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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8章、君臣相忌

  在之前的高麗王朝,漢城只是小三京之一,斷斷續續成為都城過。

  這里穩定成為都城,還是李成桂開創了朝鮮王朝之后。他在這里大興土木,營建了宮殿、宗廟、社稷、兩班衙署、道路,正式遷都于此,并改漢陽為漢城。

  十一月的漢城已經入冬,這里一貫比較冷。

  金安老本來心情很好。兒子還朝后,帶回了三大功勞。

  一是大明天子有了筆墨為證,重修《大明會典》時必定正朝鮮宗系之誤。二是在九連城專開對朝邊市,擴大貿易量。三是允朝鮮每三年選五人去大明求學,這對金安老獲得士林派的支持來說很重要。

  李懌大喜,金安老和金祺都獲得了夸獎。

  然后回到府中,金祺的這個話卻讓金安老大吃一驚,頓時脊背發涼,屋中炭火也無法驅寒。

  大明天子盯上了朝鮮?

  這句話勾勒出了一個畫面:一舉拔掉整個蒙元右翼的實地、逼得俺答造反奪了汗位遠遁避戰的大明天子,宛如坐在高空巨大寶座之上的神明,他淡漠而輕蔑的好戰目光投在朝鮮這邊嗎?

  “為什么這么說?”金安老頓時追問,“在殿上,怎么沒有提醒王上?”

  “是兒子的判斷!”金祺急忙回答,“怎么敢胡亂對王上說?”

  他對金安老就比對李坦白多了,把朱厚熜見他們時問的每一個問題、順序、反應,都詳細介紹了一遍。

  包括他對李說的那些話。

  金祺最后才說道:“兒子在北京,見到了交趾北宣尉司莫朝篡位之臣莫登庸的孫子,也見到了交趾南宣尉司黎朝重臣阮淦的女婿鄭檢。父親,交趾就是例子!”

  金家在朝鮮是世代官宦、狀元之家。

  金安老的五世祖金濤在高麗朝末年中了大明進士就不說了,金安老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金、父親均在朝為官,叔父更是在如今李懌朝中官拜領議政過。

  而不僅金安老本人是朝鮮狀元出身,他的父親、叔父、岳父、連襟,都是朝鮮狀元。

  按理說,有士林派的淵源,金安老本應是一個士林派才對。然而朝鮮雖小,權爭卻更復雜。己卯士禍后,章敬王后所生的孝惠公主下嫁金安老之子、金祺的弟弟,金安老就與生母同樣是章敬王后的王世子有了一層關聯。

  到后來,他更是以世子勢孤、只有他出山才能輔翼東宮,終于在四年前復出、擔任了漢城府通判。

  這個時候,金安老擔任的是吏曹判書,這是掌管朝鮮官場人事權的官職,可以看做是大明以前的吏部尚書。

  金安老正在積極運作拜相,成為朝鮮議政府的右議政。

  在這樣的家庭出生、成長,金祺顯然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不僅他,他那個弟弟、他的弟媳孝惠公主,都為金安老的復出做了許多事情。

  現在,他的弟弟和孝惠公主都在金安老復出的當年病逝了,金祺憂心忡忡:“王后已有身孕,若誕下王子,小尹兄弟絕對要與大尹兄弟還有父親爭鋒。若生下來是公主,小尹兄弟知道王后待世子甚薄,他們也絕對不會坐以待斃。如今大明皇帝欣賞海安君,將他暫留大明,士林派想扳倒父親和外戚,一定會想方設法扶助海安君。”

  金安老臉上神色凝重,緩緩點了點頭。

  金祺分析得很有道理,他金安老以輔翼東宮自居,暫時既有世子的親舅舅這個臂助,又有出身士林派、與士林派的一些淵源。

  若是如今的文定王后沒有身孕,那她也會站在自己這邊。不管她是不是對世子比較冷淡,終歸是名份上的王后、母親。

  但現在,文定王后有身孕了。

  暗流洶涌的形勢面前,金祺說道:“大明皇帝對朝鮮情勢一清二楚。王儲之爭近在眼前,王上猜忌父親權重,士林派靜待機會,外戚也在爭權。而大明呢?父親,那宣交使,那大明商隊,都不尋常!福城君被廢、被賜死,這是大事,大明皇帝知曉并不奇怪。但是王后剛有身孕,他必定也知曉,不然不會留下海安君,還說出‘人倫大禍’這樣的話!”

