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流光劃破天幕。
下方。
山野之中,草色枯黃,間雜著如火焰燃燒的楓林,江水如青碧絲帶蜿蜒而過,遠處阡陌田地縱橫如星羅棋盤。
在虞云瀾眼中,這些景物前所未有的鮮活,心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
這次離開神京,好似一朝脫去枷鎖,方知我是我。
“虞道友心情很不錯?”
“是,以往困于神京,就如鳥兒困于樊籠,如今一朝自由,看什么都覺得新奇。”
或是心情不錯,也或是因為在方銳面前,虞云瀾清美的俏臉頗為認真,闡述著自己的心境,難得顯得話多。
“天地遼闊,去了南虞,道友可去更多的地方看看,縱然九分心力許以世界,也當留出一分留予自己。”
方銳有些明白的虞云瀾心情,笑著建議道。
“那……方道友可愿與我一起?”虞云瀾忽然問道。
“好。”
方銳下意識答應,才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岔開話題:“之前,虞道友所說神京之下那道世界縫隙,如何了?”
虞云瀾玉顏上有著清淺的笑意,語氣都似更輕快了三分:“我以補天之術,將太初金榜、玉皇封天錄、開天鐘三件先天至寶填補了那處世界縫隙,從此大虞神京再無須人鎮守了。”
“只是,三件先天至寶也困于那里,不可取用了。”
“此舉,終究是利大于弊,至少,大虞將來就不能玉石俱焚,作為威脅。”
方銳忽然想起另一事:“這么說,太初金榜、玉皇封天錄、開天鐘三件先天至寶填補世界縫隙,道友又帶走了‘山河社稷圖’,大虞皇室真正掌控的先天至寶,只有‘陰陽無極劍’、‘混沌四象幡’了。”
這一次,虞云瀾當真做得太絕了,絕對讓大虞皇室肉疼無比。
“混沌四象幡,乃是上洛半仙世家共掌,作為核心,鑲嵌一十九件超品秘寶布下的‘周天混元大陣’,上洛防護恐不弱于神京。”
虞云瀾螓首微搖。
言下之意,大虞皇室真正掌控的先天至寶,只有‘陰陽無極劍’一件。
另外,她知道,方銳似有一種摧毀先天至寶獲取好處的秘法,也是在側面提醒,不要沖動去上洛搶奪‘混沌四象幡’。
“虞道友放心,我自不會如此不智。”
事實上,方銳還真考慮過,只是察覺危險放棄了。
“如今,虞遭到連番削弱,自保有余,進取不足,短時間內不再是威脅,南虞休養生息之余,另外,也可騰出手來,應對黑暗星辰墜落,所帶來的天地變化。”
他想了一下,將之前在方家村,遇到那頭詭獸腐鷹的見聞訴說了。
“沒有生靈弱點,死后,還可變為詭靈?”
虞云瀾如遠黛的蛾眉蹙起:“聽方道友所言,這般詭獸,對我等來說,不算什么,可對普通百姓……要想誅殺一頭詭獸,中品武者、靈師恐怕都不行,為求穩妥,須得上品武者、靈師。”
“只是,天下間,哪有那么多武者、靈師?若這些詭獸生成,襲擊村莊,大肆屠戮,污染增生,我等只能被動應對,人間界恐將大亂。”
“虞道友一針見血。”
這正是方銳憂慮的。
他已經能想象到,將來,‘天黑,別出門’,以及‘四處詭禍’、‘星星之火,燎原之勢’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此事不是迫在眉睫,還有時間,暫時之間,局勢遠未到那般劇烈程度。
“紫霄閣可以盡一份力,雖是杯水車薪……還有,這些閣臣是我未曾告知,強行帶走的,希望方道友可以給他們選擇,去留自由。”
“此事自然。”
方銳一口答應。
強扭瓜不甜,雖然可以解渴,但時至今日,南虞已積攢相當一份家底,自不會饑不擇食、強人所難。
兩人交談著,一青一白兩道流光在微醺的夕陽下劃過,去往南虞。
大虞,神京。
皇宮,金碧輝煌,雕欄玉砌。
此時,這方人間至貴之地,卻是一片壓抑,宮女、太監噤若寒蟬。
“老祖,父皇他……”
“唉!”
應無極嘆息一聲,面露無奈:“回天乏術,老祖我拼盡全力,也只能吊住最后一口氣。”
“如今,縱使陛下退位,也……”
他搖搖頭:“瑜兒,去見陛下最后一面吧!”
聽聞此言。
太子身子一顫,心緒復雜,也不知此刻是何心情,進入其中,迎面而來一股濃郁藥味。
龍床上,永定帝臉色蒼白,無有一絲血色,顯然,已到了彌留之際。
“父皇!”
