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皇命傳到馬六甲之后,翁萬達慶幸自己找了一個說法,讓阿方索和趙俊他們提前開始了準備。
而他這一趟乘坐封舟巡視南洋的工作要結束了,禮交部有命令:今年萬壽圣節,京城有大慶典,南洋諸國使臣宜及時抵京。
翁萬達人都麻了:如今已經快八月了,陛下的萬壽圣節是九月十六,這如何趕得及?
“自馬六甲到廣州,王師年余來所向披靡,海寇遠遁。如今正是南風北向,快的話,二十日可至廣州。”
趙俊這樣說,翁萬達很苦惱:“即便歸途一帆風順,二十日到了廣州,只是不到一月時間,又如何趕回京城?”
“翁大人,你想,馬六甲這邊什么時候把呈奏遞入京的?”
翁萬達聽了汪直這么說,有點會意過來:“是四月底……”
汪直連連點頭:“如今只是七月底,此去京城何止萬里?即便陛下與朝堂諸公很快便有了決斷,急遞往來一趟也只用三個月了。朝廷既然令大人萬壽圣節之前及時抵京,自然不會忘了計算時日。封舟船隊抵達廣州后,朝廷應當自有安排。”
翁萬達嘆了一口氣:“無論是什么安排,及早啟程才是正經。靖海伯、南澳伯,石提督,汪經理,馬六甲這邊諸事就勞你們費心了。楊都護已經啟程,盼他到時,馬六甲這里大事已定。”
“自然,自然……”
新設的南洋都護府雖然是一個軍事性質的邊陲機構,但馬六甲對于大明十分重要。
除了武將、公司之外,自然還要以文臣為首,有許多民政、市舶、教化的職差。
這第一任南洋都護府的都護,竟是年輕的楊博。
楊一清逝世時,他和皇長子一同扶靈歸葬,在云南有了昆明知縣的經歷。去年御駕北征,他也一路伴駕。
如今這南洋都護,品級并不高,只是正四品。
這既是因為南洋都護府如今只據馬六甲一城,更因為不宜派遣份量夠重的大員來此,以免南洋諸小國忌憚大明有一吞諸國之志。
大明力量重歸南洋,需要徐徐圖之。
現階段,通過馬六甲賺取海貿之利,統合諸族一起抵御必定不能止步的歐洲殖民者,才是第一等大事。
地處偏遠,有膽來這里、思維足夠年輕能學新東西、才干不缺的,朝中并非沒有。
但在黃崖山一戰時擱筆從戎前去相助俞大猷的楊博,皇帝對他的欣賞也是不掩飾的。
嘉靖八年中了進士授職,短短五年間便升到了正四品,楊博來做這個南洋都護,恰好既把品級先提上去了,又能在這里呆上足夠長的時間。而且一旦再還朝,就有了一份對大明海上事業無可比擬的經驗和經歷,幾乎也是板上釘釘的國務大臣潛力股。
不管這里后面呆著的武將是侯還是伯,沒人能因為他品級低就無視他。
馬六甲的港口上,力工開始往封舟船隊搬運著各種貨物、禮品。
經過了幾個月時間,諸小國要派出的使臣及隨從早已齊聚馬六甲城,期待著這一趟前往大明都城的旅行。
他們是高興的。
滿剌加王室之外的諸多新小國,得到了承認。
滿剌加王室也同樣如此,雖然今非昔比,但一直攆著他們追殺的西洋夷人畢竟被趕跑了,他們新建立的柔佛蘇丹國可以安定下來了。
恢復舊日滿剌加蘇丹國的疆域?
哪怕他們心里想,現在也必須表現得高興。
在交趾那邊,吉婆島上的嚴世蕃也是高興的。
終于可以回去了。
他更早得到命令,早已出發,廣州城已在前方。
在他的船上,排排站著十個交趾絕色。他坐在寬榻上,自己還左擁右抱著。
“再把步子走一遍,看看你們學得怎樣了!”
