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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仿星器,還是托卡馬克?

  一場報告下來,陳念也算是跟男人混熟了。

  他知道這人名叫塞巴斯蒂安,在德國馬普實驗室工作,搞的是仿星器方向。

  而他在做的,就是大名鼎鼎的W7X項目。

  在前一世,15年前后,這臺仿星器已經能夠生成非常精確的磁場,在等離子控制領域取得了重大突破。

  在某一些指標上,它已經超過了托卡馬克裝置,如果不是因為仿星器固有的缺陷,這套裝置甚至可能由邊緣地位一躍成為主流。

  而很顯然,塞巴斯蒂安在其中就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其實他并不是一個無名小卒,而是一個潛力巨大的技術大能。

  話說回來,能坐在這里的,哪個不是有點絕活傍身的?

  大概只有陳念,一沒論文、二沒影響力,看著就是來打醬油的罷了。

  不過,哪怕是搞清楚了陳念的“背景”,塞巴斯蒂安也沒有顯得多失望,畢竟他跟陳念搭話本來就不是為了所謂的“學術社交”,而是純粹想打發枯燥無聊的報告時間而已。

  等最后的提問環節結束,塞巴斯蒂安熱情地邀請陳念去喝杯咖啡,猶豫了片刻,陳念還是答應下來。

  倒不是想把薩斯巴斯蒂安挖過來,而是單純地想接觸一些前沿研究的信息,看能不能從他們的思想中獲得一些靈感罷了。

  于是,兩人一起走出會場,就在旁邊的咖啡店里坐了下來。

  陳念放肆地點了杯冰淇淋,而塞巴斯蒂安則是一絲不茍地點了黑咖啡。

  “果然,年輕人都喜歡甜食——在我像你這么大年紀的時候,我也是每天喝可樂、吃糖果。”

  “但現在我已經老了,身體承受不了這樣高糖分的負擔了。”

  “不過,你也要小心——糖尿病可不好受。”

  塞巴斯蒂安略有些調侃地說道。

  在他的認知里,陳念就是一個剛剛讀博,跟隨導師來蹭會的小年輕——這種操作在學術圈并不算少見,他年輕的時候也干過不少。

  從陳念的身上,他也算是找到了點年輕時候的回憶。

  聽到他的話,陳念笑著回答道:

  “我平時也吃的很少,但既然已經出來了,不如放肆一下。”

  “確實——畢竟對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參加這樣的會,更像是一場旅游吧?”

  “我還記得當年我跟著導師去洛杉磯開會的時候,對報告根本沒有一點興趣,滿腦子都是晚上的脫衣舞酒吧、以及周末的商場、賭場和海灘。”

  “現在想想,真是荒廢光陰啊.不過,被荒廢的時光,才是最好的時光,不是嗎?”

  “確實如此。”

  陳念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實際上,哪怕已經重活了一世,他最懷念的也還是上一世那段無憂無慮的大學時光。

  空白的、虛無的,但又彌足珍貴的時光。

  似乎是看到了陳念眼中的神往,塞巴斯蒂安不由得笑了起來。

  “但伱顯然還沒有到應該懷念過去的時間,你還得好好干啊!”

  “剛才聽你說,你從事的是托卡馬克方向的研究?為什么會選擇這個方向?”

  他非常謹慎地沒有涉及技術方面的討論,原因很簡單,這是在華夏境內。

  雖然說核聚變是一項人類共有的課題,也是人類共享的成果,但各國之間的技術壁壘不可能完全消除。

  距離它的誕生越近,壁壘就會變得越強,直到某一個國家先完成突破,最終形成壟斷。

  所以,保密措施是事實上存在的,他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托卡馬克是目前最主流的研究方向,不是嗎?”

