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的李留在了北京,仍是暫居于會同館。
要了解新設邊市的事情,得找禮交部外貿司。如今的外貿司總司,是擔任過交趾宣交使的田汝成。
這外貿司,如今已是大明禮交部最“富裕”的一個部門。因為邊市和市舶司當中,大明企業和民間公司、商行出去再回來,禮交部不管。然而外邦得到了大明禮交部外交司堪合后主動來大明的商隊、船隊,則要外貿司出面。
那些不想冒險離開大明疆土的大明商人,則自然像過去巴結著織造局一樣,巴結外貿司派駐各邊市、各市舶司的主事。
田汝成就坐著外貿司總司這個位置。領外貿司事的右侍郎外,田汝成就是外貿司日常事務的第一人。
但他現在并不敢放肆。
當初在交趾收了莫登庸不少好處,他上的奏疏其實不合陛下與朝中重臣對交趾的方略。
在那里呆了許久之后被王學益接任,回到大明的他升到了正四品的位置。
出仕剛剛八年多已經是正四品,在不少人眼中已經很不錯了。
這其中不乏他愿意遠赴交趾的原因。
但是,這明顯不是更好的路徑。
不歷州縣不擬臺閣,他寧愿仍舊只是從四品,到哪個府先做一下府令。
州縣只是概指,意思是至少要有普通的府、省轄州或府轄州、縣一級幾個主要官員、最好是主政官員的任職履歷。
現在已經是正四品,如果再要外放,那就必須要去爭一府之尊的知府位置。
且不說好不好爭,就算能做,同樣還是正四品,要繼續在這個品級呆上數年時間。
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進士,在這樣一個日新月異、機會多多的時代,他還是有大志向的,畢竟現在才剛剛三十一歲。
于是知道了李是“奉旨”先留在天朝,了解邊市和外貿事后,田汝成對這件事很敏感。
去過交趾一趟,有得有失,田汝成早已明白禮交部底下的外交司和外貿司,其實都是為了大明經略外藩而服務的。
陛下絕對不會做與這個目的無關的事。
這一回,他先做了許多準備。因為他已經明白,陛下哪怕有用意,也需要先了解清楚李這個人的能力、性格。
因此他每天都會花時間與李見上一面,而且大多是在放值之后。白天,是遼東分司的郎中向李講解政策。晚上,田汝成還特地關懷。
只半個月時間,兩人已經可以一起在青樓酒肆把酒言歡了。
“鳴治兄與我乃是同科。”田汝成感慨地說道,“都是當時一起去藩國赴任宣交使的,他如今還在你們國度。一眨眼,數年未見了。”
他說的就是龔用卿。
看一看,相比起來,龔用卿仍是正五品,田汝成又有什么好計較的呢?
更不能計較的,則是另一人。
“靖邊侯知道嗎?”田汝成眼神復雜,“嘉靖五年那一科,如今以靖邊侯為最。爵銜不論,官品正兒。先督三邊,再督河套。海安君吶,你夸贊我,那是令我慚愧不已了。”
李一直記著金祺那一跪,記得他的請求:想方設法留在大明。
這本來也是李的意愿,他非常恐懼于回到朝鮮之后的王儲之爭。
“田總司在交趾立功,那也是一等一的人物。天朝上國英杰輩出,不才嘆為觀止。”李一臉誠懇,“我與田總司相見恨晚,實不愿不久之后就要拜別歸國,更不知將來何時能再見面了。”
田汝成心頭一動,嘴里卻開著玩笑:“殿下在朝鮮乃是王子之尊,竟能因不舍區區而不愿歸國?莫要說笑了。”
李一聲長嘆:“田總司既和龔欽使是故交,豈會不知鄙國大事?實不相瞞,我雖為王子,卻有殺身大禍啊。父王年齡漸長,王儲之爭已成水火之勢。我那兄長已……”
說著說著,李抹了抹淚。
