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關邊城。
天色已經大亮。
太守章軍面色陰沉,他已經在書房里靜坐一夜,期間只短暫假寐了一會。
他是在擔心出關的冠軍侯及其麾下兵馬。
章軍早年也曾執掌軍伍,知道國有良將,有多重要。
那冠軍侯明明資質極高,未來可期,但急于建功,帶三百部眾就出關,或許其有些底牌,但只要稍有錯失便是滿盤皆輸的局面,智者不為。
“章太守,可有消息?”張騫也沒睡踏實,大早就從門外進來詢問。
章軍搖頭:“我已先后派出多支斥候隊伍。往西北去的道路不多,總歸能找到線索,應該就快有消息送回來。”
張騫坐在一旁,自我安慰般嘆道:“其實不用過于擔心,冠軍侯的行軍之速,我親自領教過。他打匈奴那兩仗也是實打實的硬仗,做不得虛假。”
“你是說即便情況不堪,他也能破圍回來?”章軍道。
張騫嗯了一聲:“他破匈奴王庭那一仗,軍中盛傳其勇武蓋世。我估計就算西關外形勢混雜,敵眾我寡,但他至少回來不成問題。”
章軍道:“冠軍侯兵鋒快,我也有耳聞。
但匈奴,西羌,同樣有行軍之術,羌人能來去如風,便是這個原因。若入重圍,想脫身可沒那么容易。”
張騫道:“冠軍侯行軍,不是一般的那種快。且極具隱蔽性。
對手想讓他落入重圍沒那么容易,我只是擔心他人少卻急于立功,自陷險地。”
章軍搖搖頭:“我派出去的人,雖還未找到冠軍侯蹤跡。
但常年和匈奴交戰,我們最緊密防備的始終是匈奴,所以有斥候,一直在盯著西匈奴距我們最近的休屠王部。送回來的消息說,休屠王部這幾日也有兵馬出營,去向還未確定。
至少在三四千軍。我已傳令,嚴防匈奴和羌人來沖關。”
張騫明顯吃驚:“你是說匈奴和羌人,又要聯合行事?”
漢境西北角,匈奴和羌氐等族時常勾結,兵分數路,意在擾亂漢軍判斷,方便行事。
章軍沉聲道:“我之前還以為,我大漢有了衛大將軍,又有冠軍侯橫空出世,等再過幾年,冠軍侯真正成長起來,兵事愈發精熟,我漢軍便有了徹底掃平邊患的希望。
想不到會是這樣,見面不如聞名……冠軍侯用兵不謹慎,早晚要出大問題。
有些問題,可能只要一次,就會把以往贏來的所有全都賠進去。”
“你確實高看他了,他幼少時,我便知道他將來難有大成就。”
章軍正在和張騫交談,門外傳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
兩人往門口看去,便見一個穿褐色錦袍漢服的瘦高老者,手拄拐杖,緩步走了進來。
“族老如何親自來這邊關?”章軍起身道。
進來的卻是隴西李氏當代族長的叔父,當朝大儒李嚴卿。
他和老丞相公孫弘一輩,當年雖未入仕為官,卻受邀給還年幼的劉徹當過授學老師,地位尊崇。
后來劉徹年長,他又專門在長安教過宗室子弟很長一段時間。
隴西李氏之所以顯赫,就是其家中開枝散葉,無形中的影響力無處不在。
“那冠軍侯小時候就不尊師長,性格乖張,說什么不學古法,真真豈有此理。他還能高過歷代先賢圣人不成?”
“我收到長安送來的消息,知道霍去病在長安時,還把我李氏傳承的帛書收入了兵府,我倒要看看,誰給他的膽子,收走我李氏的傳承之物。”
李嚴卿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入座后續道:
“他擅出西關也是個教訓,只可惜了被他帶出去的那些兵士,跟他一起,怕是兇多吉少。
當年我在宮里授學,便曾說過此子將來必因驕狂吃大虧,伱們看如何?”
“他能勝匈奴兩次,全仗一股銳氣,勇武或許有些,但得了點便宜,就以為自己是兵家圣人了?”
張騫在一邊聽得有些心驚:這老人家好大膽,那是當朝冠軍侯,公主的夫婿,國之良將。不知當年冠軍侯怎么得罪這李氏宿老了。
李嚴卿目光微微凌厲起來:“董夫子還是太溫和了。若換成我,必要當面訓斥他。
當年我不過說他兩句,他就在教房門口暗中挖了個陷坑,表面還做了偽裝,竟能瞞過我。
我毫無防備的絆在陷坑當中……那陷坑挖的,正好和我的步履相合,分毫不差。我一腳凹進去,引得滿屋學子大笑,簡直顏面掃地。”
“那時他才六歲,你們說他可有多無法無天。”
李嚴卿蒼老卻不渾濁的眼睛微瞇:“以他性格,若遇上真正的強敵,只要落敗一次,以往所有的驕傲都會被人扒下來……從此一無是處!”
