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王瓊府上,王瓊還在惋惜:“那日你先在這飲了酒,而后仍能揮毫而就,何必如此藏拙?陛下寄予厚望,今日不該做末學之態!”
“……本就是末學,何談作態?”王守仁無奈地回答,“吾知其態勢,如何能鋒芒畢露?以晉溪公所言陛下之務實,今日之辯其意豈在學問?陛下所需只是法門,只是今日之辯本身。下次雖不能再于經筵相辯,卻不知還需辯上幾回,總不能初次便盡展所悟吧?”
王瓊呆了呆:“陛下不是看重你學問?”
王守仁深深地看著他,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皇帝若真的那么看重學問,怎么會想方設法也保著你這個做事干練有效的戴罪之臣呢?
是被當做留住楊廷和但又讓他不再那么精力集中地盯著皇帝的工具了啊。
所以這哪是一場真正的學問之爭?這也只是為了下一步做準備的朝堂角力罷了。
偏偏理學中人必須把這當做一場學問之爭去對待,傾盡全力。
自己就是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靶子。
也行吧,反正至少會被很多人注意。
至于自己這個靶子的安危……還好,我現在應該已經很強了,而且現在也只用播撒種子,先守住陣腳而已。
現在的君上能想出這樣的招,也實在天資非淺啊。
王瓊說了,都不是他們給皇帝出的主意,皇帝壓根就沒有把他們擰成一股繩想迅速做成什么事的急迫。
就只是先保下了他們,讓他們各司其職。
王守仁是這么琢磨的,而今天的乾清宮很安靜。
朱厚熜看著天上的月牙在發呆。
想念老秦……但老秦也不見得懂這些。
太專業了。還想著是不是先借他們的辯論,嘗試搞清楚他們的學術思想然后想辦法提煉一下、提升一下。
結果感人。
楊廷和他們都在覺得朱厚熜想出王守仁講經這一招很強,但并不知道皇帝正在有點自閉地覺得他自己還是弱爆了。
不然不知道會各是什么表情。
“……飄了。”
“陛下,什么飄了?”身后的黃錦頓時警惕地伸出胖腦袋四處張望。
朱厚熜搖了搖頭,半桶水想要嘗試改造已經根深蒂固沿用了很多年的思想不是飄了是什么?
用對人,先做事,慢慢來。
與其現在就琢磨著改造思想,不如琢磨一下怎么改造一下措辭文風。
萬一下次被臣子再用這種頂級難懂的辭句當面糊臉了怎么辦?我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聰明形象!
當然,這種情況很可能出現,所以還得多學。
不管花多少時間能夠初步入門,搞懂他們引經據典地闡述了什么觀點,邏輯是什么,這件事情是得做的。
只是沒自己預想的順利罷了。
在自己策劃的御前院士級辯論賽上被大佬們用學問糊得一臉懵逼,朱厚熜調節好了這種挫敗感,重新確定了方向。
回到殿內,朱清萍緩步迎上來,輕聲說道:“陛下,別太勞神了。奴婢給您捏一捏?”
今天經筵后的皇帝是這么多天來少有的沉默。
既沒有繼續看奏疏,也沒有讓嚴嵩、劉龍在中圓殿中辦事、進講。
回宮之后,一直翻著書,卻又看不進去的樣子。
除了去仁壽宮、未央宮走了一趟,皇帝就幾乎沒做別的。
晚膳之后就干脆沒翻書了,發呆或者靜思更多。
朱清萍覺得這皇帝是真的不好做,也許是因為陛下藩王的身份吧。
得到朱厚熜首肯后,朱清萍站到他身后,手開始輕輕揉捏著他的額角。
朱厚熜坐在方便的軟凳上閉著眼睛。
張佐倒是把今天廠衛的奏報都拿了過來,楊一清已經入城。
六月適不適宜讓他們都知道那十八張椅子呢?
