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在一地安頓下來,時間就如上緊了的發條,按照慣性一往無前,倏忽之間,已不見了昨日蹤影。
匆匆十年而過。
上洛,草芝堂。
“方醫師,來啦?”
“方大夫,早上好啊!”
“這是我鋪子新出的云錦綢緞,方大夫您拿著,給夫人、兩位小姐做禮物……那啥,我最近老感覺腰酸腿軟,眼睛發花……”
隨著方銳過來,旁邊鋪子的東家、掌柜紛紛問好,態度客氣至極,甚至,可以稱得上討好。
“嗯,來了!”
“陳掌柜,也早上好,生意興隆啊!”
“那我可就收下了?!西門官人啊,你那不是病,是房事過度……聽說你又娶了一房寡婦?姓潘還是姓李來著?也沒多大事,等會兒,我給你開一盒‘龍精虎猛補腎丸’……”
方銳輕捋著小胡子,含笑點頭,一一回應。
說來,十年前,他還年輕,下巴絨毛尚未完全褪去,作為醫師,不大被人信任;如今,蓄起了胡子,人看起來就穩重多了,生意也直線上升。
好吧,這是開玩笑。
不過,一開始生意冷清,那是真的,也就是周長發帶來些朋友,刻意照顧;后來,治療的疑難雜癥多了,名聲漸漸傳開,直到治好一位眾多醫師束手無策的一品武者,這才徹底名氣爆發。
如今,因為慕名而來的病患太多,‘草芝堂’的門檻也水漲船高,方銳基本只接待高品武者病患,還要提前預約。
‘只可惜,沒有一品之上的‘種道’武圣前來尋醫。’他心中嘆息。
一品之上的‘種道’武圣,這般人物在上洛,雖然稀少,但還是有二三位的,可一次都沒來過。
一方面,‘種道’武圣,這般人物很少受傷;另一方面,人家也不大信得過。
‘唉,這種東西急不得,隨緣吧!以我如今的名氣,說不定哪天就有這般人物主動送上門了。’
目前,方銳已經將從甄道極那里得來的一品之上新法資料整理歸納,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又結合對高品武者的診斷對照,研究漸深。
‘雖說還沒完全成功,但也感覺也相差不遠了,如今,我所欠缺的,大概就是一兩例真正的‘種道’武圣參考。’
上午,方銳診治過一位通過周長發關系而來的病患,就徹底沒事了。
其他病患,自有招來的坐堂大夫診治,不需他費心。
送走周長發那位病患朋友,周長發倒也沒走,留下喝酒。
酒酣耳熱之時。
周長發交心道:“方銳啊,當初你一家自淮陰府遷移而來,我還是有些警惕的,如今看來,是我小人之心了……”
方家橫跨魯、嵐、岐三州,偏偏來到了上洛,一路無事,家人還看起來很不錯,他頓時便猜到了方銳有所隱藏。
——當然,開掛選手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周長發也不可能想到方銳隱藏了那么多,表面六品,真正竟然是一品!
“方銳小友啊,我也不瞞你,在淮陰府時,我被鄭家坑、被孫守財坑、被甄道極坑,實在被坑怕了,就難免過多警惕……年齡越老,膽子越小,我只想著致仕后在上洛盡情高樂,擔心你萬一帶來什么太大的麻煩,牽連到我。”
“所以,才介紹了元老頭兒旁邊的院子……”
這是有讓元好古判別的意思。
不然,以周長發的身份地位,縱然上洛城中住房資源緊張,但只要肯出力,倉促之下尋找另一處院子也不是太過困難的事情。
“另外,之后我還觀察了方銳小友幾年,這才放下心……是我不對,我罰酒賠罪。”周長發舉杯。
“哪里?人之常情罷了。”
方銳并無介懷。
防人之心不可無,對方這也只是謹慎,何罪之有?
另外,他對此事,其實是有所察覺的,不過,也不在乎就是了。
畢竟,方銳來到上洛城,真沒想著搞事。
這十年間,也一直老實本分,即使對外采購大藥、老藥,也只是按照五六品的正常量,自身有混沌龍珠本源供能。
可謂是:沒有半點異常。
“方銳啊,你當初,為何要來上洛?”周長發如今這一問,真的就只剩下好奇了。
“因為,上洛有周兄這位故人在此,或可得些許照拂,另外,這里不直接吃人。”
是的,上洛城中,沒有抓人煉藥那些糟心事!
