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地勢圖拿過來。”
對上霍去病,如今的匈奴各部,皆頗為謹慎。
渾邪王讓部眾拿來一張巨大的牛皮地圖,又招來麾下幾名匈奴將領,共商即將到來的漢匈之戰。
從地圖上看,形勢一目了然。
他們正守在漢通往西域的長廊,靠西域這邊的北角。
所處位置背靠渾邪王部,援兵,物資不斷。
更重要的是,他們在數日前接苣都命令,趕來扼守此處,頓時將之前漢軍推進到玉門,干擾西域形勢的那支兵馬,攔腰阻斷在玉門一帶,只需稍過一段時間,就會變成孤軍,缺少輜重物資支持。
一舉數得。
地圖上,群山環繞的中間區域,有一片借山勢阻擋風沙形成的綠洲,河水蜿蜒,草木蔥蘢,那就是漢連接西域的必經之地。
“我們只要守住此地,漢軍此戰便優勢盡失。”
休屠王的視線從圖上掠過:“周圍的山川正可遏制那霍去病,讓其擅長奔襲的戰術無處可用。”
渾邪王仔細復查地圖,亦道:
“這里的地勢,確可遏制漢軍的任何奔襲,南北皆有山巒,天然如屏障。”
“那漢將據說年紀不大,勝了幾仗,便驕狂起來。
他顯然不知苣都大將的厲害!”
有一個匈奴將領,名托盒金,年近四十,生的方面闊口,塌鼻梁,皮膚粗黑,脖頸到肩胛的位置有一道斜向的刀疤,皮肉外翻。
此人面貌丑惡,卻有搏殺虎豹之力,是員勇將:
“按收到的訊報看,漢軍大概三數日便可到其邊關。
據說那漢將霍去病生的細皮嫩肉,若能將其擒獲,說不得能當個女人用用……”
眾將哄堂大笑。
此時距真正開戰還早,漢軍開拔,至少要數日后方有接戰的機會。
匈奴大營雖戒備森嚴,但氣氛頗放松。
不過就在眾人交談,興致高漲時,帳外快步進來一個傳訊兵!
渾邪王一眼看出傳令兵神色惶潰,心頭微沉,揮手道:“都住口。”
大帳內霎時一靜。
眾將一起看向進來的傳訊兵。
“稟大部首。”
那傳訊兵語速飛快,“接報,有一支漢軍,從焉支山和烏鞘嶺位置,由南往北殺出來,襲殺了我軍在那里巡防的一支大隊,三百余人全員盡皆被殺,所以消息沒能及時傳出來。
不久前有新的巡哨經過,才發現變故。”
帳內徹底安靜下來。
漢軍?
這時候怎么可能有漢軍出現?
焉支山和龍首山比鄰,也就是說有一支漢軍,把他們駐守的這條狹長走廊,攔腰開了道口子,打過焉支山和烏鞘嶺之間的區域,繼續往北,進入了西匈奴各部所在的位置。
這支漢軍,從一個事先沒人想到的地理位置,殺進了西匈奴?
“焉支山區域,我們層層布設哨卡,怎么可能有漢軍殺出來?那里距漢人的邊關數百里,他們從哪來的?
消息確認過嗎?”
休屠王怒聲發出連串的疑問。
他們剛看過地圖,周邊都是山巒,不宜行軍,漢軍就突然出現。
時間,地理方位,都對不上!
漢軍直接在焉支山的區域出現,沒有任何已掌握的線索能接得上。
一干匈奴將領不約而同的懷疑是消息出錯:
“我們在周邊數次增設巡防哨卡,漢軍若出其邊關,絕瞞不過我們!
他們是飛到焉支山的不成?”
腦袋想到爆炸,得出來的結論依然是不可能。
漢通西域的這條路,北臨西匈奴,龍首山,焉支山等山脈。
南邊的祁連山,情況更復雜。
別說是騎兵,步行軍都無法橫穿,即便有行軍策提供便利,想渡過祁連山殺出一支隊伍,至少也要十天半月以上,絕無道理來的這么快。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傳訊兵的聲音回蕩:
“我部兵馬仔細勘察過,確定對方就是漢軍。”
“他們從哪來,往那去了,目前還不確定。
但判斷漢軍至少有數千部眾,他們擊潰我部邊哨兵馬的速度非常快,且無一人能逃出來,因此推斷對方至少有數千漢軍。”
傳令兵話落,不但沒解開一眾匈奴將領的疑惑,反而讓這支漢軍的來歷,愈發撲朔迷離。
這么多人,到底是哪來的?
若是漢人的邊關出來數千部眾,即便用了行軍策,他們也有應對手段,不可能藏的如此之好,來勢這么突兀。
渾邪王一陣陣心悸,回頭重新看向面前的地圖。
除了狹長的漢和西域通道,周圍全是山巒。
那支漢軍真是飛過來的?