太子來到床邊,屈膝跪下,未語先淚。
“是瑜兒啊?坐吧!”
永定氣息微弱,此時看向太子的目光,滿是慈愛:“你是朕的大兒,你不知,你出生之時,朕初為人父,是何等欣喜……你小時候,朕喜愛得緊,也多有陪伴,那時候……真好啊!”
“后來,孩子越來越多,朕執迷權力,少了對你的陪伴、關切,這是為父的不對,請瑜兒原諒。”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在這個父為子綱的時代,還是一位皇帝,主動承認自己錯誤,對兒子道歉,此種行為可謂難得。
“父皇!”
至少,太子就被感動了,這一聲哭泣,相比之前,要更真切得多。
他也回想起了小時候,那般父子之情,為之動容。
“朕這一生,虧欠你們,更虧欠的,卻是大虞。”
永定帝眼中露出回憶之色:“朕少時登基,立下志向,要成為一代超越先祖的明君……早些年,倒也順利,國泰民安……”
“直到,那人出現!”
他平靜如深潭的聲音,忽而出現波動:“先是,原、饒、涼三州氣運收割,大敗虧輸,被大迂回包圍,損兵百萬;天水河一役,百萬虞軍葬身魚腹;建業城中,再度折損八十萬禁軍……”
其聲字字泣血,還未說完,鮮血已是染紅了嘴邊。
“父皇不要說了!”太子哭泣哀求。
“不必,朕要死了,不說完,就再也說不出口啦!”
永定帝擺擺手,繼續言道:“三場大敗,崩折我大虞一半國運,造成今日,南虞崛起,天下二分。”
“再回想起,當年登基時立下的志向,朕只能感嘆,造化弄人,一至于廝!”
他高亢的聲音忽而轉為落寞,眼角泛出點點淚花:“瑜兒,為父給你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啊!”
“父皇,兒臣必收服失地,斬下那妖道頭顱,祭祀祖廟……”
太子賭咒發誓道。
“不,你守住剩下半個天下,就可以了,朕自己都沒能做到的事情,怎么能要求你呢?”
永定帝搖搖頭,看到太子眼中的斗志,要說什么,喉嚨卻仿佛被卡住,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咳!”
“父皇?!”
太子連忙上前,為永定帝撫捋背部。
“守成,非……輕易之事……”
永定帝咳出一大口血,才感覺舒暢了些,擺手阻止太子擦拭,抓緊時間,殷切叮囑道:“那人大才,萬要重視,不可大意,否則,江山必亡。”
方銳曾是他的心魔、執念,在此彌留之際,終于釋懷,不再稱‘妖道’,反而承認了方銳的能力。
“兵戈之事,多問老祖;政事,可問于沈恬、于夢溪……”
此為諄諄教導。
“孩兒必不敢忘!”
“那便好。”
永定帝氣息愈發熹微,聲音也越來越小:“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要去見列祖列宗了……無顏……無顏啊!”
“萬一、萬一,”
他忽而看向太子,枯瘦的手抓去:“朕是說,若遇絕好時機,萬一……我兒平定南虞,家祭之時,無忘……告訴我……”
“孩兒記住了。”太子反握住永定帝的手,哽咽含淚點頭。
聽聞此言,永定帝似乎心愿已了。
吧嗒!
他緩緩合眼,原本熹微的氣息,徹底歸于無有。
“父皇!”
太子發出一聲凄厲哭泣,猶如吶喊。
彼時。
夕陽西下,霞光如血,光線趨于黯淡,好似垂落的幕布,似乎昭示著一個時代的落幕。
咚!咚!咚!咚!咚!咚!咚!
先天至寶‘開天鐘’已被取走,鎮壓世界縫隙,新取來替代的秘寶大鐘,連作七響,傳徹大半個神京。
“鐘聲七響,這是山陵崩?!”
“嗚嗚,陛下龍馭歸天了!”
“早聽龍體欠安,不想……竟如此英年早逝!”
神凰元年十一月二十六。
大虞永定帝,山陵崩于泰和宮。
十二月初一。
太子應瑜登基,改年號靖難,史稱靖難帝。
永定帝駕崩,靖難帝登基,以往一貫與大虞皇室不對付的半仙世家,這次卻難得的沒有拖后腿。
在南虞這個外力壓迫下,為了富貴榮華,為了壽元道途,為了身家性命,半仙世家與大虞皇室,前所未有團結在了一起。
南虞,建業。
“年號靖難,是為平定災厄之意?好志向。”
李曌如此說著,鳳眸中卻是強大的自信,自信不會弱于那大虞靖難帝。
方銳坐在一邊,品著茶,修身養性,面無表情,對此不發表任何意見。
嗯,他今晚來得有些早了,李曌還在批閱奏折。
“紫霄閣臣,那些人如何了?”