  金安老緩緩地端起了杯子,想喝口熱茶。

  潤了潤口舌,暖了暖脾胃,他才澀聲說道:“歷朝歷代,中原王朝強盛時,總會打這里的主意。但除了千年前,又有哪朝哪代真能吞下這里?”

  “若像交趾一般,因王儲之爭,分而冊封南北兩王呢?”金祺先說了一個可能性,又說另一個事實,“大明皇帝萬壽大典前日,閱兵、封賞。四位國公啊!如今大明兵力強盛,文臣武將都渴盼功勞,大明天子更是雄心勃勃,開疆拓土之意毫無遮掩。宗系正源、邊市、進學等恩,也大有麻痹朝鮮、搜羅消息、培養叛臣之意!”

  金安老盯著自己這兒子,緩緩問道:“那你只與為父先商議,是認為該怎么辦?”

  “兒子不知道。”金祺表情苦澀,“兒子在大明,來回路途上,在京城,這三個多月的時間里,只看到大明如今太強大了。王上反正,是得勛舊之助,而后為穩固大權,花了十余年才啟用士林派把勛舊權臣壓了下去。如今,大明國力正是強盛之時,朝鮮勛臣武將則是疲弱之時。”

  他抬頭看著父親:“父親還能再去結交勛舊嗎?若如此,王上又會多忌憚父親多少?士林派又將多警惕父親多少?”

  “……我輔翼東宮,沒有退路。”

  金安老內心贊同兒子對大明天子的判斷,但大明會怎么做呢?

  他只能先分析自己的處境,而后繼續說道:“王上忌憚我急著扶世子逼他內禪,可大小尹都各有心思,我只能繼續向前,先掌握議政府。到那個時候,王上又會擔憂我權柄更大,王后又已生產,是男是女有了定論。若生下王子,為父和大尹已有商議,當奏請王上廢后,以免儲君不穩。”

  金祺大驚失色:“廢后?”

  金安老長嘆一聲:“別無他法。若當真生下王子,王后、小尹兄弟與士林派,必定合流。若是我們勢均力敵,王上不安之余,或會重新倚重勛舊,一舉撲殺我們。”

  金祺這才知道真正的局勢已經兇險到這種程度。

  說到底,李懌并不具備十分強悍的手腕,一直只是輪流倚重一些人,削弱了舊的,再用更新一派勢力削弱當前的。

  先是倚重勛舊在反正多位后坐穩位置,又倚重士林派削弱勛舊。等士林派太強了之后,又重新倚靠勛舊搞出士禍。

  搞到現在,是倚重外戚、有國戚和士林派雙重身份的金安老、以保護王世子的名義再繼續削弱勛舊派和士林派。

  搞來搞去,朝中權爭錯綜復雜,朝鮮則越來越疲弱。

  到如今,他反倒仍不能穩穩控制住朝政。

  金祺回想起在大明的經歷,只覺得那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大明天子實在強悍得不像話。大明的重臣,不論身居何位、權柄多大,在那個皇帝面前都得服服帖帖。

  金安老見兒子沉默不語,凝重地問道:“為父把這等機密盤算先說與你聽了,你這一路上,自然已有計較。若大明當真對朝鮮虎視眈眈,依伱之見,我們金家該當如何?”

  金祺跪了下來,悲痛地說道:“若無大明在旁虎視眈眈,父親行此計,絕無僥幸!”