畢竟是僅次于神京的次善之地,怎么能將吃人擺在明面上?當然是:所有‘神藥’、‘靈藥’之流的資源,都在別處培育,然后上供了。
就如,天都皆是青山綠水,要將……
‘我說的這兩點,皆是真話。至于躲避可能的卜算、推衍武道一品之上的新法、從更高的維度看大虞……那就不足道了。’方銳暗忖道。
“原來如此。”
周長發頷首,顯然是信了。
他對方銳早就徹底放下戒心,如今,兩人也算是忘年交,比之當初方銳與葛長庚,也差不多了。
婆娑樹下,斑駁的光影中,兩人碰杯,這壺十年前埋下的好酒,如今變得愈發醇香。
半下午時,酒罷散場,周長發離去。
“方兄!方兄!”
于嵩來了。
這位商隊主人,十年間,和方家走得很近,以稍高于成本價,供應‘草芝堂’優質藥材。
每次行商回來,或者逢年過節,都會去方家拜訪,帶些稀奇玩意兒,與方家人也算是極為熟悉了。
如此經營,倒也不是圖著什么,大概就是:平時抱佛腳,想著萬一遇到什么急事,好開口之類。
當然,至今也沒真求過方銳什么事。
一開始,方銳還有意保持距離,可于嵩也拉得下臉,來得次數多了,他慢慢地倒也不排斥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么,不就是處出來的。至少于嵩所作所為,不讓方銳感到排斥,也遠比前世‘許多半生不熟的所謂親戚’強出不知哪里去了。
“于東主啊,是來供貨藥材的吧?說實話,你這里的藥材質量上佳,價格又低廉,我都不好意思了。”
“嘿嘿!”
于嵩招呼著下面人上貨,不用方銳煩心,直接就一切打理周全:“我也不虧,方兄,咱們十年的老交情了,說這些客氣話?”
“對了,我這次行商,又弄回來一些有趣的玩意兒,您拿著,給兩位小姐逗逗樂子。”
在方銳邀請下,于嵩坐下喝茶,撿著方銳感興趣的,說一些行商聽聞的,天南地北的最新消息、趣事。
等差不多了,他也不尬聊,主動起身,提出離去,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
相處起來,好如春風化雨,很是令人舒服。
于嵩走后。
方銳回憶起這些年的相處,不由暗暗感嘆于嵩會做人。
“大千世界,形形色色,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這于嵩,十年如一日,經營著一份關系,常人遠不及也,是個人物啊!”
傍晚,方銳踏著夕陽,從‘草芝堂’離去,去往奇果店,買了半斤‘紫晶荔’返回。
他行醫這么多年,自然積攢了不少人脈,地位水漲船高,也有了資格,進入這奇果店買東西。
“元老頭?!元老頭兒?!”方銳并沒直接回去,來到旁邊的院子。
對這元好古,他一開始還尊稱‘元老先生’,后來發現這糟老頭子脾氣著實又臭又硬,再加上關系也親近了,就和周長發一樣稱呼‘元老頭兒’。
對此,這老頭子也不在意。
“是方小子啊?!”
這時,元好古正躺在藤椅上,半瞇著眼,擦拭著自家‘天心印’,聽聞聲音小心放下。
‘天心印’,乃是一件氣運秘寶,方銳和元好古關系親近后,也曾借來把玩過,卻沒看出什么所以然來。
不過,據元好古所說:入了神京中樞紫霄閣,‘太初金榜’留名,‘天心印’就可以借取氣運自動防御,乃至反擊、反噬,上三品之下無敵。
除此之外,它似乎還有一種類似‘天魔解體’的特殊狀態,連一品之上的存在都能帶走——這也是上洛城中權貴無數,可卻任憑他鏟除不平,不敢招惹的原因。
“方小子啊,又給我買東西了?這次還是奇果?先說好啊,你再賄賂我,若是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照樣敲你。”
元好古頓了下,又警惕地補充了句:“還有,別想著套我話,套話也沒用。”
方銳啞然失笑。
這糟老頭子的臭脾氣,也就他能忍受了。
“得得得,元老頭兒,我也就在你這兒吃過這么大虧,這是奇果‘紫晶荔’,拿去嚼兩顆養養身吧!”
他知道,元好古是極為清貧的,不是沒錢,而是俸祿都分給了受欺壓的可憐人,連穿著都只是布衣。
除了那一屋子的書,還真是身無長物。
哦,就連這座院子,都是朝廷分配的,不算是元好古的私人之物,不然這糟老頭子也能給賣了。
‘聽說,元老頭兒原本是有妻兒的,可因為一樁大案,頂著反噬,被報復沒了……’
方銳暗忖著,微微搖頭。
他成不了這樣的人,可不妨礙,對這般人敬佩。
吧唧!吧唧!
