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在對馬島亮明了身份,意味著大明對日本的戰略進入了新階段。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嚴伯爺在感慨世事變化太快,還是要惜時勇猛精進?”
在他身邊,是奉旨調任新職,趕到了對馬島的汪直。
嚴世蕃和他是老熟人,現在他只咧嘴笑了笑:“非也。自今年起,當真能見到這里逝者滿川,不舍晝夜。”
汪直無語。
合著就是說咱倆一來,見到的是滿布尸骸的河川,這才感慨不順從的人就會像這樣,沒日沒夜地死掉?
這也太陰間了。
為了避免宗家太過于不安,徽州海貿公司的船舶其實另有停泊之處,那便是對馬南北二島之間的一片海灣,名喚淺茅灣。
兩人現在位于這淺茅灣東邊的一個半島之上,被稱為島山。
西南方又有一個半島,兩個半島在淺茅灣里又夾起了一個小海灣。
“日后,最好筑城的便是那雞知漁村一帶。”汪直這些天也沒閑著,以熟悉這邊生意的名義把周圍都跑了跑。
嚴世蕃有些意外:“不用他們的府中?”
汪直搖了搖頭:“那里可為東洋都護府城,但最適宜做港城的,還要在這淺茅灣旁邊。這對馬島不過半縣大小,將來扼東洋之重,卻需要府城、港城、軍城三城。那北島的三根郡也有一個良港,自木板到三根,可為將來東洋都護軍所在。”
“……且先繪好輿圖奏到京里吧。”嚴世蕃暫時不關心這些,“薛侯何時能到?”
“最快也是明年吧。”汪直笑起來,“總要等日本這邊那偽皇和什么大將軍有了答復回去。另外,我聽薛侯說,那蒸汽機制成了,陛下是有意看看能不能制成蒸汽鐵甲艦過來試試的。”
嚴世蕃傻眼:“那得等多久?”
“伯爺先讓他們自己殺個逝者如斯夫不就行了?何必著急。”說罷好奇地問道,“伯爺回京時,見了那蒸汽機吧?到底何等神異,功可封侯?”
“……這,我也只是聽家父講了講……”
兩人邊聊邊往這島山半島的山腰畔走去,那里是徽州海貿在這對馬島的商館。
而實質上,這座半島東南側靠海的沿岸,已經是一個小鎮模樣,屋舍綿延不斷、盡是大明模樣制式的飛檐。當然,海邊潮濕,也有以石頭或以木柱撐起的底座。
現在,這邊開辟的碼頭邊,長過三丈的船就有二十余艘,最大的一艘足有近二十丈長,其次的便是一艘從海上長城公司雇來的斬浪級護航戰艦。
至于那些來往穿梭的小舟,那就更多了。
在岸上,酒樓和茶屋不少,也有在這里討生活的游女,她們的身影遍及旅社、酒樓、茶屋和專門的游女屋。
在如今這個時代,日本還沒興起正式的藝伎文化,但古老的行業從不會消失。由于對馬島這幾年的海貿大興,島上的游女甚至有不少是從京都那一帶來的。
到了商館里,兩人又見到了在海上長城公司里任職、專門為徽州海貿日本分號這邊出力的將官。
“馮將軍,你可得把你的兵管好了,別在倭女身上累斷了腰。大事將近,莫要功勞在前卻撈不著。”
“……伯爺放心,末將知道分寸。”
這個馮將軍只任海上長城公司東洋路的游擊將軍,軍銜如今是少校。
像他這樣的游擊將軍,東洋路有四個,每個底下是一大四小五艘船,實額戰兵是海兵三百,陸戰隊兩百。
實力其實已經不弱了,但嚴世蕃回來之后成了東瀛伯,他自然就成了末將。
“和宗家說好了,馮將軍,你派兩個精明機變的,跟著宗晴康的兒子一道去他們的京畿和關西關東看看,探探路。”
“末將領命!”
等他去忙了,嚴世蕃有點不得勁:“就日本這些歪瓜裂棗,陛下只需把東洋艦隊派來,再加上海運局和海上長城公司的人,有個萬兒八千的兵力,這日本也就打完了,何須等到明年甚至更久?”