  金安老沒有動怒,他知道兒子說的是實話。

  除非李懌肯內禪,讓王世子快些登位,那樣的話王世子還能感念他的恩情。只要金安老不是太過分,他至少需要暫時依賴金安老和大尹把王位坐穩。

  但李懌肯內禪嗎?他自然是不肯的。既然如此,就一定會想辦法削弱東宮的力量。

  金安老首當其沖,確實不可能有僥幸。

  現在聽到金祺這么說,金安老沉默片刻,壓低了聲音:“莫非你是想勸為父效仿莫登庸?”

  金祺連連磕頭,卻不言語。

  金安老一口一口地喝著熱茶,許久之后才開口:“而你則與為父劃清界限,大義滅親,轉與士林派扶助海安君?若大明是要在朝鮮再行交趾之計,則為父可得冊封,你則輔佐海安君?若大明是要助海安君奪回朝鮮,你是功臣,金家不至于斷絕?”

  莫登庸是篡位之臣,但最后還是得到了大明的承認。

  知子莫若父,金安老說出了兒子心中的打算。

  “……不急,再等等,至少等到王后誕下孩子來。”金安老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不能急……”

  在朝鮮的王宮里,文定王后幾乎是在小尹兄弟全力的保護下養著胎。

  如果生下了王子,又必須得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護好孩子。

  因為小尹兄弟很明確地說了:尹任必使力士加害,宜謹護避禍。

  而朝鮮的國主李懌,則依舊在王宮中玩樂。

  他本就喜歡玩樂,如今金祺帶回了好消息,更有理由飲樂。

  他還很喜歡雜術,很多奇人、通曉風水地理和命數的術士被他召到王宮。

  在平衡朝臣權力、私生活方面,他堪稱一個低配版的嘉靖。

  但段位不在一個檔次,因此他經常寄希望于命數。

  現在他就問自己十分信重的術士趙倫:“今日喜訊連連,你再算一卦,王后能否為孤再添一子?”

  他希望那是個兒子。

  李懌當然不缺兒子,他缺的是在如今情況下激化矛盾、讓他能夠再有理由換一批重臣的兒子。

  對于大明天子欣賞他的另一個兒子,李懌也很開心。

  不是因為自己的兒子被人欣賞而開心,是因為這個兒子也會為朝局帶來一些變化。

  這個時候,李寫回朝鮮的信件還在路上。

  但李懌已經安排了下去,讓士林派殘存的一些人選出五個人來送去大明。

  他們選的人,金安老、尹任、尹元衡他們,肯定會有不同的看法,那就又會爭一爭。

  至于邊市……可以效仿大明皇帝用勛臣之后去做生意。給他們利益,有了錢,萬一真面對他們的逼宮,那么勛舊也可以再用一用。

  趙倫算了一卦,隨后便向李懌道喜:“卦象所示,陛下命中還有子嗣。臣為陛下賀!”

  “好!來人,賜大明銀元十枚!”

  金祺還是很不錯的,除了大明皇帝賞的寶票,大明那些精美的銀元、通寶,也換了不少帶回來,獻給了李懌。

  除了寶票,這些新錢用來賞賜,是李懌今天最新的樂趣。

  趙倫欣喜不已地謝恩,李懌渾身舒坦。

  而在漢城,龔用卿每天的生活也很瀟灑。

  或者說,很久了還不能回去,不如過得快活一點。

  他本就有文才,當年會試時呼聲也極高,奈何同科有個唐順之?

  如今在漢城,他倒是越來越得朝鮮士林派的仰慕和恭維。

  這些人是矛盾的,一方面家國之心很重,另一方面也想倚靠大明,幫助他們掌握朝政。

  大明皇帝重文教,朝鮮國主把遴選士林俊杰去大明進修的重任交給了他們,今天他們就組織了一場文會,邀龔用卿前去品評他們的文章、考較他們的學問。

  同時,他們也在思考:大明這些年變化很大,不小的原因恐怕是皇帝陛下所推崇的新學。

  朝鮮士林派也是研究理學的,對于新學,他們不懂。

  他們認為龔用卿是懂的。

  龔用卿只懂一點點,但宣揚大明文教也是他的工作。

  哪怕只懂一點點,在文會上,龔用卿的逼格仍舊很高。

  “實踐學和辯證法博大精深,去南京國子監,還是先以精研理學為主。”龔用卿微笑著,“須知這實踐學,也是博采理學、新學及百家之長,天理、物理、人理奧妙無窮,要循序漸進。”