元好古嚼著‘紫晶荔’,任憑方銳在他身上施針,治療一些病痛。
“元老頭,靈氣有毒,此言何解?這方面,對靈修有什么影響?”方銳一邊施針,一邊問道。
這是他感覺分寸差不多了,再次問出來。
“靈修啊!”
元好古喃喃道:“話說,老朽的靈師天賦還是極高的,乃是萬里挑一的綠色資質。”
方銳無語。
綠色‘普通資質’,的確是萬里挑一不假,可也就剛剛邁過靈師修煉的門檻,很值得驕傲嗎?我家囡囡就是啊!
況且,誰問你靈師資質了?
方銳動作一頓,等著元好古繼續說,解釋‘靈氣有毒’,可這糟老頭子閉嘴不說了,只是一顆一顆吧唧吧唧嚼著‘紫晶荔’。
‘我就知道,這性格惡劣的糟老頭子!’
見元好古不說,方銳主動再提:“元老頭,靈氣有毒,此言何解?”
不是他不識趣,聽不懂‘避而不答的委婉拒絕’,而是這糟老頭子不可以常理揣度,許多時候,就是喜歡故意捉弄人。
元好古看了方銳一眼,又嚼了一顆‘紫晶荔’,拍拍手:“不是給你說過,不可說么!”
“合著,這‘紫晶荔’真白吃了?”方銳忍不住翻白眼。
這糟老頭子真會氣人。
這次,元好古或許也是覺得不好意思,終于露了點口風:“不是我不說,是我說了,今天就得不安詳地交代在這兒。”
‘如此嚴重?!看來,這根本不是提上一嘴的事情,而是說了,要付出慘重代價,難怪元老頭諱莫如深。’
方銳暗忖著,開玩笑道:“您老還怕死?”
“怕倒是不怕,只是……”
元好古沉默了半晌,就在方銳以為他不會繼續往下說時,突然再次開口了:“老朽早就活夠了,看開生死,早一步下去,也不過是陪妻兒。只是,這世上尚有如此多的不平事,老朽怎么甘心閉眼啊?”
“方小子,為了給你一個想要答案而死,不值;為懲奸除惡而死,值!”
聞言,方銳沉默了。
這話,他是信的,可正因為信,所以沉默了。
“哈哈,方小子,被嚇住了吧?老朽可還沒到要死的時候吶,真到那個時候……”
元好古搖搖頭,沒繼續說下去:“至于你要問的……別問了,人生在世,難得糊涂,知道的越少,才越開心。老朽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是求學之時,想當初……”
他說著說著,聲音漸低,竟是睡著了。
“唉!”
方銳看著元好古蒼老的面容,輕輕一嘆。
遙想十年前,這老頭子精神抖擻,每日拄著拐杖上街溜達,專管不平事,是真的能跳起來敲人的……
可如今,精力不濟,出門的頻次也大大降低了。
‘歲月如刀啊!’
他搖搖頭,給元好古蓋上一張毯子,起身出門。
回家。
迎接出來的,是三娘子。
如今,她也三十九了,縱使有方銳在,保養得很好,可鬢角仍見微小的皺紋。
“靈兒、囡囡呢?”方銳一邊洗著手,一邊問道。
“囡囡整天在家里修煉,都快入魔了,我讓靈兒、清衍喊她去城外踏青,到現在,還沒回來哪!”
“對了,”
三娘子說起一件事:“阿嬸最近狀態不大好,老是說起以前在常山縣的事,我陪著開導,似乎也沒多大用……”
“我去看看娘吧!”
方銳去后院,看到方薛氏時,發現她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著夕陽出神,怔怔發呆。
如今,她也五十多歲了,頭上已見些許白發,精神大不如前,每天除了幾十年如一日地給方銳做一頓飯,就極少動彈了。
不知為何,方銳看到這一幕,莫名地鼻子一酸,也不顧及什么干不干凈,過去在方薛氏身邊坐下。
“銳哥兒,你回來了?!”
也就在方銳、三娘子等寥寥數人面前,方薛氏才會話多一些,絮絮叨叨,說著最近家中之事,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常山縣,說到了方百草,說到了方銳小時候……
大概,人年齡大了,就真的喜歡回憶從前吧!
良久之后,方薛氏去做飯。
方銳從后院出來。
彼時。
上洛城上空,夕陽西下,霞光如血,‘混沌四象幡’操控光幕,將洛河之水映照在天上。
好似一江殘陽,從天空流淌而下。
方銳眺望著這一幕,久久佇立,眼前一一閃過元好古、三娘子、方薛氏的影子,莫名地,心中生出難言的悵惘。
他不由閉目,輕吟道:“君不見,洛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其聲如泣,在暮風中回蕩開,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