這十個姑娘都是身姿婀娜。
談判好了交趾南北兩司之事、簽訂了和約之后,嚴世蕃在幕后,王學益在前臺,他們就此開始對交趾下一階段局勢的引導。
黎氏和阮淦那邊忙著接收清化以南的土地,莫登庸則真的表面上退位了,把他的兒子推到了前臺。
面對莫登庸主動提出的遴選良家絕色、請嚴世蕃代為進言充為宮女的建議,嚴世蕃并沒有拒絕。
他曾用自己的獨眼瞧過莫登庸,也不管莫登庸懂不懂他的意思:若是用這件事讓交趾人家認為是大明皇帝的需要、才導致民間要遭此劫難,那么就是莫氏明面上主動進獻請求拉近關系、暗地里包藏禍心。
交趾百姓是否因此同仇敵愾深恨大明不重要,大明手上只要有更多理由就行了。
這件事的真實動靜,嚴世蕃暗示阮淦去查知了。
而阮淦則是真心又找了些黎氏、阮氏、鄭氏少女送過來。
比起莫氏,南交趾如今更需要大明的支持。
不管如何,王學益也好,嚴世蕃自己也好,都先有了來自交趾的小妾。
再送一些給京城的達官貴人,嚴世蕃心里沒負擔——反正陛下說了,交趾大業,本就是要慢慢吸納當地已有的一些大族為己用。這樣的話,將來才能漸成一體。
當然了,最好的要留給陛下,盡管只是送進宮去做宮女。
此外,還有些去宮里服侍的小太監——在大明對藩國、藩族的歷史上,這也是常態。
譬如此刻已經到了遼東的朝鮮使團內,也有一批這樣的太監、宮女。
大明新皇登基以來,從沒搞過這種萬國來朝。
即便之前也有外國、外族使臣到來,皇帝親自見的就沒幾個。
這回是頭一遭。
大明北征的決定性勝利是去年就完成了,消息早已傳至周邊。
所以這一次大明皇帝的萬壽圣節,意義就非同一般了。
朝鮮使團的“朝天”之旅,按《大明會典》來說走的是陸路。
過鴨綠江、經遼東,再從山海關進京。謂之朝天,因為此時遵為天朝。而到了后來中原王朝勢弱之時,就謂之“燕行”,平平無奇的燕京之行。
可見威勢的力量。
此刻,高麗王朝之后半島上的最后一個王朝朝鮮王朝已經進入第二個一百年,在位的是死后廟號中宗的李懌。
他從正德元年經過權臣政變被扶持上位,得到大明承認的過程就很曲折。
現在朝鮮使團規模龐大,正使是眼下朝鮮權勢滔天的權臣金安老的長子金祺,宗室則派來了朝鮮國主李懌的庶次子海安君李。
“陛下常說殿下沉謹不服,怎么到了大明,卻不坐在馬車之中呢?”
虛歲二十三的李聽到金祺的話笑了笑:“我酷愛鷹馬,經常騎馬出游,漢城內外都知道。金修撰覺得我這樣不妥當嗎?”
金安老是朝鮮的狀元,他這個長子如今也任職朝鮮弘文館修撰。
“臣豈敢。”金祺仍舊說道,“然大明軍威正盛,陛下遣殿下朝天,正因殿下沉謹。此次還是恭順以求大明天子親善為上,若能請求大明重修會典改了宗系謬誤,便是大功一件。”
李沉默了下來,最后還是點了點頭:“金修撰此言有理,那我便中坐著吧。”
金祺嘴角露出笑容,然后才策馬回到了自己的車駕旁,下了馬在下人的攙扶中坐上了馬車。
“伱哥哥李珍,如今在大明宮中做什么?”
“回大人,去年來信,大哥年事已高,如今不得重用了。他隱晦地提醒我,如今他說不上話了,自身處境也很危險。”
金祺皺著眉頭:“在辦什么差也不能說嗎?”