田汝成這段時間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表露這樣的情緒,說出這樣敏感的事情。
如果李不是根本只為惜身、不顧朝鮮利益的王子,那便是他明知不該自曝朝鮮憂患、仍然要點出來他想留在大明應對王儲之爭。
田汝成忽然抓住了一些線索,那就是李的身份。
本是庶次子,但庶長子已被賜死。王世子則是唯一嫡子,又非如今的朝鮮王后所出。
若是朝鮮王世子沒了,那就是李為眾王子之長了。同為庶子,自是居長者繼承王位。
而如果大明要支持李,那么更是能用國王冊封這件事做文章,一如田汝成在交趾時莫登庸想做的事情一樣。
“殿下言重了。”田汝成嘴上安慰著他,“陛下既然欣賞你,又以邊貿重事盼殿下歸國之后能讓朝鮮與大明多通有無,殿下有這重任為倚仗,又何須擔憂這些?我雖與殿下一見如故,半因殿下性情,另外一半,也盼殿下歸國之后把兩國貿易主持好啊。我如今,可是在外貿司任職吶。”
田汝成像是開玩笑一般,繼續試探李的態度。
李卻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到天朝國都這段時間以來,越來越傾慕大明文教。皇帝陛下天恩浩蕩,允鄙國可選士子入國子監進學。我有心留在大明求學,不知田總司可否代為奏請?”
田汝成愣了愣:“那邊貿之事,朝鮮何人主持?”
“鄙國正使金祺,田總司也見過。蒙皇帝陛下圣恩,準于九連城專開朝鮮邊市,金修撰攜功歸國,大約另有任用。這邊貿事,我所了解的,可修書回奏父王,父王自然會安排好主持之人,豈會誤了田總司差使?”
李說完這些,再次表達態度:“天朝地大物博,這邊貿之利何其重,我豈能主持?那不是更引人注目嗎?田總司有所不知,我少年時也是激揚灑脫之人,如今謹慎不已,全因王儲之爭吶!”
田汝成想起朝臣間這些天隱隱傳的東宮開府建衙之事,參策們大多面色凝重。圍繞大位的任何事情,確實敏感又可怕。
“怪不得與殿下一見如故,原來殿下本來也是直率之人。”田汝成向他勸酒,“也罷。只是這入國子監進修之事,如今卻是文教部在管了。殿下又是外藩王子,禮交部不能置身事外。這樣,明日我先報予尚書大人,再聽他老人家怎么說吧。”
“多謝田總司!”
田汝成第二天一早到了禮交部衙門,就去找劉龍。
而后便得到回報,劉龍正與御書房伴讀學士李開先相談,要他稍候。
田汝成這一候,就候了半個多時辰。
不得不說,御書房伴讀學士還是令人艷羨。這李開先平日里玩心更重,但一朝被點入御書房,哪怕之前只是正六品的戶部主事,劉龍也絲毫不能怠慢他。
他還矮自己一科,想必在御書房中呆上三五年后,也是一飛沖天的人物吧,真不知道陛下看中了他哪一點。
見到李開先出來,田汝成卻也不敢怠慢,站了起來行禮:“李伴讀。”
“見過田總司。”李開先回了一禮,而后忽然開口,“有一事,正想拜托田總司。”
田汝成頗為意外:“不敢,李伴讀請講。”
李開先笑著說道:“陛下有意在京城辦一個棋圣杯,欲邀諸外藩國手過來一較高下。田總司到過交趾,又正教習朝鮮王子邊貿事。不知交趾、朝鮮,有沒有這等象棋、圍棋國手?”
田汝成聽得愣了:“棋圣杯?”
“正是。要鑄一金杯銘刻榮耀,賜予魁首,名列前三者更有賞格。”李開先認真說道,“大明自然不乏高人,但陛下之意,是要讓諸藩國也遣人來參賽。此后更要定期舉辦,所以這第一屆,便最好多些外藩高人來我大明。”
“我在交趾時,倒也知道那里有不少人也喜好棋藝。”田汝成不是很理解,“然偏遠小國,縱有二三人稍有心得,如何能與我大明國手爭鋒?”