“……伯爺,再怎么說也是藩國之中疆域大的,至少比朝鮮是大了不少。勞師遠征,總要先提前做好準備,伱急什么?”
“七年了!今年,我到這里就滿七年了!”嚴世蕃很簡單地說道:“日本多山,又沒什么厲害的騎兵,如今還拿著刀劍搏殺。不說別的,若是瀚海侯能帶他的鴛鴦兵來,都要不了八千兵力,五千就夠了!”
“糧草軍資呢?”汪直無語,“對馬島還是太小了,伯爺先琢磨著怎么把他們的什么九州四國平了,這樣海運局和民商才能源源不斷把糧草軍資運來。”
“……搶嘛。他們那些什么守護,個個吹噓自己的山城易守難攻,那還不就是幾炮的事?”嚴世蕃不屑一顧,“橫征暴斂,糧草軍資,他們的山城里多的是。既是遠征,自然以戰養戰。”
“……伯爺,我可斗膽提醒您一句了。去年才封的伯爵,您就算立功心切,那也要緩一緩不是?”
嚴世蕃嘆了一口氣,最后說道:“汪兄弟說的是。你既然來了,咱們剛好認真謀劃一下。依我看,先把那尼子氏給打垮了。那石見銀山,聽說如今一年出銀百萬兩了……”
在“大明商人”的幫助下,孤懸對馬島的宗氏也加入了日本戰國“爭霸”的亂戰。
那里如何“逝者如斯夫”,大明百姓還不知道。
現在大明上上下下,都在因為新的度量衡標準而糾結。
今年要邀各國遣使來大明訂立公約,大明自己自然要開始先推行。
首先,原本很順口的嘉靖二十年成了公元二三八二年,這就很怪。
另外,以前習慣了的寸、尺、丈、里、兩……許多東西要改變。
好在既然去年萬壽圣節都能拿出那么多套度量衡標準器皿作為國禮送出了,官方豈無準備?
“將來的物事都是越做越精細了,定好了規矩難道不好?”基層小官永遠是最難的,“也不要你們如今便立馬換了,但知會到每一處鄉里,這是朝廷上命!我們還沒叫苦,你們叫什么?村里識字會算的童生,你們才該好好學,講給鄉親們聽。每處小學、社學里都奉命置了一套,你們將來長大了考科舉、鄉里鄉親交田賦,都得用。”
工作量最大的目前確實是官府。不僅公文里的標準要換,今后也要承擔辦理諸多公務時換算的責任——普通百姓可以仍舊用老標準來辦事,他們卻不行。記錄存檔的,都得是新標準。
“熟悉了,習慣了就好!”
經過了這么多年,鄉賢體系也建立起來了,至少每個鄉都會有些勤業郎、齊家郎、安鄉郎。
現在,他們也領著任務,協助朝廷來推行這些。
盡管他們不太懂何必要這么做。
“明小哥,張小哥,您二位見多識廣,幫老漢勸勸鄉親們?”
淮安黃河畔的一處鄉里,朱載墌聞言看了看張居正:“叔大,你給說說?”
三人游歷到這里,是準備來看看黃淮工地。
既是游歷,自然不能一直在繁華之地。昨夜,他們經朋友引見,投宿在了這本地一個安鄉郎家里。他們家出了個秀才,如今去了總理河道衙門辦差,家中老父也得了個安鄉郎的鄉賢稱謂。
聽說今天有這檔子事,三人自然也來見見。
張居正心中感慨著朝廷旨意到了淮安這么快就已經進入到了鄉里推行的階段,想了想之后就對那安鄉郎召集來了各里各家當家人說道:“這新規制可不是為了麻煩你們,讓你們不懂、官府的人懂,繼而哄騙你們。”
“可往日的升斗、桿秤不是用得怪好嗎?”
張居正笑了笑:“小子只說一點。過去官府收糧用的升斗、桿秤,那可是五花八門采買而來。鄉親們交糧,吃過虧吧?”