  陳念神態輕松地回答道。

  “是的,但未必是最有前途的。”

  “在我看來,仿星器這種天然可長時間連續運行的磁約束裝置,才最有可能成為未來核聚變技術的基底。”

  塞巴斯蒂安的眼神中包含著幾分虔誠,很顯然,他對自己選擇的方向極為自信,甚至可以說是狂熱。

  而大多數新技術的誕生,也正是因為這些狂熱者的努力。

  陳念對此報以尊重,但并不至于懷疑自己的選擇。

  廢話,托卡馬克裝置是系統篩選出來的最有利方案,相當于某種先驗的“歷史”。

  無論現在看來,在室溫超導材料誕生以后,仿星器的前景多么一片大好,但終究,它天然的較高工程難度,也一樣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問題。

  在兩類技術都成熟之前,誰優誰劣,還不可知呢。

  不過,陳念也不打算在學術方向上跟他起爭執,于是便開口說道:

  “是的,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仿星器裝置很可能要迎來一個漫長的春天了。”

  “不過,我們還是選擇了托卡馬克裝置,很顯然,那些科研學者、以及決策者都是有自己的考慮的。”

  “是的,我想他們應該是考慮到了我們這樣的純技術人員無法考慮到的部分。”

  塞巴斯蒂安從善如流地附和道。

  而這個回答反倒是讓陳念吃了一驚。

  見過太多那些要么是自視甚高目中無人、要么是犟成一頭死牛的白人,對方的表現簡直是太加分了。

  這兄弟不會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故意來接近自己的吧?——

  還好,陳念的這個擔憂只閃過了一秒,塞巴斯蒂安便繼續說了下去:

  “實際上,EAST項目也對我發出了邀請,從他們撰寫的項目概況描述中,我能看得出來,他們對自己的技術很有信心,但同時又已經做好了放棄追求完美的準備。”

  “這是一群極端的功利主義者建立的項目,他們沒有可能不考慮全局。”

  原來如此。

  在此之前,陳念就已經知道EAST項目在招攬各國的人才,不過他沒想到,一個托卡馬克裝置,會把邀請函發到搞仿星器的研究所里去。

  “功利主義.這個詞聽上去不怎么樣,但在你說出來卻像是贊美。”

  陳念說道。

  “的確是贊美,這幾年的時間里,華夏所達到的高度是全世界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2001年,在EAST項目剛剛完成一次小規模改造的時候,我受邀去參觀。”

  “那時候的華夏根本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當然,也有許多新東西,可那些新東西都很簡陋。”

  “丑陋的建筑,丑陋的車,丑陋的道路。”

  “坦白地說,我很看不起你們。”

  “我覺得,人類不一定要追求完美,但至少應該盡可能地做好。”

  “但那時候的你們,信條似乎只有一個:夠用就好。”

  “這種理念.在歐洲,也許只有中世紀的農民才會信奉。”

  說到這里,塞巴斯蒂安停頓了一下,隨后自嘲地說道:

  “不過現在,我們都知道發生什么了。”

  “我想過很多次,最近才明白過來,選擇這個信條的不是華夏人,而是華夏所處的時代。”

  “你們在泥潭之中誕生,就不可能追求潔凈。”

  “用牙咬住滿是污泥的蘆葦,用腳踩住埋在淤泥下的蟾蜍,用身體淌過腐爛發臭的沼澤,咽下嗆進嘴里的污水只有這樣,才能爬出泥潭,去追求那些本來就在泥潭之外的人的所謂‘體面’。”

  “很幸運,你們做到了。”

  “在這一點上,我的敬意是真誠的。”

  塞巴斯蒂安的話讓陳念也頗有感觸,不過同時他也很疑惑,這兄弟的這番感想是從哪來的?

  聽著就好像,他真的看到過一個國家沒有掙扎出泥潭,最終溺死在污泥里的故事一樣.

  白人的國家.有這種經歷嗎?

  他好奇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而塞巴斯蒂安的回答卻讓他大吃一驚。

  “我當然沒有見過——你知道的,歷史上確實有那么一個國家,不過它的選擇是殺死自己的鄰居,用鄰居的尸體墊腳。”

  “我的祖父曾經參加過這件事情是我們家族的恥辱,所以我才更能感受到你們的強大。”

  了然了。

  陳念沒有再追問下去,不過在心里,他暗暗給對面的男人打了一個超出及格線之上的分數。

  至少他還知道恥辱。

  不過遺憾的是,他恐怕是不可能進入EAST項目了。

  畢竟按照他的了解,這玩意兒也是要做審核的,家庭背景有時候也會成為阻礙。

  兩人一直聊到了午飯時間,無論再怎么謹慎,話題也不可避免的涉及到某些技術上的細節。

  而陳念所表現出來的專業性、以及對前沿領域的熟悉程度,讓塞巴斯蒂安大為驚訝。

  “難以置信.你真的只是一個博士生嗎?”