說完他就反應了過來,立刻繼續說:“既是陛下旨意,那我自然先去信交趾,也問問海安君。”
從無到有的籌備過程,李開先自然是先采取邀請的方法,而不是直接由皇帝去旨各國國主,令他們遴選高人遠赴大明參賽。
于是李開先說道:“有勞了。還請田總司放在心上,陛下此舉,非為宣威。前來參賽者,縱然不能名列前茅,但人人都能有陛下御書,以資勉勵。”
田汝成瞪大了眼睛:來大明一趟,下下棋,就能有陛下手書相贈?
這可是大明皇帝的墨寶,帶回他們那些蕞爾小國,那是足可傳家的寶貝!
懷著許多疑問,見到了劉龍之后他還在暈乎:“大人,李伴讀所說的事到底……”
“此事關乎國計!禮交部、文教部都配合著辦便是。”劉龍擔任一部之首久了,崔元也不再提醒他什么了,官威也漸漸往上漲,“伱過來是有何事稟報?”
“哦,是朝鮮國主之子李……”
田汝成轉述了一下李的請求,也說了說他提到的險境和他的態度。
“大人,下官瞧著,這李確實想要就此留在大明。”田汝成試探了一下,“只是他以外藩國主之子的身份,想入國子監的話,就算陛下能恩準,還要問問朝鮮國主的意思吧?”
劉龍沉吟片刻,隨后就開了口:“你回去告訴他,就說本官的意思,若不得其父首肯,倒顯得我天朝也強留他在大明、插手朝鮮王儲之爭一般。既然是他不想回去,就要他先去信,請他父親主動上表奏請。禮交部收到了奏請,這才能幫他辦這件事。”
“……只怕他不敢。若如此,豈非顯得他想久留大明,結交外援?朝鮮國主若不喜,召他歸國,那他就大禍臨頭了。”
劉龍笑了笑:“避禍也好,心存大志也好,他想要如愿,豈能一點險都不愿冒?總之,幫他一把是沒問題的,但他若不值得幫,沒那個能耐,陛下何須貽人話柄?他們在朝鮮縱然爭得你死我活,新主登位,陛下仍舊是看其恭順與否,再定奪冊封誥命之事,哪里用得著提前算計什么、扶持誰?”
田汝成心想其實大概就是這回事吧?劉龍的話就表明了皇帝暫留李在大明的用意。
只不過話也沒錯。雖然是有意看看這李能不能用,但也不能很明顯地偏倚他,搞得大明對上一個朝鮮還需要故意玩什么陰謀。
但若是朝鮮國主自己上表奏請,那則是他心里另有一番考量。大明皇帝準了,那便是從其所請,恩典是給朝鮮國主的。
在那之前,大明皇帝當然是不知情的了。
田汝成得到了明確的信息,自然回去轉告李。
而李便開始猶豫不決了。且不說他父王的態度,朝中的世子派,會愿意他這個王世子之外身份最敏感的王子就此留在大明?
只怕會給他安上一個結交大明、意欲帶領明軍入朝奪位的罪名!
李思來想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金祺之上。
他說過,希望李想辦法留在大明的,他應該會說服他父親的吧?
金安老,也是世子派的,金祺到底要怎么說服他父親?
田汝成對他嘆著氣:“若是朝鮮王室父子和睦、兄友弟恭,殿下倒不必如此為難。不如這樣,如今另有一事,陛下有意辦一個棋賽,殿下以此事為引,先探問一下態度……”
如果朝鮮真的能派出幾人到大明來,那么李本就在大明,至少是可以先順利成章在這里代表朝鮮國主勉勵朝鮮“國手”爭光而歸的。
這樣的話,又能在大明多留一些時日。
而這段時間里,想必他提到的那個金祺也會給他一些準信。
李這邊在為他自己的將來而想方設法,而這個時間,張白圭小朋友在他父親的陪伴下,坐著費懋中專門安排的馬車正在北上。
離北京越近,張白圭父子也如同當初那些到北京來賀壽的外使一般,驚嘆于大明新的直道。
這還是張白圭第一次離開荊州府,而一去就要去這么遠。
他根本不知道皇帝要見他的用意,因為他只知道那大官說,皇帝想親自考考他。
張白圭很想一路上也多溫習一下功課,但車窗外、驛館外實在太吸引人了。
而在真定府的驛館留宿時,夜里又聽見喧鬧。快馬來,快馬走,只留下被替換下來休息的急遞鋪體系中的年輕人喝著茶在那里夸耀。
“南洋大捷!區區西洋紅毛鬼,一敗再敗!這一次,是他們舉國之力攻來,徹底敗在了南洋。西洋大戰船俘獲七艘,小戰船十五艘,那葡萄牙舉國兵力這次折了一半!”