“他不敢說。”這個李珍的弟弟誠惶誠恐。
于是金琪更加憂愁了。
他口中的李珍,就是弘治年間朝鮮就進獻到大明宮中的一個太監。
李懌的繼位,是通過政變完成的。
政變之后,他先是遣使冒充自己哥哥燕山君的名義請求辭位。由于燕山君是大明冊封的合法君主,這么做是很大逆不道的。
當時還是正德元年,朝中意見不同。最后,是李懌遣使帶了朝鮮包括宗親、大臣在內的千余人聯名署本,并請了李珍疏通劉瑾等人,前后花了三年時間,李懌才正式受封為朝鮮國王。
事后,李懌贈了李珍大量土產。
而這一回,金祺出使是想幫朝鮮解決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他父親在國內雖然權勢無二,但李懌畢竟忌憚他的威勢。士林殘黨,也無時無刻不期待著權臣倒臺,再興至治。
大明正德十年,李懌繼位時的權臣之中三大臣相繼離世后,以起用趙光祖為契機,朝鮮士林派全面登場。他們以司諫院、司憲府、弘文館這臺諫言論三司為根據地,推行理想的“道學政治”,其綱領是“崇道學、正人心、法圣賢、興至治”。
最后的結果是士林派權力大漲,引發了李懌對權力的不安。在李懌重新選擇和勛舊派權臣站到一起后,發起了“己卯士禍”。
就在朱厚熜登基的那一年,朝鮮士林派被大清洗,權臣重新走上前臺。
又是一個輪回,如今,金祺的父親又在暗地里被殘存的士林派稱之為三兇之首了。
為了避免凄慘下場,金安老特地趁這次機會把長子派到了大明,希望解決一個李懌憂心了許多年的難題,穩固李懌對他的信任。
這個難題就是宗系辨誣。
正德十三年,朝鮮正使從大明買回了正德朝新修的《大明會典》,回去之后發現其中仍舊照抄了大明太祖《皇明祖訓》中關于朝鮮王朝開國君主李成桂是李仁任的錯誤說法。
李仁任是高麗王朝的末代重臣。其時大明太祖正在反元,紅巾軍再次東征時攻破開京,李任仁可是收復開京、策功一等、與出身于紅巾軍的大明作對的人物。
而李成桂的高祖實則出身蒙元千戶,只不過后來李成桂在高麗崛起,卻是在對元征戰中立功的。
一個是臣服于蒙元、與大明作對的,一個是出身蒙元卻深明大義、與蒙元作對的,這個朝鮮王朝開國君主身份正統性的問題,對朝鮮王室來說很重要。
或者說,對李懌很重要。
他繼位的過程畢竟不光彩。若是能在“爸爸朝”那邊的權威典籍中為朝鮮王朝太祖皇帝的出身正名,那么在朝鮮史冊上則有一筆巨大功績。
這可是朝鮮王朝開國百余年來都沒能辦成的事情。
《皇明祖訓》出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錯誤一直在那里,只不過大明一直不能改皇明祖訓。
既然祖訓不能改,那會典總可以勘誤吧?
“……大明已故的睿宗皇帝,十五年點是應允了再次重修《大明會典》時改過來的。如今大明天子推行新法,大明諸多官職、律例都改了,聽說也有大臣奏請重修會典,也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辦成這件事……”
金祺在擔心這個,李坐在車中,現在的表情卻不像之前那樣好奇又有朝氣了,而是憂心不已的模樣。
他沒法忘記春天里的慘劇。
從他記事時開始,王位繼承的紛爭就開始了。
李是庶次子,其上還有個庶長子李嵋,而王世子則是嫡子。
六年前,左右議政告發王世子生日時,東宮外面發現了被切斷四肢的并被灼燒過的死老鼠。這件事,最后變成了庶長子的母親敬嬪涉嫌詛咒王世子,最后她和李嵋都被廢為庶人,金安老也因此被牽連流放。
可這還沒完,當時的爭斗,李如今仍舊不能全部理解。總之后來又有所謂辛卯三奸倒臺,金安老還朝。
今年春,又發現了詛咒世子、李懌和文定王后的木牌。
這一次,李懌與敬嬪所生女兒的駙馬被杖殺,兩個女兒被廢為庶人,已經是庶人的敬嬪和庶長子李嵋被賜死,士林派魁首領議政鄭光弼也被逐出朝廷。
這一切,讓李的心頭有濃重的死亡陰影。
庶長子李嵋已經被賜死,現在李就是皇子中最年長的。
可他不是王世子,而金安老到底想干什么?
李緩緩閉上了眼睛,眼角有些濕潤。
雖然他的母親只是一個淑儀,但她與敬嬪一樣,都是“最受寵眷”的女人。“寵冠后宮”的敬嬪和她的兒子已經死了,下一個呢?
他的“沉謹不浮”只是這些年里母親的教誨,原本只是讓喜歡鷹馬的他不再那么引人注目。
可是大明天子萬壽圣節,諸藩國朝見,王上和王世子都不能出使,他卻因此得到了這個機會。
金祺對他的“勸告”讓李渾身發寒,一個試探,就讓李感受到金安老的不懷好意。
他立了功,回去之后會成為王位新的潛在“競爭者”,士林派會不會自動圍繞到他身邊?
他出了岔子,回去之后會不會被問罪?
這一刻,李只想逃,可他母親還留在漢城啊。
這一刻,籌備著萬壽圣節的禮交部尚書劉龍把厚厚的一摞奏報送到了御書房。
“……陛下,各地宣交使館這些年呈來的密報,臣都整理出來了。”
朱厚熜點了點頭:“擱著吧,朕慢慢看。”
大肆傳召周邊藩國遣使來朝,朱厚熜自然不是要享受什么被人朝拜的虛榮。
以大明天子的地位和志向,他只是要在對北虜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集中梳理一下周邊藩國的外交關系。
如果合適的話,也許幾句言語,就能挑動些什么,埋下一些伏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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