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面前,是從南面被送來的戰利品。
這回真不少,足有近兩百明軍戰甲、弓箭、銃槍。
付出了三倍的損失,只交換了大明五百死傷。除了最初被截斷、圍殺的這近兩百銃騎,其余死傷明軍倒被他們帶回城中去了。
而看著這些戰甲、武器,他的心情越發沉重。
十年余里,汗庭所在外圍牧場大小部族頻遭明軍燒荒襲擾,并非完全沒有斬獲。
但現在這些戰甲和武器,又變了樣。
明軍盔甲,其實已是冷兵器時代盔甲工藝的頂點。
山文魚鱗甲片扎制工整,兜鍪、披膊、護臂、袍肚……一整套的甲胄居然并不算重,防護力也很強。
而現在俺答看到的甲胄,已經用的是棉布。不僅是棉甲,其內還有一層棉絮布氈。俺答只從中看出保暖,卻并不知這種納實、浸濕再壓緊的棉絮布氈對于這個階段的火槍彈丸也有不錯的防護作用。
雖然大明的其他敵人里,目前能夠大量運用火器的很少很少。
至于那銃槍……在過去與明軍交手的過程里,不是沒有既能發射彈丸又能挺刺的,他們似乎稱之為快槍。
但如今這種銃槍不同于那快槍是要將槍頭插入槍管,而是套在槍管上。既不影響火槍發射,也能在抵近臨敵之后直接挺刺。
這種火槍也與之前不同,握把那邊有鷹嘴模樣的東西。
俺答現在肯定這種火槍應該比大明之前用的更好,現在就不知道是只有他們那軍務會議總參謀身邊的精銳護衛能配備,還是已經大規模配發到邊軍兵卒手中了。
想到進入喀爾喀萬戶的領地壓服他們之后見到的礦山模樣,俺答冷哼了一聲。
再這樣下去,倒真有可能讓大明用這種手段將喀爾喀完全腐化、將草原上的煤鐵掏空。
“甲胄用起來,其他存起來。這種時候,自己用慣的兵器才趁手!”
俺答望了望不算熱烈的戰場,轉身往后面走:“苦戰還沒到,有變故再叫醒我!”
民夫和奴隸們從遠處擔土、運到前面堆土成坡,現在還沒有抵近城墻上明軍的有效射程之內。
其余襲擾,也只起牽制作用。
在城中守軍看來,城東、城北外面的平地上仿佛緩緩隆起幾條巨龍,正在慢慢逼近。
現在還沒到敵人架起一面盾墻掩護后面的民夫就近作業的階段,毛伯溫冷冷地用望遠鏡看著遠處。
北虜不擅攻城,這是有道理的。
他們本就游牧四方,至少自己內部紛爭里就沒有多少城池攻防經驗。
但凡他們能南下劫掠了,不是守軍本已喪膽,也不會輕易攻城。
而堆土攻城,本來就應該是曠日持久的事。
就算現在人多,看起來進展不慢,但這么重的體力活,這么多的民夫、奴隸,他們的吃食必定本來就少。等到體力不支,就會越來越慢。
真到了要堆至城墻旁不遠、可以通過長木梯就能從土坡盡頭架到城墻上,那時早已盡在明軍炮火轟擊范圍之內。
毛伯溫樂得他們先嘗試這種極耗人力的法子。
集寧城墻是不高,但明軍火器之威早已今非昔比了。
這么長的時間里,俺答麾下在漠北遭遇的,只是大明派出的以襲擾為目的的輕騎兵。
“把南面、西面的神威炮都拆運過來,讓他們觀測好了,提前算一算,到時候直接分一下任務,把后路轟塌!”毛伯溫冷靜地說,“一定要等我發令再開炮,把俺答留在這里越久,對戰局越有利。讓他覺得有希望,又不讓他真能攻破集寧城!”
集寧并非一座孤城,城中守軍并不少,毛伯溫在此,守城意志也很堅定。
這樣的情況下,俺答莫非真以為可以很快攻破這座城?
面對數倍于己的兵力,成功守城以月計算的戰例數不勝數。
在毛伯溫看來,俺答除了決心堅定,其余卻殊為不智。
沒有在戰場看到大明大規模的騎兵,他難道不擔心不奇怪嗎?
