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年開始,三鼎甲有了新的定義。
在過去,三鼎甲是指鄉試、會試、殿試連中三元,都奪得第一。
在科舉的歷史上,這樣的人極其少。
詭異的是,不光這些連中三元的頂級學霸,哪怕是每一科的狀元,最終成就似乎都一般。歷史上最終留下更大名氣的,往往不是狀元。
反倒是嘉靖朝,情況似乎不一樣了。
第一個總理國務大臣費宏,是成化二十三年的狀元。
第二任張孚敬,是正德十六年的榜眼。
張璧略過。
而現在的楊慎,也是正德六年的狀元。
至于將來……三鼎甲有了新的含義,分別是三個方向的第一。
傳臚大典上,譚綸、沈坤、王崇古一起被喊到了殿內。
今天,也是他們三人有資格走御道,從午門的中門離開。
三人之中,以沈坤的年紀最大,他和皇帝其實是同年生。
朱厚熜也頗感興趣地看著他:從答卷來看,完全是沒有系統規范的研究,純粹只是因為太博學。
這是一個真正對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感興趣的人。
“譚子理。”朱厚熜卻是先對譚綸說話,“你沒有制科要考。回鄉報喜后,回來就授職,開始歷練吧。”
譚綸謝了恩。
如今傳臚大典上的場面話越來越少,皇帝就是先當面看看他們。
而沈坤和王崇古二人,還有制科需要準備,他們這些有資格去參加制科考試的企業方向、科學院方向的新科進士們,分別到了皇明資產局和博研院里去備考,一視同仁。
對于京城百姓來說,隨后的三鼎甲游街只是個熱鬧。
但對于天下讀書人來說,隨后于三月十五刊登在《明報》上的新學制和新考綱,才更加重要。
這一回,文教部明確說了,后面不會再大改考制和考綱。
歷經十幾年,大明的科舉改頭換面,被稱作科學。
與之相配套的,是社學小學、中學、大學的學制。而小學、中學、大學畢業,則都將分別有識士、秀士、學士的學位證明。
這證明,就像以前給的出身文字一樣,是官方認可的學識水平。
由于鄉試、會試正副榜的出現,科舉逐漸轉變成為朝廷選拔高級人才的通道,正榜秀才、舉人不過只是參加考試的資格。
朝廷和地方尋常招錄官吏,又有了另一種公考,那種公考是不論正副榜,只要有相應學位證明就可以參加的。
再到科舉的層面,改名科學后,以后又將分科取士。從鄉試起,目前先設了官科、商科、理科。將來,或者還會設文科、農科、工科、藝科。
總而言之:識字是成為國家各行各業人才的開始,學位證明是各行各業判斷人才水平的依據。從識士、秀士、學士到會試副榜的碩士、會試正榜的博士,科舉這條道路中間多了分叉,也可以提前分流進入工作崗位。
這同樣是大明正在構建的一種新標準:讓才能也更加可衡量,有了廣泛受認可的學位證明,人才流動起來,更加稱得上“天下英雄盡入彀中”。
民間的議論紛紛自然是會有的。
那些老秀才、老舉人以后會怎么想?
底層大量的秀才舉人,出身地位有貶值的跡象,這是讓他們厭煩的。
南北兩京國子監以后將改為專門的留學機構。權貴子弟的蔭子也要先完成基本的教育再給名額直接進入各省大學競爭,這就不像過去直接恩蔭國子監甚至直接恩蔭官職那么爽快了。
各地民間的書院,過去都是大儒、同門一起抱團取暖,有豐富的書籍資源和學問老師,考起科舉來事半功倍,以后也要面臨新的形勢。如果不是在官辦大學考完畢業,那就沒有學士學位證明。要去考這新型的科舉,還不如先去官辦大學系統學習每一科的知識。
當年早有先見之明的楊廷和、費宏致仕后都把主要精力花在當地省份的大學院,如今更多人看明白了。
任他們怎么議論、怎么表達不滿,這件事還是會推下去。
三年。
三年后的會試和殿試,就要按新學制、新考綱來執行了。
說到考綱,這一回也極為不同。
不同之處在于,以前并沒有明確制定什么考綱,只是默認四書五經。后來,多了陛下的實踐學、辯證法,多了王守仁、楊廷和等人的著述,多了一些必考的算學要略懂。
而這一次,文教部明文刊發,制定了真正意義上的考綱。
基本功底上,要識寫多少文字,清楚文法,記誦經典詩文明白其義,能書寫哪些體例文章。
其余功課,算學上要會哪些,天文地理常識要知道哪些,歷史人物要知道哪些,已經被參悟出來的物理大道知識要知道哪些,都在考綱里列清楚了。
更重磅的是,多年來就在籌備的,已經編印好的一套教材將刊行天下。
四書五經不再是明確必須熟讀于心的教材,只是到了鄉試、會試時大家還是應該都能掌握的閱讀書目。
這個沖擊力是巨大的。
在除了衍圣公的榮耀之后,皇帝和朝廷終于開始樹立自己的文教正統。
這新教材,就是正統。
多年前出現之后又不斷改進的印刷機全速開動,北京輕工園的刻印廠外車水馬龍。
這一次,所有的民間書局都可以來進貨。
文教部的右侍郎在當場,明報行的總裁也在當場。
“定新考綱、新教材,非為斂財!每一冊書售價幾何,均已印于書冊上。上有各地都察御史,下有平民百姓,但有奏訴上來誰家囤貨居奇、高價售賣,禮交部刊刻司和商業部便取消相應牌照!”
