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起來了,朱厚熜就靜靜看著他們。
“屯門兩戰,皆決于海上,不曾侵入腹地。廣東夏秋兩季歲糧額過百萬石,起運送京只折銀十萬兩。去年糧餉準額四十余萬兩,廣東四年內又可節省解運耗費多少?此次不稍微加派些許,其余各省有意學樣,均借匪患為名請以賦稅代餉則將如何?”李鐩率先反駁。
楊潭也開口:“陛下大婚當在秋糧收成之后,廣東夏糧定額僅五千余石,此時唯廣東此等地方民力最足!”
毛紀就說道:“然廣東已在清丈田土,人人皆知新法將行。此時徭役加重,豈非予鄉紳富戶可乘之機煽動百姓鬧事?”
王瓊加入戰團:“只是清丈田土罷了,又不曾改制。若有鄉紳富戶趁機作亂,張孚敬天子賜劍仍在!”
費宏大搖其頭:“如此一來,豈不諸省驚駭?去歲逆賊殺官挑撥之事恐再有,天下皆不安。新法要行,然只能徐圖緩之。”
蔣冕:“還有孫大學士之女將為皇后之事,又是誰人泄禁中語?大司農,你戶部奏請各地進獻香茶,不是予廣東又一攤派之由嗎?春茶采制何等費時費力,進獻之品更需百里挑一!壯丁應役,婦孺采茶,廣東田地何人有暇春耕?”
李充嗣人都聽傻了:孫交女兒?皇后?
另外,你們如此爭吵成何體統?
張子麟大宗伯,你不是說國策會議上君臣一心嗎?
朱厚熜靜靜地看著他們表演。
在地方,是士紳大族的陰謀,是地方官員想討皇帝歡心的權欲。
在朝廷,是各部負責實務的中堅大臣暗埋私欲于國策,是中樞重臣借之爭斗。
有幾個人想著變法圖強?
國的概念,在他們心里全都很模糊。
民的定義,在他們心目中也各不相同。
文彥博說:陛下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也。這句話,表面上很多人不會附和,但心里會默默點個贊。
而現在,這種表面爭斗、彼此爭吵之下的底色又是什么?
桂萼看不出來,張孚敬和楊慎也看不出來。
沒誰要害誰,都是默契。
要不然諸部奏請,內閣有意見那時候為什么不提?跟今年大婚有關的加派,為什么每件事都要皇帝自己點頭答應?
朱厚熜聽得嘴角露出微笑:想讓我背鍋啊,想和稀泥啊,對新法的根本難處隱晦地提醒啊。
“行了,別演戲了。”
皇帝一句話讓這幫老臣心里都大大跳動了一下。
朱厚熜制止他們的進一步爭吵:“廣東試行新法,各省惴惴不安。如今的情勢是什么?是天下合流,欲在廣東一省阻新法成效。三五年后越改越差,朕就會斷了念想,朕說得沒錯吧?”
廣東形勢自有張孚敬和陳金、麥福、朱麒盯著,朱厚熜要解決的是問題根源:一切都是因為新法。
御書房安靜下來,李充嗣也產生了跟崔元當初一樣的感覺:這參預國策會議之臣,一定要備幾丸藥隨身帶著。
什么天下合流阻廣東……在這國策會議上,不就是眾臣同心阻皇帝?
首輔只能再次代表開口:“陛下,臣此前就有言,革弊圖新,臣非不愿也。然百年積弊,其事之難,實在于此。田賦根本,徭役之用,課程督管,倉儲轉運,軍政之分,全都糾纏在一起。而于廣東,還另有市舶海禁、邊疆衛所之難。新法從何處入手,臣等實非因為那方逆所謂臣等之田地而為難。”
楊廷和現在仿佛真的成了變法派一員,不是不想做,但得說清楚難處在哪。
“縮繩隱田、詭寄匿戶、借災報荒、飛灑、寬線……這些地方的手段,鄉紳富戶官吏勾結。去歲廣東只清丈了廣州府、肇慶府等不足三府之田地,情形已然大為堪憂。兩府之應賦田地,較弘治年間又少了兩成之多,這還是已經算上了部分隱田、部分沒有買賣憑據之豪奪田地的結果。”
“至于廣東軍屯田地,國初僅七十余頃,如今呢?七萬余頃!臣也不清楚廣東這些年來又有多少民田轉為軍屯,然縱使廣東屯田產量已逾十五萬石,朝廷年年還需向輸送糧餉!”楊廷和長嘆一口氣,“陛下,這只是清丈了不足三府之田地,還未對賦役試行新政啊。”
朱厚熜聽著。
田地是這個時代能提供最穩定產出的資產。就算要做生意,田地的穩定產出也是保障,而行商總會有巨大的不確定性。
于國家而言,糧食也是最重要的,人首先得活著。
張孚敬在廣東殺了不少人,收了不少贓田充為了官田。這官田,也需要找百姓耕種。百姓耕官田,既交田賦,也要向當地官府額外交一份租。
太祖朱元璋規定:官田一畝收稅五升三合五勺,民田一畝三升三合五勺。而籍沒的官田,田賦標準是一畝一斗二升。
但楊廷和這番話,卻只有最后一句觸及根本,只有其中一字。
“太祖編訂魚鱗冊曾有云,兩浙富民畏避徭役,往往以田產詭訖親鄰、佃仆,謂之鐵腳詭寄。久之相習成風,鄉里欺州縣,州縣欺府,奸弊百出,謂之通天詭寄。于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楊閣老所說縮繩隱田、詭寄匿戶、借災報荒、飛灑、寬線,也大抵都是這些小伎倆吧?”
