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必要。
沒必要折騰,沒必要急,沒必要冒險,沒必要……
但也沒必要假設。
太多事情,甚至是要塵埃落定幾十上百年,后人才能論一句功過得失,而且也往往是各執一詞。
此時此刻,俺答的選擇如是,朱厚熜的選擇亦如是。
大家都不是庸碌之人,此刻也都顯得“不智”。
集寧城外,今夜慘烈至極。
黑夜確實更有利于韃靼的進攻,至少在夜色掩護下,明軍的準頭會差上一些。
而韃靼則有明確的沖擊目標,箭矢拋灑成雨、盡量壓制城頭、而后拼命往里沖就行。
只要能夠登上城墻,穩住了一條通道,后面就是潮水一般涌入城肆意屠殺的局面。
戰爭往往是最高烈度的消耗。
物資和人命是一方面,活著的人的體力和意志是另一方面,還能用的軍械的穩定狀態同樣是一方面。
又一副粗糙卻沉重的梯子從空中劃過弧線砸向城墻,另一頭是數十虜騎射往這邊逼退守軍的箭雨。
守城將卒之中有盾手,他們高舉的盾牌能夠盡量遮擋箭矢,但不能硬扛那個砸過來的梯子。
古來守城,如果都能讓敵人架梯到城頭,往往已經是極為兇險的狀況。
只有敵我實力相當懸殊,根本沒有辦法在城外再構筑一道防線形成縱深,而且也沒辦法阻止敵人接近城墻,那么一般來說絕不能允許這樣做。
到了城墻底下,不論是掏墻根還是弄出梯子來,對守軍都是極大的威脅。
這是攻方已經接近成功的象征,為了盡早結束慘烈的戰事,攻方都會讓源源不斷的兵卒來沖擊城墻。一旦成功登上了城墻,宛如搶灘登陸一般構筑起一個通道,隨后便是潮水一般涌入城中、大開殺戒的局面。
而一旦梯子架到了城墻上,理論上來說也別想著把梯子推下去。
因為費力、低效。
如果是十分正經的工程梯,首先頂端就會加裝牢固的鐵鉤,在砸到墻頭的時候就咬住城墻。其次還可能釘滿鐵刺、涂上了很滑的油甚至毒,讓人難以下手。再次,既然有了突破口,有多少箭手、兵卒會緊盯那梯子的頂端?誰出頭,都是最優先被攻擊的目標。
但那是從城墻下仰攻、以云梯搭上來;而韃子的梯子,也不是十分牢固、造辦精良的梯子。
“無需畏懼,再來!”
是從對面的土坡上被放下來的、粗制濫造趕工出來的梯子。就地取材,木頭沒有經過處理,他們本身也沒有好木工。
已經不是第一副被明軍掀翻、推入城墻下,又或者被砍斷的梯子了。
“左右,放!”
梯子上又開始有韃子沖過來,甚至有人冒險騎著馬直接沖過來,城墻上兩翼銃聲再響。
之所以要讓對方走到這一步,就是為了讓他們覺得有成功的希望,并且自信有應付這種攻城辦法的手段。
“利斧,力士!”
在銃槍、箭矢、小型炮的壓制下,每一次圍繞梯子的攻防便成了有效消耗。
但是也不能一直放任一個梯子穩定存在太長時間,畢竟防守的火力波次也會產生空檔期。
力士們抬起梯子這一端,齊聲喊著號子。
不是那種過于巨大、過于沉重的梯子,更沒有什么鐵鉤鐵刺,所以能夠去嘗試推下去、砍斷。
但同樣不容易,因為對面土坡已經高于墻頭,梯子上已經涌上了許多人馬俯沖過來,而他們能著力的距離很短。
與此同時,還有兵卒持長柄利斧不斷砍鑿,震得力士和他們自己的虎口迸裂。
“起啊!”
