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朝鮮,琉球那邊的戰事自然更無懸念。
最可能的變數,反倒是路途中不要遭遇什么海上風暴。
所幸像是國運正昌隆,東洋海師的艦隊順利到達。
毛龍吟在船頭甲板上無力跪倒,失聲痛哭。
從御書房被任職到軍務會議、擔任隨軍參謀的胡宗憲望著不遠處的那霸港、首里城一帶,心頭沉重,眉頭緊鎖。
在他身后,牽著弟弟和妹妹手的琉球祝女原先是被稱作阿應利屋惠按司加那志,號德大。
她的妹妹桂月也幸存了下來,如今看著那里的斷壁殘垣不禁啼哭:“父王和哥哥弟弟們……”
“倭賊喪心病狂!”胡宗憲轉身扶起毛龍吟,又對德大祝女和臺東公尚元行了行禮,“八重山島、宮古島那邊都頻遭搶掠,更不提這里了。當此之時毋庸諱言,倭賊是知道了大明將有征討之意,這才先行滅殺人力,毀港壞路,擄掠資財。如今琉球遭此大難,實同國滅。臺東公、德大祝女請放心,大明必擒殺罪酋倭賊,以慰琉球上下英靈。”
德大祝女雙手冰涼,眼下已經只剩痛恨和無力。
她是帶著妹妹躲去了最西南面的八重山諸島。在琉球,流放刑罰最重的就是流放到八重山諸島。那里離臺灣倒是更近,可是距離琉球主島所在的地方除了百余里的宮古列島,就需要再遠航數百里才能到達都城所在的主島。
就連最貧弱的八重山和宮古諸島都遭受了倭寇的劫掠,她本來也在想象著逃難過去的人口中的主島上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如今親眼目睹,直如地獄。
不見人煙,只有斷壁殘垣。
原本也算繁華、人丁已有數萬的琉球諸島,現在還剩下多少人?
而這一切,能怨大明要征討倭國嗎?做下這等慘絕人寰惡事的,是倭賊。
胡宗憲心情很沉重:“朝堂諸公也不曾想,祝女血書竟非夸大。本官親眼所見,遍翻史冊也難尋這等獸行!劉顯,先尋個避風港灣,暫且下錨停泊,以小舟載人上岸,把港口搶修一下吧。徐將軍,島上要先搜尋一遍,就勞煩毛將軍和德大祝女帶人引路了,或還有幸免于難之人躲藏了起來。除警惕東北面已經退走的倭賊,這琉球島……現在人丁稀少,先要分一些船去八重山、宮古那邊,遷些人丁過來……”
剛考上了武進士的劉顯被安排到了這東洋水師來,如今他先領了命。
胡宗憲要做的事,是根據實際情況來幫忙參謀。
但現在要參謀的不是怎么先趕走琉球的倭賊,而是要怎么收拾他們丟下來的爛攤子、為下一步征討倭國做準備。
眼前的情形,他得盡快奏報回北京。
倭賊竟是將琉球最繁華的主島就此毀掉了:能燒的,都放火燒過一遍;不能搗毀的石頭屋舍,里面有價值的財貨都被帶走了;而島上人丁,看來血書里寫的“青壯少女被擄走、老弱盡皆被屠”不是虛言。
這樣一個缺乏人力、物資的琉球島,如果沒有大力氣和外來資源注入,怎么作為大明軍隊進一步遠征至倭國的跳板?
直接滅殺人口,將是東洋海師從琉球這個方向揮師倭國要面臨的最大困難。
“琉球諸島尚且如此,奄美諸島那邊……”毛龍吟對自己家人的幸存再無僥幸之心,放聲痛哭,“琉球十五萬余人丁,只怕十余二三罷了!來得太晚了,太晚了啊……”
胡宗憲聽著海浪聲和他的痛哭聲捏了捏拳,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此仇,大明必為琉球報之!琉球幸存子民,大難不死,大明也定將撫以后福!本官這就奏明陛下,自浙江、福建、臺灣就近轉運糧食和其他必需貨物來琉球。諸位,還請節哀為上,先重建港口!”
他們都到了這里,時間已經是六月。
消息再呈回北京,命令下達之后、船隊真正來到這里,只怕又將有數月。
而從二月底遼東軍先行跨過鴨綠江自北向南而攻,三月底時北洋海師及嚴世蕃所率領的海上長城公司、海運局護航艦隊,也分別從濟州島和對馬島的兩個方向在朝鮮西南面、東南面先封鎖打擊沿海。
因為文定王后和尹元衡實同政變,數月之間李懌和王世子相繼身死,人心不穩的朝鮮又如何面對大明海陸大軍?