尸山!
毛伯溫看得目眥欲裂,咬牙切齒地說出聲來:“禽獸!”
集寧城東和城北終于亂了起來,兩個方向的韃靼騎兵第一輪出手不是對大明,而是對那些擔土堆山的民夫。
不,應該說是對那些擄來的奴隸。
在距離城墻已經只有數十步的土坡盡頭,這一輪“民夫”擔了土到了這里之后,許是有些人意識到了什么,開始倉皇而逃。
而后是背后過來的箭雨。
再然后,才是真正從汗庭各部族征調來的民夫。他們恐懼卻又麻木地,拖著那些西域被擄來的奴隸的尸體滾下了山坡,堆在土坡和城墻之間。
最后一段距離,竟是由這些奴隸的尸身來填。
那么多年,俺答西征時擄回來的奴隸有多少?
此刻城東、城北雖然亂了起來,有些奴隸在拼命逃,可已經勞累了兩天多的他們又能剩下多少力氣?
同時,震天的號角聲終于吹起。
“用異族之人的血,讓長生天看到他子民的武勇!哪怕回到長生天的懷抱,個個都是英雄!”
明軍坐看韃子把土坡堆到了數十步遠,過程里面一直只有象征性的襲擾。
既是讓韃子錯判明軍守城火炮的發射頻率,也讓他們認為城中備彈和火藥有限、要留在關鍵時刻。
而現在關鍵時刻來了,北虜的第一步竟然是以他們自己的人來祭旗。
對明軍普通兵卒的心理震懾如何還不知道,但是數以萬計的民夫尸身被推入最后一段坑,接下來又是悍不畏死的騎兵在那土坡盡頭不斷往城墻上拋射箭雨。
“以命填壑?如他所愿!”毛伯溫終于徹底見識俺答的決心,沉聲下令,“等了這么久,就讓他們知道這最后一段壑有多深!擂鼓!”
戰鼓響起。
城墻上有新制虎蹲炮的陣列,打向土坡盡頭上正在匯聚拋灑箭雨的虜騎。
固定炮臺上的神威巨炮,則瞄向更遠的地方。
彈丸飛向虜騎和那附近緊張勞作的民夫,濺起的血肉、塵土都在那里張揚。
“長生天的孩子,下輩子也是好兒郎!”
被開花彈片刺中的虜騎里,卻有人嘶吼著縱馬躍向深坑。
這個時候恰近黃昏,昏暗的夕陽從城墻那邊的方向灑過來,只勾勒出他們決絕的身影。
土坡的兩側,是宛如螞蟻一般的民夫。一個接一個,背著背上的羊皮囊或者推著小獨輪車,沿著兩人寬的小道往前。盡頭的坑道底,已經咽氣的,還在哀嚎的,不管是人或者馬,接下來就是從高處被拋灑下來的土。
有石子,有土塊。在這邊墻以北,這個天氣里的一切都已開始冰冷。
將入夜,確實適合虜騎開始這種壯烈的總攻。
后方,哪怕已經十分堅定的俺答此刻也不免雙眼微熱,喃喃說道:“都是好漢子……都是為了部族將來拼命的好漢子……”
慈不掌兵,草原部族已經被逼迫到了這種絕境,不拼命又能如何?
與明軍玩計謀、聲東擊西?
又有哪一處城好攻?傾巢而出,僅僅四處劫掠一番又有什么意義,能改變大勢嗎?
只能用命去填,讓漢人知道,不能跟過分了!
漢人的騎兵,自然是去了更北面吧?
可那又怎樣!只要能在這里逼退漢人的皇帝,他們難道還能當真控制遠在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
終究還是要回到他們更熟悉的南面。草原,本就只可能屬于長生天的孩子。
長生天的子民們面對的是怎樣的困境,這下不會有人不明白了。
他俺答,這個篡位之臣,無愧于心,無愧于長生天!
入夜了,明軍的炮火明顯猛烈多了,但更猛烈的炮火,只不過加快那最后數十步的距離被尸山填滿的速度。
炮火越猛,血肉越碎,那數十步距離的尸山越扎實。
城墻上,毛伯溫雙眼猩紅。
敵不畏死,如何以死懼之?