“陛下明察秋毫。”楊廷和有點意外地沉默了一下,隨后說完才認真看著他。
他真的懂……
“免賦者國初只限京官,且只豁免一定畝數,外官減半。到皇兄在位年間,正一品也只優免四百畝,有官身者,以禮致仕者,徭役皆有優免。是這樣吧?”
王瓊點了點頭,已經知道皇帝要說什么了。
“監生、生員、舉人,國初也規定了可免徭役,是吧?”
楊廷和看著皇帝,臉色凝重。
“因此地方上現在是什么情形呢?”朱厚熜笑著看向楊潭,“大司農,歲入田賦有幾成實則是官戶及官田所交?”
楊潭只覺得腦后冒汗,硬著頭皮回答:“過半……”
朱厚熜點了點頭:“卿等別忘了,朕即位之初,第一件事就是查賬。成化十五年,我大明戶口七千余萬。弘治十七年,六千萬。正德元年,四千六百余萬。不到三十年,大明發生了何等天災兵禍,以至于少了足足三成多人丁?皇兄登基前的兩年里,大明死了一千三百余萬人?弘治中興,每天死人過萬?不管是不是中興,不管人丁少了多少,應賦田土少了多少,田賦不曾少,歲入也不曾少,都很穩定,伱們說奇不奇怪?”
御書房內沉默了下來,一個個神情復雜地看著皇帝。
別陰陽怪氣了,知道你懂了。
開口能說出畏避徭役,就行了……
朱厚熜靜靜地看著尷尬起來的他們。
大明人口統計口徑中的人丁去哪里了?沒死,是逃了籍。沒有了合法身份,都在為奴為婢。
為什么?田賦很重,徭役更重。
太祖定下來是三十稅一,這比例其實不高,那老百姓為什么要逃籍?
因為官紳可以免徭役,官戶有一定的稅賦減免,所以把田賣給官戶是最劃算的。
因為地方對徭役的攤派,當官的做吏的,都不會攤派到官戶的佃主頭上。
富戶如果不想去應役,怎么辦?找當官的,找有功名的,“賣”田給他們。
許多地方富戶,實際也是官紳的佃主,又或者說“合作伙伴”。
許多農民也愿意從富戶手中轉租土地耕種,官紳富戶也都會“愛惜”自己的佃農、“家奴”。
因為這是一個利益鏈,不用承擔徭役自然能用心耕種,產出更多。
真正的民田,賦稅比例是很低的。但真正的民戶民田如今所占的比例,全國平均下來已經不足四成。
所以雖然應賦土地越來越少,但田賦一直很穩定。
穩定,就說明沒問題,就不會大查特查地方上還有哪些非法逃田賦的人。
大明的賦稅,實際上有過半是當官的幫著交,佃租他們土地的富戶和農民,分別是高管和打工人。
情形就是這么滑稽,什么叫大明柱石啊?
朱厚熜也是詳細查賬才發現:大明似乎沒有記憶中所謂的官紳俱免田賦徭役!
他不知道這是原本在嘉靖二十六年才形成、萬歷時又更加膨脹的官紳優免制度。
到了那時,從京官到外官,從秀才、舉人到雜職小吏,全都有免丁免賦規定。萬歷時,京官一品免田賦一萬畝,八品都有兩千七百畝外官減半。沒當官的進士最高可以免三千多畝,舉人一千多畝,秀才都有八十畝。
至于徭役,那更是不談。名為可免幾丁,實則誰去管官紳家里有多少丁?