他小時候的記憶雖然淡泊了,但畢竟經歷過,他的爺爺、父親也還在。
昔年他爺爺張鎮耕田,自然每年也逃不過夏糧、秋糧征繳。其中門道,張居正是知道的。
看了看朱載墌之后,他舉了舉例子:“老規制也一直有,但升斗、桿秤、砝碼,過去朝廷可不管。胥吏拿到鄉里的,量足不足、準不準,還不都是他們說的?都說收糧有三大,秤大、斛大、腳大,這些道理不需小子細說。”
盤剝民脂民膏,地方有的是辦法。
過秤,原本百斤的糧食,興許便稱出來短了一二十斤。量斛,十斗興許便成了八斗。再踢一腳,又矮下去一截。
張居正望北把手舉過頭頂:“如今陛下圣恩,定新規制,有些手腳興許還免不了。但鄉親們也不需識字,只消認得那些升斗、桿秤、砝碼上的花押。”
“什么花押?”有個老農問了問。
張居正向那安鄉郎行了行禮:“何老,煩請將那《中華人民皇憲大明國計量標準章程》給小子一下。”
“張小哥客氣了。”那安鄉郎忙將懷中揣的那本冊子交給他。
“何老識字不多,小子卻是都識得的,昨夜在何老家中也看了看。諸位請看這里!”
張居正將那冊子翻開到一頁,指著其中的一段話:“自公元二三八二年,也就是今年開始,大明諸府州縣,公務所用計量工具概由民政部采買、發運各地。公務所用計量工具,暫僅允將作監承造,一概刻印將作監標花,加印工業部標準司核驗標花。”
他又翻到了最后,指著兩個圖案:“看到了嗎?這就是原先御用將作監的標花,這是新設的工業部標準司的標花。御用將作監承造,標準司核驗每一桿秤、每一個升斗、每一個砝碼準不準,然后刻印標準司的標花。”
張居正將那兩個圖案向他們展示了一下,最后說道:“也就是說,將來官吏到了鄉下來收糧,又或者你們要辦什么事得要官府稱量的,他們拿出來的物事上只要沒這兩個標花,你們就可以不認那是官秤、官升。膽敢造假的官吏也許還會有,可若是查出來了,那就是要嚴辦的。”
“麻煩你們一些,那是免不了的。但就因為這新規制的尺子、桿秤、升斗、砝碼等等一應計量工具,如今只有將作監有那個技術做得出來、做得準,這才讓想要害民的官吏難以方便行事。你們說,這一點麻煩,值不值?”
有個老農看著上面兩個標花,連連咋舌:“這位張秀才!這花押這么漂亮,還能刻印到鐵秤砣上?”
張居正笑了笑:“正是。但凡花押瞧著變了樣、花紋不清楚,那都可能是假的。為了把這善政辦好,陛下和朝廷其實不知要多花多少銀子和人工,難道只為了坑害你們?不說別的,便是這標準司的標花,三辰下面的那個尺子,若你們拿了舊尺來比一比,桿秤、砝碼、升斗上的標花得一樣長。”
這下子,其他鄉民自然是把張居正一頓夸,說他見多識廣、日后必是狀元公。
朱載墌也好奇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昨天晚上,他也是瞧了瞧的,但新設的工業部標準司怎么運作,他可不清楚。
等到往黃河那邊的治河工地走去的路上,他才問了問張居正。
“我為明兄伴讀,朝堂諸公自是關照非常。”張居正坦然回答,“此前讀了《明報》,我去信請教,劉國老回信向我剖解過了。”
“……原來如此。”
到了黃河旁的工地,趁著春夏還沒到的枯水期,一派繁忙勞作的景象呈現在三人面前。
“……那是?淮揚總兵官的將旗?將卒呢?”朱載墌吃了一驚。
“《明報》上雖未刊載,但邸報上有通報。去年唐總河奏請治淮事,陛下命淮揚將卒護堤守夏秋汛,后來果然立了功勞。陛下在邸報通報嘉獎,謂腹地諸省將卒莫以為無功可立,救災、援建,都是功勞。大明立軍是為守土安民,治好黃淮水患千古功業,豈非是安民大功?”