毛伯溫不知道俺答是如何用長生天及黃教的雙重信仰來鼓動這些麾下的,但至少這一刻,北虜顯得勢不可擋。
“斷山!”
一聲令下,之前引而不發的數門神威巨炮開始發出怒吼。
他們從側面的角度,開始對著土坡后方較淺的地方開始轟擊。
那里被轟塌了,后續涌上土坡的虜騎就會變少、斷了節奏。
“銃兵營準備!”
城墻上,分為數百的銃槍手開始對準幾個土坡延伸過來的方向。
望遠鏡里,毛伯溫已經能看見數十個長達數十步的長梯被抬過來。寬可走馬,不用說,是在后面山上就地取材趕制的。大明沒有放棄河套宣寧的意思,因此也沒必要把堅壁清野做得太過。
何況,守城本就有把握。
毛伯溫知道,只要虜騎踏上了長梯,最初的一批人也必將是填坑的材料。
被突入到城墻上,大概只是時間問題。
可毛伯溫不相信,一旦傷亡大到了一定程度,韃子仍舊能夠不崩潰。
這必定是漫長而艱苦、殘酷的一夜,可大明必定能勝!
“火箭車準備!”
這是早在靖難之役時就讓朱棣的騎兵在白溝河之戰中吃了不少苦頭的“一窩蜂”的改進版。
二百步以內的狹窄地形以內,密集的“火箭”足以令騎兵寸步難行。
這樣的火箭車,現在既是京營之中車兵營和神機營的重要火力,也是守城軍的利器。
要用命來填嗎?那就付出足夠多的性命。
填滿了坑又如何?北虜人再多,也沒法堆起真正的一座山。
幾座橋梁一般的土坡,迎面只十余騎罷了。
而集寧城內能輪換射擊的火箭車,又是多少?
再加上銃槍、弓箭,屠殺吧!
一個方向攻過來的,主要是弓箭和血勇。
另一個方向回敬的,是炮彈與火箭。
當此之時,成規模的武器技術代差展現無疑。
明軍自然也有死傷,可是相較北虜,在最擅長的守城戰中,交換比遠大于此前野戰。
只不過不論代價如何,雙方需要的,都是達成戰略目的。
俺答要盡快拿下集寧,使朱厚熜的進退成為問題。
毛伯溫則要守住集寧、把俺答拖在這里。
這一切,還是要看集寧城最終的歸屬。
朱厚熜已經有幾個夜晚沒睡好了。到了得勝堡之后,郭勛已經領兵朝集寧進發,大同北面的這靖虜五堡一帶,是平靜的。
得勝堡位于靖虜五堡中間,北面還有四堡和一道邊墻,南面也有數座舊邊堡和一道邊墻。
這個區域,是真正的重重堡壘。
本就處于山間,不利于大規模騎兵機動。
朱厚熜在這里,確實是很安全的。
但那只是他個人的安危,不是大明的整體得失。
因此他沒睡好,因為北面傳來的消息讓他有些擔憂。
堆土攻城,效率一般、死傷很大。
俺答率數以十萬計的精兵、青壯南下,難道就算要丟下數萬性命也決意攻下集寧城?
朱厚熜傳出的幾道旨意,都是以包圍俺答為主。
雖然說哪怕犧牲集寧也在所不惜,可萬一當真犧牲了集寧,在他內心而言也將只是慘勝。
以命相搏,面對這樣的對手,一樣付出了足夠的代價,才可謂有對等的尊重。
但朱厚熜并不愿真的接受那種結果。
夜色寧靜,堡中御駕所在,燈苗搖曳。
朱厚熜忽然開口:“孟靜,這一戰俺答的取舍,你以為如何?”
趙貞吉聞言心頭一凜,斟酌了一番才回答:“陛下,臣以為此人堪稱豪雄。有霸王之勇,無陛下之智。”
“項羽?”朱厚熜輕嘆一聲,“那么這集寧,到底是巨鹿還是垓下?”