這種情況,財政怎么可能不崩?
朱厚熜靜靜地看著他們:所以現在到底為什么這么默契地演戲?
半是希望朱厚熜看到真正的難點在哪,半是希望勸阻他別把刀動到這上面。
那是真正的天下大亂,波及全國官紳富戶。
這就是方沐賢那句話的實質含義。
大明的田賦在他們肩膀上擔著!動他們田的意思不是田賦,田賦一共才多少錢?
動的是寄身于這些田地上的徭役負擔,是要他們也承擔徭役攤派。
官紳富戶胥吏都是體面人,那些徭役怎么能由他們、由他們的人去做呢?攤派給普通民戶就是了。
民戶要忙耕種,那就只好折銀交錢,官府再雇人應役。
地方苛捐雜稅,這種徭役折銀才是老百姓身上真正的重負!
李充嗣徹底感受到了如今國策會議與朝堂的不同。
皇帝不喜不怒,只是把問題說透了,然后讓他們想辦法。
崔元為難地看著皇帝:這樣是想不出辦法的。
廣東清丈完土地之后為什么無從入手?因為張孚敬和那個桂萼請奏上來的辦法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諸多地方科則編審為一條鞭,解決不了徭役攤派的問題。
執行這一條鞭的是地方官和胥吏,他們本身就不承擔田賦以外的其他攤派。最終還是由老百姓承擔,頂多地方少貪墨一點。
“朕說過了,接下來這三年里,朕只重點關注三件事,廣東新法是其一。”朱厚熜看著他們,“都沒有辦法?那朕先說個方向?”
“……陛下請明示。”楊廷和只能硬著頭皮先聽聽他怎么說。
“朕向來明示。”朱厚熜靜靜看了他一眼,“脫產讀書,費用實高,朕知道。地方編少俸薄,朕也知道。商稅所涉之富戶、官紳、勛戚,無不是上下穩定之柱石,朕同樣知道。然太史公有言:有因役而亡者,無因賦而亡者。役民而不役官紳,大明黃冊遲早無民可役,社稷江山遲早要亡。朕這社稷江山,根基終究是百姓。這些柱石,也奠基于百姓之上、奠基于大明禮法秩序之上。”
“廣東新法施行哪些倒在其次,卿等參預國策,此時只是商議,那就別演戲。根本問題就在那里,君臣此時要商議的,是這次新法回不回避這個根本問題。”在李充嗣的眼中,皇帝很平靜地說出這番話,“朕如今雖然確實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若黃冊上的人丁都隱去了官紳那里,將來是不是成了士大夫治天下,賞朕子孫一口飯吃?”
李充嗣毛骨悚然,默契無比地隨其他人一起離座跪拜:“臣等不敢,陛下息怒……”
“你們看朕像怒嗎?”朱厚熜笑著,“方沐賢口出狂言之時,朕就對你們說過。士子一生所求,齊家報國兩不誤。激勵之法,朕十分懂得其重要性。入仕則報國,不仕則教化,官員士紳之地位,朕同樣會保障。議禮之時朕也說過,朕承擔著維護禮法位序中眾人之利益的責任。想到新法,談起新法,其他人誤解,卿等為何也誤解?朕像不明白這些道理的人嗎?都起來入座。”
十八個人再加上剛才筆都嚇得抖的“士大夫”張璧,一起戰戰兢兢地起身重新坐好。
皇帝太明白了是一種什么感受?
可是說什么士大夫治天下賞天子一口飯吃,真的沒問題嗎?殺意太重了啊!
“朕說那句話,只是望卿等明白其中道理。普天之下,皆是朕的子民。如今長子讀書有成,次子代其打理家業,家里諸多重務雜事皆由幼子承擔。羸弱之軀不堪重負,幼子幾成長子次子之奴,連朕想要訓誡他們兄友弟恭都得看長子次子臉色,這又是什么父慈子孝?”朱厚熜看著他們,“眾卿,是不是這個局面?該不該這個道理?長此以往,弒父弒兄之事會不會再重演?”
以家喻國,沒毛病。
但現在,真的要痛責長子次子了嗎?
