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下旬,北關前線有消息送回長安。
當時正好在上朝。群臣了然于心,這消息送回來的時機有些巧,正好趕上朝會,怕是陛下的有心安排……
群臣聽了個前排。
“近日北關連獲大捷,冠軍侯初從長安出兵,便襲敵千里,破右北平郡城,令叛軍前不得進,后不得退,陷入兩難。
次日,冠軍侯潰敵六千。并奔襲遼西,遼東兩郡,探敵之虛實。
遂揮軍收回漁陽,上谷共建之關城。
日前,冠軍侯正兵出遼西,適時已匯合我大漢邊軍,兵員充沛。冠軍侯令大軍圍三留一,獨讓出遼西郡以北方向,沒有形成合圍。
一日后,便有城中軍士,開城門迎我軍入城。叛軍倉皇北逃,冠軍侯復起兵三千,追而不襲,進入草原,并在當日夜,猝然奔襲草原以北,烏桓麾下綠山部,夜潰其兵兩千六百余。
綠山部首領赫蘿侯堅,被生擒,該部被俘者達三千兩百余。
翌日,霍侯再次出兵擊烏桓左千羊部,潰敵兩千九百余……
此為前日訊……叩請圣聽。”
內侍在殿前當眾宣讀,眾臣皆聞。
聽到消息后,一干大臣無不思忖:冠軍侯這也不是打叛軍啊,他把兵鋒順勢轉到攻取東北線烏桓等部身上去了,變化的再自然不過……這時候的烏桓諸部震恐,怕是已經被冠軍侯給打亂了。
“眾卿,朕以為邊關來的戰訊上所說,當得戰功赫赫的稱謂,眾卿有異議否?”
皇帝見群臣俯首,沒人有異議,遂笑了笑,宣布退朝。
他在朝會上安排宣讀北關戰況,就是要讓群臣知道,北關已打起來了,且連戰皆捷,阻止無用,各部需傾力配合。
消息在當日中午,傳到董仲舒耳中。
“冠軍侯從北關出兵……連烏桓諸部也一起打了?”董仲舒皺眉道。
白羽遣回來送消息的小吏點頭道:
“是,北關送回來的消息說,冠軍侯兵鋒之銳,北部邊夷皆非其敵,連戰連勝。已有邊夷聞其名而北遷,不敢接戰。
冠軍侯真人雄也,揚我大漢之威。”
連這小吏也略顯興奮,臉上盡是喜色。
董仲舒瞅了小吏一眼,心里卻是叫了聲苦。冠軍侯去邊關平叛,順便就把戰火引到草原上不回來了,這該如何是好?
看冠軍侯的意思,要是任他打下去,他能把東北沿線的外寇都打光?
“我要入宮一趟。”
董仲舒做了些準備,不久之后便再次入宮,求見皇帝劉徹。
書房。
董仲舒在內侍帶領下躬身走進來,執禮道:“老臣見過陛下。”
“董夫子有何事?”
“臣確有事求懇陛下。
陛下能否下旨,將郎中令從邊關調回長安?”
劉徹從手里的奏本上挪開視線,看向董仲舒。
董夫子正要說話,劉徹在矮席上抽出三本奏卷,隔空推送:“夫子先看看這幾份奏卷。”
董仲舒俯首拿起一卷,展開。
卷中內容是三個月前,霍去病第二次奔襲匈奴,將匈奴王庭人馬擊潰,橫掃王庭下轄各部那一戰的戰損,以及虜獲各部所得的收獲。
經大農令戰后統計,當時大勝虜獲所得,還要高于戰斗損耗。
因為擊潰的是匈奴王部,所得進項著實不少,打過之后還有結余,用來充盈國庫。
“奔襲匈奴后郎中令帶兵回來,繳獲的輜重綿延數里,馬匹牛羊,俘虜,各類皮料獸角,珍寶等物數不勝數。
這就是去病說的,若能一直保持勝勢,可越打越富。”
董仲舒不語,默默拿起第二份奏卷。
這一卷上寫的是霍去病大婚期間,出西關奔襲羌族,也是戰后統計的損耗和俘獲。
“郎中令攻羌族,繳獲不多,但出兵更少,他只帶二百禁軍,折損近乎可以忽略不計。”
皇帝在一本奏卷上筆鋒不停,心分兩用的說道。
董仲舒又拿起第三本竹簡。
“這一卷是郎中令此番奔襲漁陽一線的情況。”
“相關戰損和虜獲受益對比,還未最終出來,但被擊潰的叛軍,甲備精良,得戰甲數千,繳獲所得,仍比戰損要高得多。”
“郎中令最近大小數次與匈奴,西羌,淮南叛軍交鋒,橫掃諸敵,皆有盈余。
夫子仍要一力反對朕,反對郎中令開疆拓土的宏愿嗎?”
皇帝口氣變得逐漸嚴厲,且表示開疆拓土是自己和霍去病的共同志愿,意思再明白不過。
每次開戰都有結余,怪不得大農令最近也不反對打仗了……董仲舒念頭起伏。
他深吸了口氣,把來之前準備好的卷宗,從袖子里掏出,呈給皇帝:
“陛下請看。
這是我大漢近年國庫的收益和支出等項,養兵耗費,作戰耗費,練兵耗費,都位列前五。
此外還有幣制亂象,郡國鑄錢的亂象,鹽鐵私營,均輸平準等消耗。
每一件都觸目驚心。
若陛下再不做出調整,建立新的察舉制,賢良方正。國庫空虛,我大漢國力日弱矣!”