其中還有李、難民這樣的帶路黨。
現在,宋良臣的將旗和大明三辰旗已經插到了京畿道的開城。
這開城,曾做了高麗王朝近五百年的都城。而朝鮮王朝建立后,則遷都高麗王朝時的“南京”,名字也由當時的漢陽被改為漢城。
開城與漢城同屬京畿道,相去已只有數十里。哪怕道路彎曲,也已經直逼心臟。
開城的大明宮,原是高麗王朝的行宮,也曾作為外國使節的住宿地。后來,又改稱成均館,是國子監培育人才之所在。
如今朝鮮王朝定都漢城,那里也復建了一個成均館。而開城的這個大明宮,現在由龔用卿、宋良臣這些大明入朝文武做主了。
“咸鏡道叛軍不可不防!”龔用卿對宋良臣說道,“遼東邊軍入朝,陛下雖傳令建州女真不得助逆,他們卻不見得會聽!”
陸上最先搞定的是鴨綠江南平安道的尹元衡陣營邊軍。逃難風潮一起,幾座邊城周圍本就已經算得上“堅壁清野”了。而新明軍的火炮陣之威下,這些邊城的城墻、城門哪受得了這個?
再加上李以原先王子的身份親臨前線喊話招降,參與了圍殺王世子的主將雖然罪不容恕,可低層將官和普通兵卒哪愿意跟著一起死?
對面可是正牌大明精兵!
這個套路在平安道北面勢如破竹,到了原先與尹任、王世子一道“護衛正統”的平安道南部平壤一帶才遇到第一個硬茬子。
駐守平壤的,自是尹元衡最親密的合作伙伴,更是當初破城毒殺尹任和王世子的執行者。他們是核心敵手,招降之后能信任?李要報家仇也不可能放過他們,這一仗倒是打了場真正的攻城戰。
為了活命,守軍也確實賣力。無奈剛剛被他們攻破不久的平壤還來不及多修復一些防御工事,大明的火器更與他們的冷兵器不是同一水平的。
破城之后,李就被留在了那里。
殺那些叛軍的事,自然交給他和之前已經投降的人。
宋良臣除了留下一支千人精兵以平壤為中心保持南北糧道通暢、看住已降的將卒和李,而后便是直撲開城。
京畿道與平安道之間的黃海道,在已經很清楚北面戰力對比的情況下是望風而降。或者說,精銳早就被調集到京畿道,“保衛漢城”了。
宋良臣嘆了一口氣:“就算朝廷委派的官員入了朝,如今言語不通,身后平安、黃海兩道諸城可不好穩住。就算咸鏡道還有隱憂,眼下也該是速戰速決先破了漢城、擒住元兇、鼎定大局。一鼓作氣!只待陽武侯到了仁川,就兩路并進!”
“東瀛伯還在慶尚道吧?若尹元衡東逃江原道……”
宋良臣毫不在意:“只要大軍進了漢城,大事便已定!接下來,無非是改旗易幟招撫地方!龔侍郎,戰局交給我,你還是重回平壤主持大局吧。斷案、農事、民政,最好是讓平安、黃海兩道朝鮮百姓都稱頌大明功德,這樣一來后面的事會好辦得多。”
龔用卿也知道后面的事才更重要,他充滿期待地準備回平壤了。
以上國官員、大明欽使的身份去爭取的,不只有民心,還有如今朝鮮西北方向兩道惶惶不安的文武、士紳、大戶。
哪些人要團結過來、作為自己以后施政朝鮮的班底,哪些人要被犧牲、用來爭取民心,在這段特殊的時間幾乎都將由他來決定。
現在,漢城景福宮內,尹元衡的心頭有極大的恐懼,還有惶然。
在順利的時候,權勢會蒙蔽他這樣其實沒什么真本事的人的眼,以為盡在掌握。
大明對朝鮮王儲之爭多年的放任、不愿插手的做派突然大改,反應的速度出乎尹元衡的意料之外。
一共也沒幾個月時間啊!
在這樣的時代,許多大事的發展哪個不是以年為單位?
私心里,他認為自己數月間就穩住了大形勢已經足夠成功了。雖然中間多了尹任早有防備的波折,但既然成功消滅了他們,接下來就只是收買內部、再向上國“奏明請封”罷了。
難道文定王后是假王后、新王不是舊王親子?
昔年燕山君在時,李懌“反正”,不是同樣有諸多內情、實屬勛舊派政變?
現在明軍已經到了開城,尹元衡和文定王后都束手無策。
“早就說過了,不僅王世子,其他庶子也都是隱患!”文定王后抱著她仍舊年幼的兒子,面容有些扭曲,“那小畜生殺了哥哥,還竟敢引明軍來弒弟奪位!”
“已經都來了!”尹元衡很煩躁,在大殿里走來走去,目光又盯向其他低著頭的朝臣。
他知道現在更大的兇險在漢城之內。
上國大軍勢如破竹,壓境而來,有王子引路,以剿逆為旗號,這些人知道多半已是敗局,又會不會為了活命作為內應?