“窮途末路,奮力一搏而已,自然是垓下。”趙貞吉趕緊找補。
不論如何,楚霸王最終是敗了,那就行。
“還沒到十面埋伏的地步啊。”朱厚熜卻幽幽看向了燈火,“其勇決至此,若果真先克集寧,再攜威進逼土城、興和、貓兒莊,那就是當真破釜沉舟功成,可以迫朕劃定鴻溝了。”
“翼國公已北援而去,陛下不必憂慮過甚。”
朱厚熜想著兩鬢斑斑的郭勛,過了一會才悠悠開口:“朕的運道,著實是不錯的。”
趙貞吉一愣,不知道皇帝為什么突然說這個。
“本為藩王世子,卻能繼承大統。登基為帝,群臣皆體國,除卻湖廣一亂,新法也順利推行了下來。兩度北征,皆有良臣猛將拾遺補漏。若非運道不錯,豈能只有些許波瀾而功業如此?”
“……此陛下天命所歸,學究天人,勤勉治政,一心為民大公無私之故!”趙貞吉終于聽出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了,跪了下來,“陛下,萬不可再北進了!”
朱厚熜看向了他:“朕自然也惜命,更希望能看著大明走向更遠處。但你看現在,俺答一改常態,全是搏命架勢。他不要命,可集寧城里、翼國公麾下將卒,這些都是大明子民,朕終究是憐惜他們性命的。”
“陛下!”趙貞吉連連叩首,“陛下萬金之軀,萬不容有失吶!”
“……俺答若甘愿舍去數萬甚至十數萬的命,集寧城……恐怕難以守住的。”朱厚熜這話,近乎自言自語了。
“若韃子當真如此,軍心自潰!如此不計代價,攻了下來也守不住,更無力進窺他處!”
那等規模的傷亡,該有多少后事需要處理?
趙貞吉認為不可能出現這樣的狀況。
朱厚熜卻搖了搖頭:“不一樣……這次不一樣……他何必守呢?能破一座城,讓大明死傷過萬,接下來大軍四處劫掠就行了。現在,他是光腳的,大明穿著鞋……”
終究算的是代價。
有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
如果這一次的戰局走向變成這樣,河套、宣寧就算仍被大明大略控制著,但是卻談不上真正安全、無法放心建設發展了。
信心,有時候是很微妙的。
在謀國、治國層面,俺答和他的臣子,也許比不過朱厚熜與大明文武。
可這是戰場。到了比拼拳頭,除了本領之外,還有勇者方能得勝的概念。
俺答在用不要命的打法,逼迫朱厚熜放下他的長處,降低到只與他比拼武勇的層次。
他輸不起,大明其實也不算輸得起。至少對于朱厚熜的宏圖大略來說,這一仗不僅不能敗,也不能只是慘勝。
必須勝得干脆利落,勝得徹底。
“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兩個君王終于徹底得出了相同的結論,朱厚熜深深吸了一口氣:“太祖、太宗都能親臨前線,朕又有何不可?朕的龍旗出現在集寧,才是足以令俺答發瘋的變數!”
“陛下!”趙貞吉渾身一顫,“三思!三思啊!”
“朕射出的箭,還是由朕親手拔出來的好。”朱厚熜笑了起來,“朕這二十多年,無愧于心,無愧于大明!朕既無愧,就可以相信朕親手培育的一切。翼國公老邁之軀猶能趕赴沙場,不正說明了朕用人信人之明嗎?朕可沒有點他的將。”
趙貞吉有很多話想說,此刻卻不知從何說起。
“京營在前,此去集寧萬無一失。”朱厚熜站起身來,“走吧,事不宜遲。朕與這個對手,也是時候該面對面了。”
狹路相逢勇者勝,二王相見知真君。
哪怕是在最不需直接比較的武勇這個層面,朱厚熜又何必怵他?
此生為帝,已是不曾想過的機緣。
大明的一切,他已經奠定了基礎。
現在也無需去想老天是不是繼續站在他這一邊,朱厚熜只是覺得:大明的煌煌盛世,該有這樣一場無所畏懼、睥睨當世的勝利才是。
在這樣的勝局當中,他這個皇帝除了在后方看看紙面的戰報,又何妨真的親臨沙場一次?
聞言趕來的陸炳看了朱厚熜很久,自小一起長大的他很久沒有這樣直視皇帝了。
過了一陣之后他才直接說道:“臣這就吩咐下去!”
祝大家龍年鴻運當頭,天地同力,萬事大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