“我聽到他來西關……連夜坐車趕過來,就知他耐不住性子,必會張狂出去,果然被我算中,半點不差。”
章軍忙道:“你老需不能在外人面前說這些話,若冠軍侯稍后回來,更是說不得……”
李嚴卿冷笑道:“但愿他回得來……”
其話音未落,便有兵士步履匆匆的從外邊進來。
章軍見是派出去探聽消息的,心頭微緊:“情況如何?可知冠軍侯去向安危?”
“沒有,未曾找到冠軍侯蹤跡,但出去探查的斥候,回來了一隊。
他們發現在西關數十里外,我們平常巡視區域的邊緣,有古羌族和匈奴騎兵的尸體,且不在少數,明顯發生過交戰。”
章軍追問:“可有我漢軍尸體?”
“未發現有漢軍,死傷者以羌族部眾最多。斥候仔細辨認,還發現有些穿著我漢軍軍服的其實是羌人,而非我漢軍。
死去的羌人,至少有一千七八百眾,且都是壯年,應是某部落的精銳。
死掉的匈奴人也有五六百之數!”
章軍和張騫,李嚴卿對視。
“再探,盡快弄清狀況。”
那斥候轉身要走,不想外邊又有新的斥候進來:
“報:我等往西北方向探查近兩百里,未找到冠軍侯,但發現古羌部所在營寨,燃起大火。”
“有斥候隱跡靠近探查,古羌部內不僅全寨失火,而且到處都是羌人尸體。
目前已確定,古羌部被大火毀了,族中部眾,也被大量斬殺。營地多出外壁倒塌,似被人強力攻入所致。”
章軍和張騫怔了怔。
古羌部是西關外頗強盛的部落之一。
他們時常和匈奴結伴犯邊,若要選出和漢人仇怨最深,最可恨的羌人部落,古羌部必位列其中。
一夜間,古羌部居然被毀了?
“可還有其他消息?”
“斥候站在古羌部所在高地才發現往西北方向去,還有其他起火之處。
斥候沿路探查得知,每處起火點都是一座羌人部落,一路往西北延伸,目前已發現四座羌人的大小部落,被火焚燒干凈,部落盡毀……”
那斥候剛開始說時臉帶喜色,恨不得放聲大笑,說了幾句,聲音卻是變得有些低沉。
他在西關當斥候已有三年。
三年來,和匈奴、羌族人在邊境遭遇過多少次已記不得了,身邊有多少同隊的袍澤是在和羌人,和匈奴兵作戰中死的,也在記憶里逐漸模糊,不敢多想。
唯獨和這些外族的仇恨深入刻骨!
……當他說了幾句,腦海里曾經并肩作戰的那些面孔,恍惚又重新浮現,歷歷在目,不覺已是情緒低落。
章軍和張騫卻是不約而同的思忖起來。
羌人的寨子被焚,顯然是遭了外力。
哪來的外力如此兇悍,一夜間火燒連營,毀了多座羌人寨子?
冠軍侯?
但他只帶幾百兵卒,縱有隱藏手段,能連破西羌為禍多年的古羌等部?
那古羌部可戰者近萬,何況還有其他部落也被火燒,再加上匈奴……
章軍和張騫默然不語。
李嚴卿亦是眉頭深皺,試圖分析斥候帶回來的消息。
直到這天下午,他們才得到進一步確認。
因為跟隨霍去病出征的那支邊軍百多人,在校尉徐甲帶領下回來了。
章軍立即下令讓徐甲來見。
一刻鐘后,徐甲來到章軍所在的這座府邸。
章軍遠遠看見徐甲便生出一種感覺,徐甲似乎和以前有了稍許不同,具體是哪又說不上來。
“見過太守,見過博望侯。”
徐甲看了眼李嚴卿,不認識,見其大喇喇的坐在那,沒敢隨意稱呼。
“冠軍侯何在?”
“冠軍侯昨晚做了什么?”
“冠軍侯呢?為何你先回來了?”
“放火燒了羌人營寨的是不是冠軍侯?”
屋里的幾人,連續發問。
徐甲的眼神里,忽然綻放出異樣的光彩,道:“冠軍侯仍在外統兵未歸,我遵冠軍侯所命,回來送昨晚繳獲所得,東西不少,實在沒法攜帶了。
另外,還要把侯爺的話帶給太守!”
徐甲說話間,從身上取出一份皮卷,然后攤開,珍而重之的放在章軍面前的矮席上。
“這是……”
章軍和張騫,包括一旁的李嚴卿也探頭看過去:“這是一張行軍圖?”
“不全是。”
徐甲神色隱隱帶著些亢奮:“這是侯爺戰前就畫好的作戰路線和戰前推演,作戰方式。侯爺讓我帶回來給太守看,說太守一看便知他的用意!”
下午的時間,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屋內光線正好。
章軍凝神看去,但見那圖上畫的正是西關周邊的地形地勢。
圖上做了密密麻麻的標注,若非行軍之人,看上一眼怕是要眼暈,完全不懂其中意思。
章軍看了片刻,卻是神色凝重起來,伸手指著西關延伸出去的一條紅線:“這是你們昨晚的行軍路線,離開西關的第一站是一百五十里外的險隘,黃口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