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天空下,陽光明媚,幾朵如棉花糖般的白云在微風中緩緩搖曳。
柳樹胡同,胡同口的大柳樹下,一口大鐵鍋被架起,下方火焰熊熊,燃燒得正旺。
“生地、黃連、丹皮、半夏……”
一個醫館學徒對照著藥方指點著,旁邊,兩個太平軍衙役聽從吩咐不斷往大鍋中投入各種藥材,大片的水汽化作白煙蒸騰,一股濃濃的藥味就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當!當!當!
街道上,還有打更人敲著鑼,不斷大聲呼喊:“義軍尋到醫術大師,為大家伙兒研制出治療瘟疫的藥方了……為避免相互傳染,現義軍有令:各家各戶不得出門,由義軍給大家伙兒免費發藥湯啦!”
“有病的、沒病的,都能喝藥,一碗藥湯入腹,有病的治病,沒病的預防啦!”
許多人家聽到這般聲音,紛紛透過門窗向外偷瞄,響起一片竊竊私語的議論聲。
“哎,那口子,聽到了么?義軍說研究出治療瘟疫的藥了?可這才幾天,這么快,不會是假的吧?!”
縱使小民沒有太多見識,可也知道常識,從無到有,研究出專門克制的瘟疫的藥方,不至于速度這么快的。
“是啊,當家的,這也太快了,讓我總感覺心底沒底,瘆得慌!”
“誰說不是?我就怕,那藥湯有什么問題……”
“這藥方是趕了些,可大不了藥效弱一些,能稍微濟些事就行。”
“是這個理兒!有總比沒有好,我也不求一下子治好,只要能讓咱家娃娃少受些罪,那也好啊!”
女主人抹著眼淚,哽咽道:“這才一兩天,你看咱家娃娃,都已經沒個人樣了……”
“唉!不喝也是死,喝了藥,賭一把命,總不會更壞!”
“哪能這么快就研究出藥方喲?!當家的,你說,義軍會不會怕咱們這些人傳染,在那藥湯中下毒,想將咱們都毒死?”這聲音壓得極低。
“呸,你這婆娘知道些什么?頭發長、見識短!”
這戶的男人開口道:“退一萬步講,義軍真想那樣,一把火將城中燒了,豈不是更好,哪還要這么麻煩?”
這女人一拍額頭:“當家的,伱說得對,是我想瞎了心了。說不得,就是因為那個什么醫術大師,才研究得這么快!”
“免費?那不就是不要錢么?這般的藥湯要得!”
“是啊,萬一有效哪!雖然咱家現在沒人染病,但不是說可以預防么?喝一碗也好。”
“一人一碗,咱家五口人都喝,反正又不要錢。”
“對的,聽那話,還是什么大師的藥方哩!咱們這般平頭百姓,這輩子還能喝到不要錢的大師的藥,也是沒白活了!”
各家各戶,或是滿心驚疑;或是心懷希望;或是恍然大悟;或是抱著占便宜的心思……不一而足。
方家。
吳衙役親自將藥湯送過來,量還不少,足有小半盆:“方小醫師,這藥湯我喝過,是真的有效,你也快帶回去喝了吧,沒病也能防治。”
“謝過了!”
方銳將藥湯端進來,卻放到一邊,又進了廚房:“娘、三姐姐、靈兒、囡囡,你們稍等,等下喝我的藥湯,我的藥湯中加了些珍貴藥材,比這般大眾貨色好上一些。”
雖然知道,這藥湯基本上不大可能有問題,可還是沒讓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四人喝。
再者,就如他所說,那藥方是普適性藥方,針對普羅大眾,他正在鍋中熬制的湯藥,加入了一些珍稀藥材,又專門針對她們女子、小孩兒的體質調整,相對效果更好一些。
其中區別,大概就是流水線與定制的差別。
大約一炷香時間后。
就在方銳的藥湯熬制差不多了的時候,外面突然響起巨大的歡呼聲。
“有效果!有效果!真的有效果!我喝了義軍的藥湯,感覺好受多了!”有人驚喜呼喊道。
“我家娃娃也是!喝了藥,咳嗽得都少多了!”這是一個母親喜極而泣的聲音。
“我喝了藥,有些發熱,義軍衙役說是已經感染了,正在潛伏期,藥效正在對抗病灶……幸虧我喝了藥湯啊!”這聲音中滿是慶幸。
“我家倒沒有發熱的,看來都沒感染。”
“嘿,現在知道了吧?你們這群人,之前還懷疑這、懷疑那,簡直都是沒良心!沒聽義軍說么?藥方研究這么快,是請來了一位醫術大師!”