  以大明欽使的尊貴身份,龔用卿在這朝鮮是超然的。

  哪怕是朝鮮國主,也不能對他不敬。對大明宣交使不敬,便是對大明不敬。

  這場文會在繼續,有資格被遴選的朝鮮士子無不激動。

  雖然如今士林派式微,但這種情況下,若能有從大明學成歸國的經歷,他們將來都能躋身士林派的核心。

  屆時,大家貴女下嫁、朝中重臣倚重,都是看得到的前景。

  而席間,士林派如今的一員中堅干將、任職司憲府的梁淵繼續試探龔用卿的態度。

  龔用卿只是義正言辭地說道:“本使到朝鮮,只為宗藩往來、通商邊貿及襄助朝鮮文教。如今陛下能恩準朝鮮士子定例前往求學,那就是朝鮮文教初有成效、薄名上達天聽。朝鮮朝局,本使如何能參與其中?依本使看法,你們君臣還是應當開誠布公,好好商議才是。朝鮮士林有此前大禍,也是忘了君臣本分,欲以臺諫制君權,這是何等大不敬?”

  “聽聞上國更是設了國策會議、國務殿,皇帝陛下圣明無雙,御下無猜疑。位列參策、高居總輔、于國有功者,無不善終,身后名人人稱頌。”梁淵的語氣中羨慕不已,“天朝氣象,在鄙國卻是極難的。我輩士子,豈是不忠不敬?上使到朝鮮也有數年了,當知鄙國朝政之弊,實因君臣相忌過甚。”

  “梁司憲,這種話對我講,不合適吧?”龔用卿奇怪地看了看他,“這可又是不敬之語了。為人臣者,豈能菲薄君上?”

  “崇道學、正人心、法圣賢、興至治,何等至理?”梁淵痛心疾首,“革昭格署,設賢良科,尊祀文廟,消除偽勛,皆是善政。只因肖小作祟,以蜜涂葉曰‘走肖為王’,流于御溝入宮闈引蟲蟻啃食,王上便輕信讒言,以為大司憲有不臣之心。己卯士禍,我輩士子豈有以臺諫制君權之意?”

  他說的是當年士林派領袖趙光祖最終引起李懌大怒的誘因事件,最后李懌說“走肖之輩,奸似莽卓,恐有宋祖黃袍加身之變”。

  把他比作王莽、董卓、宋太祖,天朝在朝鮮的影響力是無孔不入的,典故拿來就好用,大家都懂。

  梁淵說來說去,想強調的就是士林派無辜、忠心為國,奈何君主不給力。

  龔用卿只能哀嘆一聲:“確是儒門慘事。”

  這就是他和士林派的共同語言,也是士林派想要通過他爭取大明支持的原因。

  “如今上國氣吞四海、文治武功遠邁漢唐。”梁淵拍著馬屁,“偏遠之地,讀書人無不傾慕。只是士子遠赴大明進學,只是輾轉購得上國典籍回來研習,不足慰我朝鮮士林求道之渴。不知上使可否呈奏皇帝陛下,遣大儒到朝鮮講學?朝鮮士林,必焚香沐浴,禮迎上國圣賢!”

  “講學?”龔用卿看了看他。

  如果大明很重視朝鮮文教,那么士林派的聲勢就會變大吧?

  于是龔用卿笑了笑:“梁司憲,我雖非大儒,陛下令我任職朝鮮宣交使,已有宣文教、助藩國興治世、使藩國百姓安居樂業之意。陛下有庇佑藩國之心,只是藩國自有誥命國主,這恩澤,卻需貴主奏請,那才是名正言順。”

  梁淵還能說什么?

  龔用卿參加完了這場文會,回到宣交使館之后,之前醉醺醺的模樣也就消失了。

  他照舊提起了筆,寫著按要求該定期呈回大明的奏報。

  朝鮮士林,不直國主久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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