“一半是多少?”
“也就五六千吧,死的死,擒的擒。”
“咦——彈丸小國,舉國兵力也只過萬?”
北征大捷后,來往官紳、商旅、仆從,對于這種“大捷”像是已經脫敏了。
相反,他們笑談的卻是另外的主題。
“竟是萬壽圣節之前的事,可惜相距萬里之遙,靖海伯沒趕上好時候啊。若能早一點,說不定閱兵封賞大典上,還能多一個侯爵呢。”
“這也是命啊。”
“依我看吶,陛下不吝勞師遠征,對那南洋也是著緊的。如今靖海伯先奪馬六甲,設了南洋都護府,又設伏連敗紅毛鬼子遠征大軍,功勞也不小。辛掌柜,你們雖不跑船,但聽說跑船的這些年白花花的銀子水一般賺回來?”
“豈有那般輕易?回來了,自然是有賺的。可海上風高浪急,若是翻了船,那是血本無歸,哪像我們就在大明陸上行商安穩?”
“說得也是,那是搏命錢……”
張白圭在驛館的飯廳吃東西時,就這么瞪著眼睛聽其他形形色色的人議論著。
對他來說,都很新奇。
而其他人看他們這一行人,既有幼童,又有官府里的衙差,只以為是哪戶官宦人家,一時倒無人冒失地上前攀談。
當然了,張白圭的父親也得到了叮囑,路上最好不要夸耀,免得生出事端,壞了這樁機緣。
他們在這里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時,來自南洋最新的消息就已經到了京城。
朱厚熜一醒來就得到了這個好消息,一時懷疑自己當真是氣運加身了。
歷史書上,葡萄牙在這個時期那么名聲赫赫,怎么會派出這么些寶貝到亞洲?
胡安就不說了,好歹是戰敗之后被阿方索攛掇的。
這恩里克人傻也就不說了,沒來過亞洲的,認知落后也情有可原。
但其他那些遠征艦隊的將領、兵卒,就能這么傻呵呵地被胡安騙得團團轉,分兩波送掉葡萄牙的艦隊底子?
元氣大傷都不足以形容葡萄牙這次的損失。
朱厚熜有點心熱起來:若昂三世這回總該低頭了吧?
他肯不肯舍得這么多年積攢的白銀,用低頭換一個繼續壟斷這條海上商路利益的機會?
也許阿方索還真是對的,他更理解到東方冒險的這些人圖的是什么。
正因為是利益趨勢,所以一旦情勢不利,才更容易被說動吧?
哪怕那些將領也是。
說得不好聽一點,歐洲貴族對王室的所謂忠誠,比那些日本家臣對家主的死忠差遠了。
朱厚熜眼里很亮:“召趙俊班師回朝!”
大明海師雖然是在各種有利條件下擊敗了葡萄牙遠征艦隊,但有了這次歷練,就是時候做更多的準備了。
對日本絕貢已多年,他們各自“村戰”,有力量的不愿折損于大明海防道,現在是通過朝鮮做個“轉口貿易”。
而這次“棋圣杯”,則不妨給他們開個口子,來一個“圍棋外交”。
沒統一的好處就在于,可以找到合適的跳板!
剛回到漢城的金祺不知道大明皇帝的目光已經盯到更遠的地方了,他斬釘截鐵地告訴父親:“大明天子盯上了朝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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