“我錯了,確實是我小心眼了,我不該懷疑義軍的……”
“也不怪你們。”
一個老翁輕捋著胡子:“一般的醫師和醫術大師,那確實不能比啊!我早些年曾聽一位過路的行腳商說過,能被稱為‘醫術大師’的醫師,都能進皇宮給皇帝老兒看病哩!”
“感謝那位研究出藥方的醫術大師,感謝義軍,不要錢給咱們發藥。這比以前的朝廷,可是好多了!”
“是啊!感謝義軍,感激那位大師,活命了我全家啊!我家要給那位大師立上長生牌位……”
這些歡喜的聲音,伴隨著上午的陽光,一床從窗子闖了進來。
方薛氏笑道:“比起那什么醫術大師,咱家銳哥兒也不差哩!”
“是啊!”
三娘子眉眼彎彎,望著方銳的一雙秋水明眸中滿是要溢出的愛戀:“將來,銳哥兒一定也會成為醫術大師的。”
“不過說來,那位不知名的醫術大師,這次可真是功德無量,治好了咱們城中這么多人!其他人家都好了,咱家也更安全了。”她是看得明白的。
方銳在一旁聽著,笑而不語,盛過兩碗藥湯各自遞給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
“謝謝兄長!”
“謝謝阿銳哥!”
方靈、囡囡兩個小丫頭,可沒有方銳前世小孩的什么臭毛病,哪怕面對這般口味極苦的藥湯,也不須哄,擰著眉頭咕咚咕咚,相互比賽著一口氣就喝完了,極為干脆利落。
“真乖!”
方銳摸了摸兩個小丫頭的腦袋。
身前不遠處,燦金色的光影斑駁浮動,與窗外此起彼伏歡呼的聲音交織,形成了一股明朗歡快的氣氛。
被這股氣氛感染著,方銳、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五人,臉上都有著輕快的笑意,小聲說著話,在經過連續幾日的壓抑日子后,他們終于再次感受到了久違的放松。
甜水井胡同。
江家,一處偏僻廂房,
“咳咳!”
江平安以絹布捂著嘴,劇烈咳嗽著,一陣咳嗽過后,攤開絹布,上面是刺目猩紅的血痰。
是的,他感染瘟疫了!
畢竟,方銳的口罩、驅蟲藥囊,也不是萬能的,而江平安恰恰……
以免將疫病傳染給妻兒,他將自己關在屋子里,自我隔離。
咚咚咚!
突然外面一陣敲門聲響起。
江平安知道,這是自己妻子來了,來給自己送飯。
他顫顫巍巍起身,也沒開門,而是來到窗前,看到了在自己交代下,戴著口罩、手套全副武裝的妻子。
“老江,你……”
江嫂嫂看到臉色蒼白、面如金紙的江平安,鼻子一酸,流下淚來:“你怎么成了這樣啊?!”
“我都說了,不要那么盡心,什么事都沖在前面,可你偏不聽,你看你現在……牛墩、小豆芽問你,我都不敢說……你說,若是有個萬一,讓我們孤兒寡母怎么辦啊?!”她絮絮叨叨,哽咽著道。
“我……”
面對妻子的話,江平安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一聲嘆息:“唉,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此刻,他的心情復雜難言。
當初,官府主政常山城的時候,世道亂糟糟的,他渾渾噩噩,和光同塵。
等太平軍來了后,在城中施行一系列善政,他是分得清好壞的,寧可自己累些,也要盡力施行下去。
因為,江平安意識到,自己對常山城——這個生于斯、長于斯、將來也要葬于斯的地方,是有感情的,是希望它更好的。
再者就是,如果能選擇,他希望做個好人!