皇帝翻閱面前的簡書,亦是眉頭微皺。
這些情況他豈有不知,但治理一國,有些事觸動的利益群體之大,便是皇帝也無法一言以決,需時間來做出改善。
“老臣并不是一味反對打仗,而是憂慮這些事情,想和陛下商議,暫緩用兵。
給我朝中幾年緩沖,治理諸事,而后再圖用兵。”董仲舒說。
皇帝道:“那朕亦想問問夫子,古來良將難求,如大將軍,冠軍侯這等不世出的將領,更是少之又少。
朕得之,心中之喜,夫子可能體會?
空有良將而不用,便如良機在前而不把握。
國事朕已在調整,但眼下匈奴新敗,正值開疆拓土,橫掃四夷之時,若錯失良機,才是悔之晚矣。
相關戰事,朕和大將軍,郎中令多次推演,都覺得忍一時之艱,便是朕節衣縮食,也該打,要打,斷然不容四夷抬頭,夫子以為然否?”
董仲舒嘆道:“冠軍侯屢戰皆勝,臣亦見之。
而匈奴等部狼子野心,只要稍有喘息,必會再來寇邊臣亦知道。
臣近日常有反思,冠軍侯所言并非沒有道理,那就打吧。”
皇帝怔了下,你這前半段還一副要擺事實講道理,說服朕的口吻,后半段就急轉直下,同意打仗了?
轉的這么快是什么原因?
董仲舒:“老臣曾幾次猶豫,想力阻兵事,但這幾日想了又想,打就打吧。
不過臣以為,必須要設置嚴格的監察制度,防止用兵消耗過大,將銀錢都用來打仗。”
皇帝隱約明白了董仲舒的意思。
這老夫子雖然轉彎了,但又沒全轉。
他是打算換種方式。
憑霍去病百戰百勝的兵鋒戰況,且有皇帝大力支持,想攔也攔不住。
若繼續攔阻,和皇帝,霍去病的關系日益僵化,只會讓事情越來越壞,什么也做不成。
所以董夫子準備換個套路,商量著來。
所謂打不過就加入,大抵是這么個意思。
當然,其中的主要原因,還是經過數月觀察,霍去病的不斷獲勝,提高了董仲舒對打仗的信心,讓他改變了初衷。
鐵骨錚錚的董夫子,準備當一回墻頭草,往皇帝和霍去病的方向靠攏。
一個勢力團體中,不能全都是沖鋒陷陣的人,必須要有關鍵時刻能起到提醒,負責剎車的人。
皇帝本身,也喜歡文武協同,能相互制約的大臣群體。
劉徹念頭微轉,道:“夫子若準備重新出仕,朕可以許夫子出任丞相,或御史一職。”
董仲舒:“陛下可任我為太學之首,當代學宮祭酒,老臣心愿足以,亦可為陛下出謀劃策。”
太學之首,就相當于漢時的國立大學校長,當代文脈泰斗。
某種意義上,還相當于皇帝背后參謀團的團長,參與國策走向的議論,斧正皇帝的治國方向。
這個位置對董仲舒十分合適,地位超然,和朝中各派系又不會形成直接競爭,利于謀事。
“對于冠軍侯,老臣也是服氣的,十七歲……哦,現在十八了,能戰場爭雄,屢戰屢勝者,縱觀歷史,也唯其一人。
陛下可否先將霍侯召回長安,如今即將入冬,已不易繼續用兵。
霍侯回長安,臣等就諸事一起商議商議?”董仲舒將話題轉回了最初的請求上。
皇帝心忖去病昨日秘奏,他已連續出兵,以奔雷之勢,擊潰烏桓多家部落,擒獲敵首。而那暗中勢力的老巢已找到,在扶余以東,出遼西郡需往東北繼續深入。
想將其徹底拔掉,可順便掃平烏桓諸部,且去病的秘奏里,還說匈奴也有在這一區域活動的跡象……相關事,確是該召去病回長安一趟,商榷以后,方能全力推動。
十一月下旬,霍去病接到皇帝詔書,遂略作安排,便在親軍護持下,從北關再歸長安。
十一月末的下午,未央宮,書房。
“臣見過陛下。”霍去病躬身施禮。
“不用多禮了,坐。”
皇帝上下打量,神色欣喜:“董夫子等人還沒來,正好有件事朕要與你單獨說,你隨朕來。”
霍去病略驚訝,什么事還要去專門的地方才能說?
當下跟著皇帝起身。
劉徹揮手間斗轉星移。
兩人來到未央宮深處,一座獨立的殿宇外。
這處殿宇,門庭被濃郁的紫氣籠罩,高達三丈的巨門,宛若兩塊紫玉雕琢,輝煌華麗。
而在紫玉巨門上,祭刻著符號無數。
霍去病掃了眼周邊,這是宮內又一個完全密封的隱秘院落。
他出入宮廷多年,還是頭一回知道未央宮有這么處地方。
皇帝親自上前,單手推在大門上。
那門上有朱紫陣紋,在劉徹手上交匯,最終在厚重的聲響中,往兩側開啟。
驟然間,未央宮的國運紫氣濃重,輝耀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