感覺時機還不夠成熟,現在的閣臣、九卿,因為錢寧、江彬一案造成的影響還不算穩定。
公開那十八張椅子的事,這種舉措會造成的連鎖反應又有什么還沒想周全的?
本來已經想過很多的朱厚熜因為今天“聽不懂”的挫敗而再次反思推敲起來。
落在朱清萍眼中,那就是自己雖然在幫他舒緩經絡,但皇帝仍舊眉頭緊鎖心事重重。
朱清萍是真沒聽說過誰家十五歲的郎君什么都不愛玩的,基本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正事上。
她想起了大明前面數代天子的壽數。
所以她向一旁的黃錦使了使眼色,讓他開口勸勸皇帝。
晚膳后陛下在殿門口發呆時他們就悄悄交談過擔心之意了。
黃錦想了想開口說道:“陛下,您御極月余了,每日里都這般心事重重,實在太傷精氣神。清萍還能幫您推拿一二,奴婢卻派不上用場。”
說得跟爭寵似的,但點出了題。
朱厚熜睜開了眼睛,看向他就笑了起來:“傷精氣神嗎?那伱有什么法子?”
“奴婢就是不知道啊!”黃錦撇了撇嘴有點慚愧又有點委屈的模樣。
朱清萍的手指正順著眉心到太陽穴地慢慢拂動著,朱厚熜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狀態就說道:“那恐怕沒什么法子,今日就早點歇下便是。”
也就僅止于此,朱清萍感覺無奈。
其后不久,龍床帷帳放下,今天歸朱清萍輪值守夜。
夜深人靜,她一時不清楚究竟是自己更孤獨,還是身后某號龍榻上的皇帝更孤獨。
聽說今天楊閣老還在對陛下講怎么寡欲。在朱清萍看來,陛下就幾乎沒什么欲念一般,只知埋頭正事。
御膳總是很簡單,也從沒瞧瞧宮里的戲班子。
若說為大行皇帝服喪時不宜吧,現在釋服也已經半個月了。
毫無改變。
“清萍?掌燈!”
不知何時,她突然聽到朱厚熜的呼喚,聲音里頗為精神及興奮。
朱清萍趕緊提著燈籠走過去,然后又喊醒一個打瞌睡的宮女快去把燈挑亮。
“陛下,可是要去官房?”
這詞指的就是上廁所的角落,那里有御用的凈桶。
“不是,把東暖閣的燈點上。”
朱清萍聽著帷帳內窸窸窣窣的聲音,陛下顯然是在穿衣服。
片刻之后,就見皇帝穿好衣服興沖沖地走了出來,直奔東暖閣。
“幫朕研墨。”朱厚熜先拿著鑰匙打開了一個柜子上的鎖,然后又拿出了從安陸就帶來的那個匣子。
朱清萍也不好勸,研出一些墨汁后就先去拿了件衣服過來:“陛下,夜里更涼。要御膳房那邊送些什么來?”
“泡杯茶便是。”
朱清萍看他利落地加了這件衣服,又坐到了御座上聚精會神地一手執筆一手翻書,也不知道他之前究竟睡著過沒有。
泡好了茶坐在了不遠的地方待命,朱清萍就只是在那看著明亮燭火中心無旁騖的皇帝。
恐怕會一直到快天明時直接去常朝吧?
皇帝并沒有多喝茶,于是估摸著茶水已經涼了,她便默默再去泡一杯新的。
如是無話,只有她安靜伺候的聲音,還有皇帝翻動書卷的聲音。
靜夜中別有一番安寧的味道,朱清萍漸漸從擔心轉為放松:看得出來,之前讓他心事重重的憂慮已經不在了。
不知多久之后,朱厚熜終于放下了筆,然后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站了起來。
“傳些點心過來?”朱清萍上前問道。
朱厚熜看著她咧嘴笑著搖了搖頭:“常朝后再說吧。你困不困?”