“所以朕明示卿等。這廣東新法,朕認為要面對徭役這個根本難題。”朱厚熜看著他們,“除非不入國策會議,否則議定之后,卿等皆是與朕同行者。要行新法,卿等便皆是主張變法之人。怎么做,可以接下來議;但與朕同行還是背道而馳,這個更重要。”
李充嗣很想逃,卻逃不掉。
他新來乍到,遇到的就是恐怕最重要的一場國策會議。
會議精神他聽懂了。
坐到了國策會議上的中樞重臣,以后將不能有一個是在大方向上與皇帝不一致的,頂多建議走水路還是走旱道又或者羊腸小徑。
要不然,其余位置就是仕途終點。
“為了保證君臣一心,朕才在設立國策會議之初就說,參預國策會議之臣有那三大特權。哪怕只是來這里走一遭,也可以榮休不停俸。故而王瓊等牽涉舊事,朕也可以先保恩榮。”朱厚熜最后點明,“朕三年內于國策會議上只關注京營與此事,所以卿等現在可慎思表態了,動不動徭役這根本難題。”
皇帝就此沉默。
春節后兩月來,皇帝再次在某件事上強硬,但確實言行如一,說的只是廣東新法。
這個態度,不好表明。這個態度,卻又不能不表明。
因為又上升到了忠不忠,“孝不孝”的高度。
所以群臣默契地演戲,順帶著借這件事斗個什么勁?
斗走了某個人,坐到了他的位置,回避這個根本問題的話一樣要走人。
肯定還稱不上榮休,大差不差會是一個新的毛澄。
皇帝很平靜。
怪不得他現在不急了,張孚敬在廣東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但他一點都不著急下一步要讓張孚敬做什么。
他首先要一個鐵桶一般,真正“君臣一心”的中樞。
這個立場問題如果沒有結果,恐怕會一直議下去,直到真正穩定。
不同意,就換一批。
有別的心思,就先殺一些。
也只殺這些,同時繼續對其他人很寬仁、很隨和、很坦誠。
在新法還沒正式動之前,在廣東甚至都只是清丈一下土地之前,去串聯造反?以什么名義?
如果現在定了下來,后面開始動了,再出現造反的事,有過參策經歷的大臣就是最大懷疑目標!
到時也不用怕了,以國策會議上十八重臣之齊心協力,什么樣的事情壓不下去?
嚴嵩終于明白了皇帝那些大婚啊、外戚啊、正德皇帝嗣子啊、新法啊什么的,這些線上釣的都是什么魚。
國策會議上的大魚。
他閑居鄉里很久,之前只呆在翰林院。他沒家族利益和鄉黨利益上的壓力,至少不大。
因此嚴嵩第一個義正言辭地說道:“臣認為陛下所言甚是,這根本難題,到了要動之時!”
王守仁沉默了一會,也開口道:“此乃良知,無從回避,臣亦贊同。”
楊廷和看著他:……
崔元是勛戚,他知道陛下對勛戚已經有了新思路,因此看熱鬧不嫌事大:“臣亦認為不應回避。”
孫交已經有了伯爵“退路”:“……臣以為確需為子孫計。”
其余五閣臣及九卿,哪個不是多年為官、所代表的利益龐大無比?
可王瓊、王憲、楊潭、李鐩都明白了陛下力保他們的真正用意:“臣附議。”
現在不說話,數罪一起罰!
其余人還在沉思。
這事已經沒得選了,如果不表態,要么致仕,要么找到閑職呆著不反對、配合將來的新法。
造反是很難的,看看現在這是個什么樣的皇帝?他一定會很有耐心地布局釣魚。
先虛與委蛇?不存在的,肯定會各自安排任務,帶頭推行的那種。
“臣附議……”李充嗣終究不舍得一來就滾蛋。
“臣附議……”張子麟看到了禮部在將來的重要性,他在皇帝那也有“案底”。
六部尚書齊活了,只剩八人。
楊廷和想起已經去了廣東歷練“立功”的楊慎,想起拍屁股走人、把這個維護士紳利益的重任交給費宏之后,這個老狐貍會不會對曾經縱容寧王以致于他家祖墳被刨的自己動刀子。
他發自內心地眼中蓄起一些無可奈何的淚水:“臣……附議。”
管什么心學啊就繼續留在朝廷?發現陛下懂得理學重要之后就該溜的。
楊慎入御書房、屯門戰事一起,怎么就被一連串的事情和皇帝那番“誰都難”的“交心之言”哄得迷迷糊糊地留到了現在?
來不及了啊!
他最懂得上綱上線的,忘啦?!
楊廷和敢頂在前頭之后,終于一連串的表態出來了。
朱厚熜笑容滿面地點頭:“君臣一心,朕心甚慰。”
李充嗣最終確認:國策會議上的君臣一心,原來一直是這樣形成的。
張子麟說這話時,帶著怎樣的心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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