌感染就能摧毀整片土地上的作物,如果真的到了最極端的情況,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救命的機會從眼前劃過嗎?
所以,何午成始終沒有放棄。
他很清楚,自己確實是執拗的,也是偏執的。
但他從來不認為,這種偏執沒有意義。
也就是為了他心里的“意義”,他堅守了十年。
但現在,他確實快要撐不下去了。
經濟上的壓力越來越大,家庭生活一地雞毛,連自己的身體狀況,也開始每況愈下。
幾乎在每一個晚上,他都會問自己同一個問題:
如果再給自己一個機會,自己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嗎?
在昨天之前,這個問題從來都沒有過答案。
可是,當獵頭的電話打到自己的手機上、當自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某國際糧商開出的豐厚條件的時候,他突然就有了答案。
是的,自己沒有后悔過。
只是因為過得太辛苦,以至于產生了“后悔”的錯覺。
或許,自己唯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想到這里,何午成長嘆了一口氣。
他站起身,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看向了坐在沙發上默默抽泣的妻子。
何午成的心里一陣絞痛,他沉默著走上前去,半蹲在妻子面前,開口說道:
“別生氣了,是我說話太重了。”
“孩子擇校的錢,我會去想辦法的。”
“你想買的烘干機,該買就買吧,這天氣確實太潮濕了。”
“不用擔心,錢的問題,我會想辦法的,大不了想辦法再接點私活。”
“但是,你真的不能怪我,你不能怪我為什么不去拿美國人的10萬美元。”
“我做的是糧食疾病研究,雖然冷門,但是也很重要。”
“如果我真的加入了他們,那我手里的技術,有一天就會被用來對付我們。”
“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這是我的底線。”
聽到他的話,妻子抬起頭,眼睛里泛著水光。
她張了好幾次嘴,但話到嘴邊,卻又都咽了下去。
良久之后,她才終于說道:
“何午成,你在為他們考慮,可他們為你考慮過嗎?”
“你總說你的課題多重要,你的技術多重要,但我知道,他們從來都沒有覺得你多重要。”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有你的抱負。”
“但是,你也應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人有時候,是需要自私一點的。”
“你可以不移民,可以不像他們提供技術,但只是做一個顧問,難道也不行嗎?”
何午成默然無語,他當然知道妻子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而對于妻子所說的事情,他也沒有任何辦法反駁。
是的,自己確實從來沒有被重視過 也許,是時候該做出一些改變了。
也許,自己確實應該接受他們的條件。
因為那樣,至少可以讓自己的家庭,度過這段窘迫的時間。
何午成長嘆了一口氣,他掏出手機,翻到了手機里那個他看過許多次,但卻從來沒有主動撥打過的號碼。
撥通這個電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他的手已經停留在了撥號鍵上,但突然間,他的視線被手機屏幕上一個小小的信封圖標吸引了。
那是短信的標志。
他下意識地點開了短信界面,而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兩條短信。
第一條,是銀信通發來的銀行卡動賬通知,到賬金額12萬元。
而第二條 “何午成同志,你好。你已通過‘扎根’特殊津貼審核,感謝你在疫霉菌及真菌遺傳學領域的長期研究,祝你早日取得更多、更好的成果。本次津貼按照年限一次性發放,后續津貼將按月發放,詳情請見相關文件說明。”
何午成目瞪口呆地看著短信,他突然想起來,在幾天之前,他似乎確實是按照要求提交過某些審核文件。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真的能拿到這份津貼。
因為,他陪跑的次數太多了 他反復讀著這兩條短信,生怕自己空歡喜一場。
直到他撥通了銀行的電話,查詢到自己余額的變化之后,他才終于放下心來。
一旁的妻子疑惑地看著他的動作,直到何午成放下手機,她才開口問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何午成的臉上帶著笑意,他直視著妻子的眼睛,開口說道:
“沒事。”
“我不用去拿美國人的錢了,我們自己人給我發了錢。”
“你看,他們并不是不重視我.只是也許時間還沒到。”
“有人還記得我的——我沒騙你,他們真的記得。”
5月30日是全國科技工作者日,收到短信啦,向科技工作者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