張居正又信手拈來,一旁的戚繼光不由得看了看他。
雖然在王守仁的身邊時,也聽過不少次張居正的名字,但這段時間以來才感覺到他的不凡。
幾乎是隨時都關注著最新的消息,又因為太子伴讀的身份善緣滿朝。
而他看到過的,又都能記住,還會思索其中的一些道理。
短短幾個月,戚繼光對他已經有些敬畏:繼續這么下去,張居正將來必定是總輔。
“明兄,那新標準,總理河道衙門只怕也要遵。但如今工程繁忙,唐總河顧不過來。這處工地來往石料、木材、糧米之多,管賬的大約頭都已經大了。我們雖不能賣力氣去做做工,在這里呆些時日,幫他們做些文書活,如何?”
朱載墌想著自己也在治理黃淮一事上出了一點力,消息傳回到父皇那里,應該是很得圣心的。
因此他立刻點了點頭:“正該如此。”
戚繼光眨了眨眼睛:那我只能去扛包了唄?
被稱作張秀才的張居正根本不急著去考什么出身,但已到二月,京城舉子終于要迎來科舉最后的關卡。
朱紈去做文教部尚書了,楊博又從財稅部右侍郎轉任御書房首席,這御書房首席的門檻越來越高,已經要先做過正三品才行。
如今,御書房首席列席國策會議,資歷和品級上越來越名副其實了。
而楊博接了御書房首席之后,第一個重要的專項工作就是這次的會試。
今年的會試,自然還不會大改。科舉之學的“科學”含義,科學院和新考綱的方略,領文教部事的唐順之和朱紈還在研究,但今年的殿試將大不同。
會試考出來,就都是進士,殿試是不除名了。
但今年的殿試,卻將決定一件重要的事。
作為改元的第一年,公元二三八二年,皇帝再開制科。
這一次制科,與嘉靖六年的制科不同,參與門檻不再是什么低品官員、推薦信,也不是靖國武略科和定國安民科。
想要參加這次制科,就要在殿試時參加一個專門的分類:科學院方向。
殿試分成了三個專門的方向:官府、企業、科學院。
每人只能選一個方向。選定之后,授職就將對應不同的出路。
想也不用想,大多數人定然還是選擇官府方向。
但是今年的制科,只有企業方向的經世濟民科和科學院方向的天工開物科。想要參加,就只能選這兩個方向,而且是名列前茅的。
這就讓人糾結了:畢竟今年,仍舊放出了兩個伯爵之位。
鄭魁封侯在前,不能說沒有吸引力。唐順之、李默這兩個上一次的制科魁首,已經都高居國務大臣之位,那更是明晃晃的刺激。
可是對于楊博來說,為難的是殿試要準備三套策題。
這科學院和企業方向的課題,誰能來代替?
他看著皇帝:“陛下,您把題出完了沒有?”
朱厚熜揉了揉眉心:“你把商業部和農業部新授諸官呈上來的施政方略先理好,朕還要先抽空去把后宮新添的六人選好,隨后還要去一趟重工園。企業方向的題朕已經出完了,科學院方向的題,朕剛好在重工園那邊與科學院已經定好的第一批院士們商議一下。”
楊博無奈:“那臣明日再問。”
“黃錦,走吧。”
朱厚熜又能說什么呢?為了心中的藍圖,自己找的苦,自己就得咽下去。
去重工園和眾人一起研究蒸汽機上艦的問題之前,先去看看各地已經察薦到宮里的美人吧。
孫嵐是不消說的,另外五人,其實并不像有些人猜測的那樣早有人選,要平衡朝堂不少人的想法。
對如今的朱厚熜來說,有那個必要嗎?
各種出身的都選一個,那象征意義確實是有的。
但對朱厚熜來說:朕真的是為了大明殫精竭慮,沒啥別的享受了啊。
何況如今宏圖方展,朕的兒子確實可以多一點!
乾清宮那邊,就像上一次一樣,又布置成了“任君挑選”的模樣。
朱厚熜走到了乾清宮殿門之前時,卻恍惚了一下。
當年,他的母親坐在這,孫茗最先被他牽了上來。
一晃二十年了啊。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但蒸汽機又激起了朱厚熜的熱血,他也想要有更磅礴的生命力。
誰又不喜歡年輕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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