渾邪王逼人的視線落在訊兵所報,發生交鋒的地方。
那里位于漢和西域通道的中段,是他們布防的一個小要點,居焉支山,烏鞘嶺而守。背后是西匈奴的騰格里沙漠,狐奴河一帶,有西匈奴的一些部落分布。
渾邪王突道:“不好。”
幾名將領都將視線投過來。
“漢軍的目標是糧草牧料——”
要知道匈奴是逐水而居的游牧部族,他們平素打仗,為什么能占盡優勢,因為輜重非常少,極端靈活。在草長鶯飛之時,馬匹就地食草,根本不必攜帶多余口糧,戰士全靠搶,以戰養戰。
所以匈奴人愿意戰,屢屢南下劫掠,因為他們消耗小,而收獲豐。
但這次不一樣。
匈奴為了挽回之前王庭被破,舉族北遷的顏面,此戰早早就開始布置。
而眼下冬時剛過,地上草木初綻,馬匹還不足以就地取食,所以他們也準備了糧草。
這些糧草,是草原各部湊出來的。
因為馬上就到了夏季牧收的時候,所以各家拿出入冬前積攢的草料余糧,只等夏收時再重新補回來。
各部籌措的糧草,就在渾邪王部,以及周邊的各部落存放。
所以他們在沿線都派了兵馬巡防,就是為了防備出現變故,有人去襲擊他們的后勤。
漢軍從焉支山和烏鞘嶺撕開口子,蹤跡未知,只可能是往北,奔著各部籌措的糧草去了。
匈奴為了能在春時開戰,提前籌措的糧備,同樣成為他們的重中之重。
襲之必救的要害。
如糧草被毀,仗也不用打了……
“苣都大將傳來的作戰命令上就說過,春時戰,糧草為先。
我之前多有布置,將糧草分散在周邊各部,即便有人來襲,一時也無法對我們造成太大損失。且苣都大將還安排了伏兵在草原上,漢軍一頭扎進去,未必便能討好。”
渾邪王面色陰沉,快步出帳,呼喝兵馬,準備支援各部,防止被漢軍斷糧。
天剛蒙蒙亮。
就在渾邪王出營時,另一個傳令兵快速跑過來,遠遠的道:“大部首……藗濮部已被漢軍擊穿,部眾潰散。漢軍放火,不僅燒了藗濮部,他們用來資軍的冬草也全部被焚……
整個藗濮部都毀了。”
渾邪王和休屠王等人,倏地往東側的天際看去。
夜色中,仿佛能看見數百里外燃起的驚天火光。
漢軍好快的速度,好狠的手段。
怕什么來什么,果然是奔著要斷他們的糧備去了。
“從藗濮部往西,這一路直到我渾邪王部,共有七個部落,正是我們運送草料輜重的路線。”
渾邪王有種被人迎頭一棍,兩眼發黑的感覺。
現在研究這支漢軍是哪來的,怎么來的,已經不重要了。
當務之急是如何阻止漢軍在后方長驅直入,破壞西匈奴的糧草供應。
“來人,快馬去通知各部,加緊警戒。
傳令,調我部兵馬萬人,隨我奔襲迎擊這支漢軍,與其一絕勝負!”
“大部首,我與你同去!”
“大部首,我亦與你同去!”
各部匈奴將領群情激奮,襲后燒糧,漢軍著實可惡。
不久之后,營地內便有數支隊伍出營,快馬奔向不同的西匈奴部落,準備迎擊漢軍。
漢軍的突襲,一舉攪動形勢,打亂了匈奴的原有部署。
漢匈之戰,就此全面拉開帷幕!
大漢長安。
早朝,絢爛的陽光灑入殿內。
劉徹一身皇袍,坐在未央宮正殿,俯瞰群臣。
大軍出征,今日的朝會,談論的也多是即將到來的漢匈之戰!
衛尉程不識出列,正在親自奏報,道:“……我軍行進極快,今日晚便可入隴西,預計兩日后可到西北邊關。”
皇帝點點頭,他今日早上收到繡衣的消息,知道霍去病昨晚就撒開兵馬,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眼下不光匈奴各部在找他,長安也在等進一步的消息。
但將在外,霍去病不主動往回傳訊,誰也找不著。
皇帝心里癢癢,早上的時候還動用術法手段,搜了一遍霍去病的蹤跡。
可惜一無所獲。
這說明霍去病用一晚上的時間,直接跑出了漢境,所以就算是皇帝,也沒找到他的蹤跡。
繡衣的梁園主殿三層,劉清憑窗而坐。
霍去病行軍開戰,她也跟著變得忙碌,收發的皆是大軍推進的相關消息。
劉清埋首在諸多情報中,挺翹濃密睫毛閃闔,神色專注。
“昨晚入夜……先奔赴西關邊城,而后和部眾分開,僅率親軍進入西羌族地。夫君要做什么?”