教材的定價涉及到每一個想要讓孩子求學上進的家庭,自然不容輕忽。
盜印的、假冒的、坐地起價的,就是這位文教部分管教材司的右侍郎今后三年最重要的工作。
“你們該動心思的,是釋義、解疑。不同的教材,編邀名士,延請他們注釋成冊,那也是能行銷于世的。只不過,是否注釋得宜、無有錯漏,成書后還是要呈交刊刻司審定、予發書號,這才能刻印行銷。”
新教材就會帶來教輔市場。
這不像之前的四書五經,千百年間不知已經有多少飽經時間檢驗的大家見解。
現在多了許多科目,尤其是理科、商科等等,不知有多少年輕學生簡直會摸不著頭腦。這種情況下,如果能有其他一些參考書籍,自然是會有大作用的。
商人們也并非不懂這個道理,并不需要官員們去點醒。
一時之間,皇明大學院、博研院還有其他一些當官的、民間有名聲的人,反倒多了一種外快收入:許多商人都盼他們有閑暇時出手,針對新教材給出自己的注釋。
你別說,伱還真別說,一想到將來有可能被千萬學子捧在手里讀他們的看法,就好像那些言論被奉為圭臬的其他先賢一樣,不少人就心頭發熱。
商人們才懶得去管一些老學究痛斥什么禮崩樂壞、圣賢不安,新市場啊!
現在朱厚熜也期待著,再經過一代人,等自己老了之后,大明的科學人才終于能迎來一個爆發的機會。
不過此時,還有一人也走入了他的視野。
是后來賜宴時,沈坤說的吳承恩。
朱厚熜倒沒想到,沈坤和吳承恩還是好友。
從他嘴里,朱厚熜知道了吳承恩此前的經歷。
按沈坤所說,吳承恩應該也不至于年近四十仍舊聲名不曾遠播的。他的妻子,是弘治年間戶部尚書、淮安人葉琪的曾孫女。葉琪去世時,是李東陽給他寫的墓志銘。葉琪的侄子,也有進士出身。吳承恩家里雖是商人出身,但妻家在淮安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而吳承恩自己,也是從小就過目成誦、聰明異常。
沈坤說他們兩人很像,都喜歡各種雜七雜八的書和學問。據沈坤說,只不過吳承恩喜歡的東西大多與文藝相關,繪畫、書法、圍棋、詩詞、神仙鬼怪……
饒是如此,吳承恩當年在龍溪書院讀書,也是極受淮安知府賞識的。
沈坤覺得,皇帝重視雜學,也許吳承恩也能迎來屬于他的機遇,所以才在皇帝面前提了提他。
借殿試后賜宴的機會就推薦友人,這是何等情誼?沈坤心里是捏了一把汗的,沒想到皇帝竟對吳承恩像是比對他還感興趣,追問了不少。
落在當時的譚綸和王崇古心目中,這是皇帝借這個機會向進士們傳達他重視科學院方向的態度——要不然怎么“獨寵”一個?
朱厚熜這些天卻在思索一個問題:等吳承恩來了,要不要把“腦洞”都借給他,讓他再搞出一本“曠古奇文”?
反正他喜歡神仙鬼怪狐妖猴精不是?
沒錯,朱厚熜直接下旨,去淮安征召吳承恩入京了。
多年來,朱厚熜始終有一個不知道該怎么用一份力的難題:怎么在他死后,還讓大明君臣百姓心里記得前方有個可以實現的遠大目標。
搞什么天下大同黨、提出這個理想,也只不過讓他還在世時,群臣為了青史留名的偉大功業,可能會持續個一兩代、兩三代人的沖勁吧。
但如果已經領先得太多,只怕惰性還是會有的,內部也會醞釀出問題來。
說不定蒸汽機應用得極好,工商業相當發達,更厲害的技術就沒動力去搞了。最終,大明反倒變成一個蒸汽朋克大明,進入不了更先進的電子時代。
朱厚熜也無法在蒸汽機都還沒玩明白的時候,又去對鄭魁他們咧咧什么內燃機、電機、計算機……
那跟講神仙鬼怪有什么區別?
可是沈坤提到吳承恩,啟發了朱厚熜一下。
若是讓吳承恩出手,憑他構建一個恢弘的實力,能不能把這些未來會出現的技術、那種圖景也揉入進去呢?