于是。
瘟疫爆發后,因為慣性,江平安的這股盡力盡力的勁頭兒,還在持續,再加上,他從方銳那里得到了口罩、驅蟲藥囊。
身邊兩個衙役感染了,自己卻沒事,這讓他高估了口罩、驅蟲藥囊的效果,沒有像其他人那般,偷奸耍滑、懈怠……
然后,就感染了!
還是那句話:方銳的口罩、驅蟲藥囊,只是防治物品,不是萬能的。
要問,江平安對此事后悔不后悔?
答案是肯定的!
他也只是普通人,他自然后悔,畢竟,若要在別人和家人中選一個,自然是會毫不猶豫選家人。
可,這世上哪有后悔藥啊?!
江平安苦笑著,慢慢開口道:“若我有萬一,其他人都靠不住,你也看到了,我一患病,那些平日的關系,捕快同僚、衙役下屬、狐朋狗友……紛紛遠離,避而遠之。”
“甚至,連代為我傳遞一句話,都不愿意……當真是,人情冷暖啊!”
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不知道是在嘲諷那些‘人脈關系’,還是在嘲諷自己:“若城中瘟疫形勢稍稍緩和,能出去,你就帶著孩子去方家,找方兄,只有他能護住你們!”
“只是可惜,我以前欠方兄的沒還,現在卻要欠更多了。告訴方兄,下輩子,我還和他做兄弟……”
說到最后,江平安牽動情緒,劇烈咳嗽起來,以手掩口,攥了一大把血痰。
這幾乎是相當于交代后事了。
聽聞的江嫂嫂,此時已經泣不成聲:“老江!老江!別說這些喪氣話,你會好起來的……”
就在這股悲痛的氣氛彌漫之時——
當!當!當!
外面,突然傳來敲鑼聲,伴隨著打更人的叫喊:“義軍尋到醫術大師,為大家伙兒研制出治療瘟疫的藥方了……各家各戶都莫要出來,義軍上門,免費發放藥湯啦!”
“聽到了么?老江,你有希望了!你等著,我這就去,去給你拿藥湯!”江嫂嫂吸了吸鼻子,連忙轉身,小跑著出去了。
江平安目送著妻子的背影遠去,卻只是嘆息。
他心中,其實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因為用屁股想都知道,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研究出來的藥方,能是什么貨色?
藥效能有幾分,非常值得商榷!
至于什么醫術大師?江平安下意識以為,那不過是振奮鼓舞人心之話,欺哄小民之語罷了。
畢竟,哪能那么巧,正好就有一個醫術大師在常山城,還廢寢忘食、無私出手相助?真當是話本故事么?
不多時后。
江嫂嫂回來,捧回來了一碗湯藥。
在妻子飽含希望的目光中,江平安心底微微嘆息了聲,捧過喝下。
一開始沒太大感覺,可過了一會兒,他就感覺到,自己咳嗽的頻率降低了,并開始發汗。
“這藥……似乎真有效!”江平安猛地瞪大眼睛。
“好好好!”
江嫂嫂歡喜不已,語無倫次道:“老江,你出出汗,睡一覺,發熱,一定就沒事了……感謝那位醫術大師!感謝義軍!也不知道那位大師是誰,你好了后,咱家一定給大師立上牌位!”
聽著這話,江平安不知為何,下意識想到了方銳,旋即,就是搖頭:‘我怎么想到了方兄弟?那位醫術大師,怎么可能是他?唉,我真是魔障了!’
他交代江嫂嫂先離開后,返身躺在床上,這些日子提著的一顆心放下,被巨大安寧所包圍,昏昏沉沉睡去。
夏家。
“父親,咱家的供奉醫師都是一群廢物,以老藥、大藥熬制出的藥湯,針對瘟疫的治療效果,竟然還不如按照那位醫術大師的配方,拿一堆大路貨色藥材弄出的……”
“罷了!”
夏家老太爺擺手:“不是他們廢物,是那位醫術大師太過厲害。這人和人啊,從來本就不能比,不能比……”
他老于世故,深知世情,知道不能太過對下面人求全責備,不然,隊伍就不好帶了。
“那位醫術大師,可有找到,并招攬?”
“暫且沒有。”
這位大房當家人遺憾嘆息:“那位大師行蹤太過隱秘,縱使以咱家的消息渠道,也找不到!”