雖然有一點,但朱清萍自是搖頭。
“過來。”
朱厚熜站在那沖她招了招手,朱清萍疑惑地走到御案前,只見他嘴角有一絲略帶捉弄的笑意。
“朕要你做一件事,替朕費一費心神。”
“陛下吩咐就是。”
朱厚熜拿起桌子上的那張紙遞給她:“朕知道你很聰明,所以你應該能做得到。朕今年要讀的這些書,你也先多多研讀,好與朕一起討論。”
朱清萍頓時懵了,看著紙上那些四書五經及程朱集注。
什么意思?
“這是一樁大事,一定不可輕忽。昨日朕左右為難,就是沒找到辦法。”朱厚熜認真說道,“你知道朕之前在王府,其實還學得淺。現在坐上了皇位,有些事顧慮便多了。但學問上,朕也不能差臣下太多,總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才是。”
“……陛下若要精研學問,奴婢記得陛下曾說過聽講……奴婢愚笨,如何能……”朱清萍一頭霧水又誠惶誠恐起來。
這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朱厚熜嘆了口氣:“你知道,現在眾臣都認為朕似有宿慧、聰穎非常吧?”
朱清萍想起他幾乎醉心正事的那種成熟感覺,點了點頭。
“朕是皇帝,朕在眾臣心目中的印象越聰明越好,你懂吧?”
朱清萍再點頭,殊不知眾臣不一定這么覺得,但她當然是站皇帝這邊的。
“可朕在學問上其實還很淺,偏偏現在已經有的籌謀里,朕一定要學問精深才行,而且不能是慢慢向臣下學習。”朱厚熜是無法對他解釋其中講究的。
找楊廷和這些人學?那就失去了將來在這方面做出點什么成果的主動權。
真找王守仁學?理學門人會集體跳腳的。
找嚴嵩這樣的人學?不行,那哪里比得上本身就深不可測帶來的威壓?
從這個角度去考慮,就連潛邸舊臣也一樣。
裝就裝徹底。
所以不如讓朱清萍去幫自己啃一啃最難的那些關,由她白天沒事的時候先讀通,然后晚上兩人再討論。
至于這樣能不能達到把這個時代的儒家學問研究到一定水平的目的,朱厚熜是按自己需要去做事的,自然有他的學習方法去做歸納、分析和演繹注解。
本身他們現在也都是按照自己需要去注解經典的。
能有一定水平時,平常自然能通過零碎的點,以各種形式從各種人那里“考較”出一些他們的見解。
飄不飄的,總要試一試,這個事如果做成了,那效果非常強。
朱清萍還是不理解,但她很聽話:“奴婢一定盡心研讀……”
朱厚熜滿意地點頭,然后伸手自然而然地在她頭上揉了揉:“相信自己!朕再去補一會覺。”
朱清萍呆立原地:明明我大,怎么能自然得像是長輩鼓勵小孩子一樣呢?
她低頭看了看紙上的數目,感覺腦子有點暈。
那以后,白天多了一樁事,讀書。夜里也多了一樁事,陪皇帝讀書?
為什么非要通過自己來一起學?
她就是想不通這個問題,因此越想越多。
而殿角官房里,傳來了微弱的水聲。
朱清萍偷偷往那邊瞄了一眼,同時抬手理著自己剛才被揉亂了一些的頭發掩飾心緒。
剛放完了水的朱厚熜就在她視線里毫無雜念地準備去補覺。
他現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學問這件事,朕要悄悄研究,然后驚艷所有人。
好不容易擁有一顆頂級腦袋瓜,我能像半聽天書似地被人糊臉?
現在朝堂里,哪個不是頂級腦袋瓜?
前有錢寧、江彬案件被楊廷和設局,后有經筵辯經聽不全懂。
這樣下去真能駕馭好這嘉靖一朝層出不窮的人精們?
天才般開局的朱厚熜已經不能容忍自己在任何外臣面前展露出弱小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