劉清一邊看繡衣傳回來的各類消息,一邊查看地圖,也在嘗試分析霍去病的意圖。
但同樣毫無頭緒。
就在這時,宋然從外邊進來,送上一條新消息:
“公主,跟在霍侯身邊的人,第一次傳消息回來,用的是那種同心蓮葉的新傳訊方法……”
劉清接過宋然呈上來的密訊,視線一掃,秀眸睜大了稍許:“這么快……”
她從矮席后站起來,往外走,道:“陛下早上特意讓人來告知,有去病的消息立即通知他。
我親自去見陛下,他見了這消息一準高興。
若還有新消息,直接來找我。”
話罷撲棱棱的小碎步跑出梁園。
梁園的內門,便連接著未央宮。
劉清一路來到正殿外,內侍董旭先從殿內迎出來:“公主怎地親自來了?”
“去病在前線的戰訊,陛下讓我有消息便告訴他,不得耽擱。”
記載著霍去病蹤跡的密訊,片刻后即出現在皇帝手上。
密訊的內容是:郎中令霍去病自昨夜子時末,離開西關,進入作戰狀態,并于今日寅時初,也就是凌晨三點,過焉支山,烏鞘嶺一帶,進入西匈奴領地,過程中潰小股匈奴部眾。
寅時末,也就是黎明前后,接近凌晨五點,霍去病統兵奔襲西匈奴藗濮部,其冬草糧備,焚之!
已經發生的事,便沒有保密的必要。
皇帝遂讓內侍將這消息在朝堂上念出來,分享喜悅,提振士氣。
董旭念完,群臣大嘩。
倒不是霍去病擊潰匈奴的部落焚燒其糧草,讓眾臣震驚,而是速度太快了!昨天大早他們親自出城去送霍去病,當天夜里這位郎中令就奔襲殺出了邊境,閃擊匈奴。
快快快!
將閃電戰發揮的淋漓盡致。
懂兵事者更是能看出其中還另有玄機。
程不識也在思索霍去病的行軍路線,疑惑不解:
“郎中令是如何做到,從焉支山和烏鞘嶺區域殺出去的?
匈奴近期在那一區域多有布防,郎中令是怎么統兵出現在那的?”
皇帝笑道:“程不識,你也是修兵之人,朕許伱一天時間,明天朝會來告知朕,去病是從哪條路線,帶兵突然出現在焉支山附近的。”
程不識愣一下。
皇帝高興了還給人留作業。
皇帝留完作業起身道:“無事散朝,有其他事到朕的書房來議!”
話罷匆匆往書房去了。
書房里,劉清正在等待。
她親自來,也是有事想詢問皇帝。
董仲舒,張湯,李蔡等人亦在隨后跟進書房,準備議事。
“皇兄,去病奇襲焉支山,烏鞘嶺,是從哪行軍,才能做到讓匈奴毫無防備?”
這是雙方都不理解的事情。
皇帝攤手道:“朕亦不知。”
他讓人拿來行軍地圖,看了老半天:
“去病上次回來說,留李敢在西關,朕當時以為他是讓李敢在邊關協防,現在看好像還有其他目的。”
皇帝將視線落在西關外,祁連山一帶的地勢上,目光漸漸明亮起來:
“朕明白了,去病用的……是李敢一直在西關的那支兵馬。”
眾人仍未領會皇帝的意思。
唯獨董仲舒若有所悟:“陛下的意思是,郎中令其實早在旬月前,就在布置這一戰的奔襲路線,李敢一直留在西關外,是暗中帶兵在探路。
祁連山雖然難以行軍,但旬月時間的摸索,李敢事先已將其麾下部眾,藏在穿過祁連山的某個位置,郎中令去了以后,直接帶領這支兵馬從祁連山下殺出,北上就是焉支山?
所以才能襲敵之不備!”
皇帝拍案道:“必是如此。
去病埋伏此戰已有旬月,乃提前廟算,布下的奇謀!
朕若非知其早在西關外有李敢麾下的部眾,始終未回,也想不到此策。
匈奴人想破腦袋,亦不會明白去病是如何出現在焉支山的,哈!”
董仲舒和李蔡,張湯等人略事沉吟,心里無不掀起強烈的悸動。
霍去病從旬月前就開始布置這次奇襲,不獨是計策本身給人帶來的震撼。
而是他在旬月前做布置,說明早在那時候,他就對當前的戰局有了準確的判斷,知道如何擊敵以弱,左右戰局。
故而才能在旬月前,布置藏兵,將這支兵馬留給一個月后的自己使用。
這其中體現出來的,是什么層次的戰略眼光和戰場指揮能力?!
眾人皆有種神乎其技的念頭浮現。
連皇帝也心緒起伏,舒爽至極。
西匈奴戰場,驕陽升空。
霍去病騎在馬背上,看了眼高懸的太陽,這天挺熱啊。
他收回視線,看向前方出現的一座匈奴部落,揮手道:“殺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