他們倒沒懷疑,突然冒出來一個醫術大師,有什么不對——與四五六品武者相比,這般醫道大才,對資源需求相對較少,更看重個人天賦。
故而。
也就更沒懷疑,那位醫術大師,和要尋找的五品武者是同一人!
畢竟,五品境界,刀法精湛,醫術大師,都集中在一人身上?你咋不上天哪?
“唉,慢慢尋找吧,若是那位大師能答應咱家的邀請,待遇從優從厚,同比五品武者!”
夏家老太爺吩咐道。
“是!”
大房當家人答應著,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
對他們這般大家族來說,醫術大師級的人物,相當于戰略性武器,哪怕平日不用,閑置供奉著,都比沒有強。
就比如這次,突然爆發出瘟疫,或者,緊急情況,家中突然有人中毒、受傷、疑難雜癥……不就用到了?
當然,夏家老太爺也知道,那般大師級名醫,他們一個偏遠縣城的家族招攬希望不大,只是不甘心,想要嘗試一番。
畢竟。
真要來說,那般的國手名醫,即使去往府城、州城,也是座上賓,地方大家族都愿意客氣對待。
當然,這是不涉及重大利益的情況下,真要牽扯到根本利益,生死存亡,你是誰?!該出手刺殺,絕不會半點留情!
后院。
“公子,喝藥了!這是那位醫術大師研究出的藥方,聽說,比咱們族中的供奉醫師用大藥配置出來的藥湯,效果都絲毫不差呢!”
一個花容月貌、千嬌百媚,眉心一點朱砂的彩衣女子裊裊婷婷進門。
“嬛兒啊?放下吧!”夏云昭擺擺手,站在窗前,眺望著遠方,眉頭深深皺起。
這名為‘嬛兒’的女子,是他的一個寵妾。
“不知公子何事憂愁?嬛兒愿為公子解憂。”
嬛兒說著,湊上前來,一雙柔弱無骨的藕臂如靈蛇般纏繞而上,漫游而過,最后,俯下身子……
“我總覺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對。淺水養不出蛟龍,可這常山城中,有一個刀術精湛的五品,還有另一個潛藏的五品,以及那個遞送木牌的中品,現在,又冒出來了一個醫術大師!”
“如此多風云人物,聚集一個小小的常山城,實在是波瀾云詭,讓我深深不安……唉,我和你說這些做什么?!”
夏云昭搖搖頭,向下按了按:“來,再深一些!”
少卿后。
“嘶!”
他長長吐出口氣:“嬛兒啊,你這手段還是不行,比不上林楓那兩個……可惜了。”
兩日時間匆匆過去。
在方銳的藥方下,常山城中的瘟疫,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被撲滅,感染瘟疫的病患數量急劇銳減,城中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秩序。
就是那些感染瘟疫的病患,在治愈后,都是放開了。
畢竟,病患痊愈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身體內都有抗體,也不怕什么反復感染、傳染,整出些幺蛾子。
這日,柳樹胡同。
胡同口,大柳樹下,兩個義軍衙役在熬制藥湯,旁邊,排了一長隊的人。
——相比第一日的上門送藥,現在,已經是有需要的各家各戶拿著碗,主動排隊,去大柳樹下領藥湯了。
那些排隊領藥湯的人臉上,基本是帶著雀躍欣然,議論紛紛。
“我家娃娃快痊愈了!”這是一個母親的歡呼。
“我家男人也沒事了,都好起來了!”另一人附和道。
“還有我家……”
“竟然這般就度過了一場大疫,咱們這些人,真是幸運啊!”有老翁輕撫白須,語氣中滿是唏噓。
“這還不是多虧了那位醫術大師,當然,也有義軍的功勞。”
窗前。
聽著外面的歡呼,方銳負手而立,目光放遠,眺望向遠處的群山,心中驀然浮現出十六字令:‘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柱其間!’
注目良久,返身,剎那間,窗外的喧囂如潮水一般退去,只留下心中一片古井無波。
“風物長宜放眼量!過去的都已經過去,還是要注重當下、未來!”
方銳閉目,意識沉寂左上角的光點,腦海中面板如星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