  “我能看出來你對某些技術細節不怎么了解,尤其是在相對復雜的理論方面。”

  “但是,你對全局的把控、已經宏觀上的認知,都達到了相當的高度。”

  “這是怎么做到的?華夏的高等教育,已經先進到這種程度了嗎?”

  陳念微微一笑,沒有立刻回答。

  開玩笑自己的這些知識和信息是怎么來的?

  那可是幾十上百個頂級學者的技術結晶!

  如果在這種程度下,自己還表現得像個小白一樣,那就真的得去看看腦子了。

  “大概是某種天賦吧。”

  他隨意地回答道。

  而塞巴斯蒂安則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午飯的時間,各個國家的團隊都有自己的安排,所以塞巴斯蒂安也沒有再邀請陳念一起。

  當他回到團隊中間的時候,眾人都有些好奇他的去處。

  而對這些問題,他只是統一地回答道:

  “我遇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孩子,跟他一起喝了杯咖啡。”

  “很有意思的孩子?來參加會議的嗎?”

  一旁有人好奇地追問道。

  “是的,很年輕,但很聰明。”

  “不過很可惜,他做的是托卡馬克方向,不然的話,我很想把他吸納到我自己的團隊里。”

  這話一說完,塞巴斯蒂安突然反應過來:

  雖然自己完全可以算得上是領域內的精英,可相比起華夏現在的科研實力和資源投入,馬普實驗室還是根本就不夠看的。

  人家憑什么放棄大好的前程,反而要來你這里打工呢?

  人才的流向早就已經變了啊。

  果然,圍在身邊的眾人都笑了起來,還有人調侃著他想法的不切實際。

  不過,塞巴斯蒂安并不以為意,他只是默默吃完了午飯,腦子里不斷回想著之前跟陳念交流時提到的幾個問題。

  一方面,是仿星器最大的優勢、也就是磁場的穩定性優勢因為常溫超導材料的出現而不斷下降。

  一方面,是華夏投入超巨量的資源,打算在托卡馬克上放手一搏,并且還給了所有同領域的學者共同的機會。

  而他們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有關等離子體約束領域的人才。

  自己是不是.應該考慮換個方向?

  畢竟,自己的研究課題,無論是放在仿星器上,還是放在托卡馬克上,效用其實都不會差太多。

  這實在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然而,就在午飯之后,一件讓他措手不及的事情發生了。

  同樣鉆研非對稱破缺理論的老對手艾興多夫找到了他,提出了跟他一樣的問題。

  并且,從艾興多夫的表現來看,他似乎真的打算要加入EAST項目。

  “.我想你應該搞清楚,EAST項目對合作學者的限制很多,并且想要參與到核心領域,需要經過多重審核。”

  “很可能到最后,你也是作為一個邊緣的研究者、見證者存在。”

  “這樣真的值得嗎?我是說,仿星器的進展很慢,蛋糕很小,但它可以分給我們每一個人”

  聽到他的話,艾興多夫搖了搖頭。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

  “老伙計,你多大了?”

  “.55歲。”

  “你能活到仿星器誕生嗎?”

  這話直接把塞巴斯蒂安問得愣在了原地。

  是啊,自己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親眼見證、親自參與到人類的進化中去,這樣的誘惑,有哪一個科研從業者能抵抗得住?

  或許,自己應該自私一次?

  沉默了良久,塞巴斯蒂安終于回答道:

  “我會好好考慮的。”

  “你呢?你已經做好決定了嗎?”

  “是的。”

  艾興多夫鄭重地點點頭,隨后說道:

  “我希望能在那里見到你。”

  “我聽說,EAST所在的科學島上有數不清的美味河鮮,我想,我們應該去嘗一嘗。”

  艾興多夫并不是唯一做出這個選擇的學者。

  而這才僅僅是核聚變會議召開的第一天。

  很顯然,風向已經徹底發生了改變,從這樣的改變里,陳念隱隱約約間,似乎能看到某個早已遠去的時代的影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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