普通老百姓看個熱鬧,懂科學的人能隱約感覺到:那里面的各種技術、工具,似乎有它的道理。
無非到時候讓吳承恩寫書中角色夸耀寶貝的時候說道:我這順風耳乃是以精金琢刻,可自算天地奧妙。再加九天之上,周游寰宇而不墜于地之千里眼。凡千里眼所見,以無形之道紋送至這順風耳,它自解算之,告我真相。這物理大道之威,豈是你能揣摩?
你看,這味不就來了么?
正好朱厚熜只知道很多東西的大概原理,以這種方式去呈現出來,到時他再以天子之尊大加吹捧,有心人自然會細細品讀。
就是……到時候吳承恩會不會用看神仙鬼怪的眼神看自己?
淮安府,沈坤殿試名列三鼎甲之一的消息已經傳了過來。
商人之家出了這等光宗耀祖的后輩,他的老父親自然是喜極而泣、大宴賓客。
吳承恩作為沈坤的好友,也在賓客之列。
看到沈家一片喜氣,他為沈坤高興的同時也不免有些蕭索。看到沈坤的父親,他也想到自己已故的父親。
兩家都是當地的商人,不算做得很大,但也是小康甚至富裕的人家。
兩個商人父親的愿望也都相同,希望后輩能夠考取功名、出人頭地。
為此,吳承恩的父親給他取名承恩,字汝忠,希望他將來能考取功名,上承皇恩,做個青史留名的忠臣。
可是直到父親去世,吳承恩仍舊還沒能考中舉人,進士自然是更加遙遙無望。
在大操大辦的沈家,吳承恩只是一個失意秀才,算不得主要賓客。
沈坤的父親在那邊陪伴著淮安府當地的官員們,也有不少商人朋友坐在吳承恩旁邊不遠的一桌。
閑言碎語傳入了吳承恩耳中。
“聽說不過是才智不足,選了這條路,才在矮子里面顯高。”
“是啊,又不是考的官科,將來又做不得官。這般大操大辦,倒像是中了真狀元一般。”
“做不得官,那又有什么用?”
吳承恩有點為好友不忿,開口對同桌的士子朋友們說道:“伯載會試奪魁,如今還以三鼎甲其一,可以去爭一爭那天工開物制科魁首。說不得,過些時日便像當初唐國老一般,喜訊頻傳,榮封伯爵了!”
“說不得,當真說不得!陛下御極以來,可就開了兩回制科,這次只從商科、理科之中再封兩個魁首為伯爵,伯載既是理科魁首,這伯爵大有希望。”
“伯載大器晚成啊!”
“說什么胡話?如今也不到四十罷了。君不見張總宰,年已四十七,一朝簡在帝心,就此一飛沖天!”
沈坤這種多年沒能考個進士出身的,平常來往的士子大多也都是相對中下游。
強勢潛力股,自然是另一個圈子。
眼下坐在這里,聽沈坤父親的一些商人朋友在那里酸,顯得很沒眼力的樣子,他們自然同仇敵愾。
而他們的說辭,也都很有道理。
高談闊論之下,旁邊那一桌倒是一時都安靜了下來。只不過看他們若有所思的模樣,似乎也不以為恥,而是在盤算些什么新的東西。
過了一會,卻見沈家的管家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四處望了望之后直奔吳承恩這一桌。
“吳秀才,你坐在這里呢!快,貴府差人來尋你,有圣旨!通驛局來傳旨的公公,正在你家候著呢!”
眾人嚇了一跳,大嗓門的不禁反問了一句:“圣旨?”
聲音引得那邊坐著的淮安知府等人也望了過來。
吳承恩有些茫然無措:“沈管家,莫不是框我?”
“我豈敢!快快回府接旨吧!”
吳承恩不明白為什么,他現在有些暈。
而淮安知府那邊,也在猜測著,但仍舊平靜。
如今,通驛局掌握著公文傳遞。與此同時,作為皇明資產局管理的企業,皇帝在裁撤了各地太監之后,也給他們安排了一個另外的用處,那就是派駐各地企業里,作為監察太監。
與此同時,如果皇帝有什么圣旨,通過通驛局先進行傳遞,再由各地企業里的監察太監去傳旨,也能提高效率。
只不過為什么有一道專門的旨意傳給這里的一個秀才呢?
事情太過于不尋常,但不知道原因的情況下,他們也不宜有什么動作。
在把諸多權力交給國務殿之后,皇帝對龐大帝國掌控力提升的另外一個表現就是皇明資產局這個錢袋子,還有依托專門的通驛局把旨意直接傳到各地的能力。
天知道這個秀才是不是暗地里有其他身份,又或者淮安這邊發生了別的事情。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到,吳承恩確實關系到皇帝最新的長遠謀劃,關系到整個國家未來的數百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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