“主上,按照您的指示,去留自由。”
李曌停下批閱奏折,抬頭答道。
事關虞云瀾帶來的紫霄閣臣,的確如此,不過她還順便干了一件大事。
借著紫霄閣補充的人才,再度展開了一場大清洗,對一些貪污腐敗,或者尸位素餐、躺在功勞簿上不思進取者,革職的革職,查辦的查辦。
其中,不乏一些元老。
如果說,方銳從前,這些臣子的要求,只是忠心、不背叛、屁股坐正;那么,李曌的要求,就要高得多,忠誠是底線,能力是主要,德行要在一個底線之上。
總而言之,經過這此事件,女帝對南虞朝堂的掌控力111……
對這些事情,方銳是知道一些的,卻不在意,既然選擇了李曌,那就是一國盡托付之。
“主上,那位紫霄閣首,我是否也安排個職位?”李曌忽而抬頭,一雙明媚大氣的鳳眸看來。
“嗯?!”
方銳懶得思索,可不是笨,腦子一轉就明白過來,李曌這是在試探虞云瀾的地位,是與他同等;還是和她差不多;或者干脆直接被捉回來的……
若是后兩者,以李曌這膽大包天的性子,就敢把虞云瀾當棋子利用。
‘這娘們的野心就如胸懷一般,又膨脹了,必須教訓,狠狠的教訓!’
他身形一閃,出現在李曌身邊,抱起女帝。
“主上!”
李曌不甘示弱,如靈蛇蔥白雙臂環抱住脖子,高挑的身形讓她一雙鳳眸居高臨下。
一番大戰。
事畢,事畢,事又畢。
已是旭日東升。
女帝依偎在方銳懷中,如高貴的金絲貓一般,顯然已被降服,輕輕說著話如夢囈一般,詢問以前。
“南虞立國,其實篳路藍縷。”
方銳回憶著,輕聲道:“大虞萬千年積累,老底深厚至極,輸一次、二次、三次,都有東山再起之機,我卻是白手起家,敗一次便是滿盤皆輸。”
“所幸,經歷種種,如今終于站在了同一個起跑線。”
回想起布局原、饒、涼三州,大戰天水河,建業一役力挽狂瀾……一路走來,唏噓不勝。
“過去的已經過去,接下來的事情,就交予你了。”
“嗯。”
李曌說著自己設想:“靖難帝新近登基,北面大虞威脅,暫不須慮,是時候休養生息,處理一些事情了。”
“我南虞內部,黎民疲敝,百廢待興;世家大族,如若頑疾;昨日天變,黑暗星辰污染……”
“天變,這個我想想法子,前兩者,就你自行處理吧,你待如何?”
“大勢湯湯,無非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女帝霸氣回眸,讓某人一陣激動。
“主上,你……”
她鳳凰嗔白了一眼,高傲雪白如天鵝般的脖頸,緩緩低下。
事后。
李曌披上龍袍,金縷束腰,準備去早朝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皇位浸染,她身上,那股高不可攀、華美雍容的氣質,愈發明顯,一顰一笑皆有種難言的魅力。
“主上!”
女帝臨走之前,還回頭來,對著方銳吻下,攛取一番,才施施然離開。
“這妖精……”
方銳哭笑不得,若不是考慮到早朝,定然要將她抓回來,唱一曲《征服》。
返回小院。
正值清晨,薄露微微。
院中小溪,清水漣漣,碧波粼粼,清煙流動,化作云霧繚繞。
虞云瀾坐在溪邊白玉亭中,依舊是一聲純白的衣裙,衣裳整潔,修整勾勒出玲瓏的曲線,玉帶所結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下裳白裙長長,拖曳在地,朦朧玉腿修長筆直。
此時,她手中捧著一卷書卷,清冷如仙子。
辛雪兒站在溪畔,上身鵝黃窄短襖,下是粉色襦裙,可可愛愛,拋著魚食,引起條條魚兒躍起暈開圈圈漣漪。
畫靈小念兒則是撲閃著一對透明的小翅膀,如花仙子,在半空中轉著圈。
方銳出現的剎那,讓兩人一靈齊齊望來。
“咿呀!”小念兒親昵得飛了過來。
“叔叔,我早上都找不到你呢!”辛雪兒也是蹦著跟在后面。
“乖。”
方銳摸摸小丫頭的腦袋,向后看去,與那一雙似有漣漪的清冷眸子對上,相視一笑。
竟然定時設錯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