尹元衡的目光像是要分辨出其中可能的叛徒。
“你們也別以為能脫身!王上繼位,你們都已經是跪拜過的!”尹元衡失態地咆哮起來,“明軍又如何?只要守下去……”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但無非也就是些明軍勞師遠征后繼乏力、新王繼位之后封官許愿的陳詞濫調。
其實他也知道沒什么用,可畢竟已經在檄文里被指明為元兇。如果不能勝,那就是身死族滅。
投降?李怎么可能接受。
逃亡?那這么處心積慮又是為了什么?
況且這口氣一斷,能逃得掉嗎?只怕眼前的不少人立刻就會倒戈,追過去擒了他作為投名狀。
“北面的消息已經傳過來,那些愚民都在說著李是準備獻土稱臣才求得大明出兵!說什么抄滅權貴,分地于民,伱們哪個能逃得掉?江山社稷正統何在一目了然!那等不忠不孝賣國賊子,豈能得人心?諸道文武,地方大族,定然鼎力相助匡扶正統,勤王大軍不日便至!守住月余,戰局就將大大不同!”
他是這樣在盡力穩住局面,但說的話并沒有錯,這樣的消息確實已經正在傳開。
李與明軍同行,本來朝鮮大族只以為他是借了大明之力要歸國爭位。
可是等他在平壤那里,先從平安道開始“辨忠奸”開始,確實已經在第一批大明官員的幫助下搞什么清丈田土的事。
而那些之前逃難到大明的朝鮮百姓,是當真聽信了龔用卿的許諾,這才一心一意幫助明軍入朝、勢如破竹地推進。
如今平安道、黃海道的大族已經開始后悔了。
但有用嗎?
赤城伯李源還很年輕,但他呆在李身邊只是很肯定地說道:“安東公放心,不破不立!我麾下這一批特戰營將士,人人都是好手。真正良善之家,安東公指出來便是。只要百姓站在安東公這一邊,平安道、黃海道梳過一遍,很快就能安穩下來。”
李有些畏懼地看著他。
這是如今平安道大族聞之色變的人物,雖然他出現在這里還只有幾個月,但哪里需要李給他指多少“大惡之家”?
大明好像早就已經知道不少平安道有名的大戶犯過哪些遠近聞名的大惡,苦主、罪狀、罪證,都很快地找到、拿了出來。
想到邊貿大開之后這么多年蜂擁而至、來往于平安道、黃海道的大明商人,李更加清楚大明圖謀之早。
他李只是一面旗幟,真正出手為這里一些百姓伸冤、抄滅大惡之家分其田地的,是大明的“青天大老爺”們。
李知道,這樣的青天大老爺還會越來越多。
現在,紫禁城乾清宮里正有一場特別的賜宴。
朱厚熜肅然說道:“選出了你們,朕寄予厚望!不論是你們,還是這么多年禮交部培養出來、為你們配的通譯,這次都要懂得朕委派你們去援朝的用意!如果能在朝鮮做出功績,將來不論是留在那里還是回到大明,都能得重用!讓朝鮮百姓歸心,讓朝鮮人盡其用、山林田土增加產出、民富國強,于大明也利在千秋。只有去了是為朝鮮百姓做主,才能當真教化那里、將來實為一體!”
“臣等必不負陛下厚望!”
朱厚熜點了點頭,又看向遼王:“朕什么都沒瞞你,此為大明千秋大計,朱家子孫都要用心。你此去若用心,朕必祭告宗廟,明令子孫:遼王一脈有此大功,永不降等,世享國主榮祿!”
“臣謝陛下隆恩!”
經過了這幾個月,被選中的兩家藩王也都清楚了。
之所以沒選皇子,一是因為其他皇子還年幼,一是因為朝鮮這個中國教化更有基礎的地方將來的目標仍舊是化為實土。而蜀王一脈要去更狹小一點的琉球,反倒能長久作為藩國存在。
對遼王用心經營的獎勵,就是有此大功之后,再無降等之憂。哪怕將來朝鮮當真只新設一省或數省了,他們也能世居那邊,永享國主榮祿。
不論怎么說,當然比只住在北京王府里要舒服自在。
前提就是配合大明的大計、服從大明的安排。
“來,滿飲此杯,朕為你們壯行!”
沈煉站了起來,端著酒杯大聲說道:“謝陛下!”
在御書房呆過的他更加清楚皇帝有多重視這一次嘗試:胡宗憲和他,全都被安排在了這一次大事里,離開皇帝身邊。
過去,歷朝歷代自然不乏對周邊的征伐,但從沒有一次比這一回準備更周全、方式更完善。
本就是奔著后面要視為實土、視為大明子民一同對待的目標去的,提前準備好的大量通譯,參考那邊過去律例和大明律例制定的新律例,如今這么多在新學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官員。
還有被選出之后,這段時間里在皇帝面前親聆圣訓,聽皇帝凝重地交待原則與方向。
現在更有這次專門的賜宴和壯行。
而大明的北方,隨著那邊戰亂之后的慘狀和大明已經決意為朝鮮改天換日、推行新制之后,如今的河北、山東、宣寧、薊遼百姓正在考慮的是:要不要去那邊看看,有沒有機會?
“應該像河套一樣,有很多地能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