又一副梯子是先被力士們發力舉動了起來,一起爆發斜推開去。
混亂之中,城墻與土坡之間寬窄不一的最后三五十步仿佛深淵,已經不知吞噬了多少虜騎。
“呲呲呲……”
伴隨著熱水、熱油被傾倒下去,慘呼聲中又不知多少人魂歸長生天。
自城東的南側往北再到城北,總共七處攻城土坡上的情景都差不多。
“差不多是時候了。”俺答望了望遠處,又抬頭看了看夜色,聲音冷漠,“推過去吧!休息了這么久,該你們輪上去了。”
“是!”
原本土默特部的大將,如今自然統率著俺答麾下最精銳的力量。
而俺答所說的推過去的東西,是真正的好家伙。
大軍先至,圍困集寧,外圍的偵查力量就不是那么容易將消息傳遞到城中了。
俺答麾下的工匠確實不算多,然而畢竟也積累了這么多年。西征的過程中,豈會一無所獲?
現在,經過數天時間在這邊重新組裝起來的二十余架云梯,在夜色之中終于從俺答所在山包的后面被推了出來。
它們沒有被推上土坡,而是沿著土坡與土坡之間的那些通道,仿佛要準備開始立體式的攻城。
此前那些粗制濫造的尋常梯子,盡數是餌、盡數是欺騙。
戰斗已經進入到了這種狀態,再調整防守策略的話,就要亂一陣了吧?
“銃也好,炮也好,用久了,用得太頻了,定會出問題!”俺答鼓舞士氣起來,“現在,已經回到長生天懷抱的勇士們幾乎要填滿那幾條路了!他們的命,用漢狗的命來賠!他們的大炮轟得散這些路嗎?不論轟散哪里、轟塌哪里,我們萬眾一心,都能填好!”
人多勢眾的好處,當然要充分發揮。
那些響徹天際的神威炮確實厲害,可是純粹堆積起來的土坡,也不能輕易被抹掉。
遲滯一下腳步算得什么?些許土坡,難道用腿便爬不上去?
夜色之中,韃子仍如蟻潮一般向集寧城撲去。
而這個時候,從夜晚中望遠鏡并不算太清楚的視野里,守將也終于發現一些不尋常的物事。
“總參!有真的云梯!”
毛伯溫怡然不懼:“豈會沒有防著這一點?把霹靂巨雷備好。先不管,等云梯悉數附墻,梯下韃子云集,再一起炸掉!”
集寧是在行險,但這是戰略上的需要。
作為戰略上把北虜牽制在這的一個戰術點,集寧城必須要游走于將被破而未破的邊緣。
或者說,為了戰略上的成功考慮,集寧城可以被破。
那么在此之前,自然要消耗掉北虜盡可能多的有生力量。
大家各有各的手段,也各有各的準備。
大明這邊準備的,則是更加不一樣的、充沛的火力。
當此之時,大明仍舊靠的是城頭上的火炮、銃槍、弓矢,還有其他尋常守城手段。
畢竟在毛伯溫看來,眼下算不得總攻,只是總攻之前的拉鋸階段。
土坡和梯子窄小,無法讓更多的兵卒展開。
但一旦最后一段距離被尸身和民夫冒死背來的土再填滿、填得易于踏足而上,那時候才會是真正的總攻。
韃子這是用奴隸甚至他們同族的尸身現場造墳,讓集寧城墻不再成為一道防線。
打得確實狠,真的有破釜沉舟的氣勢。
可是,俺答對如今的大明不算太了解,毛伯溫現在并沒有因此覺得守不下去。
在集寧城東、北的幾處房子里,每個房子里都有五個人。
現在其中一個人拽著手里的一根線,擔憂不已地看著時不時望向門口的人:“頭,你說,韃子的動靜這么大,要是等會拉了繩子沒動靜……”
“這些別管!自從傳過來御駕要到宣府,咱們便做了幾個月準備。砂井敵訊到了,這才埋下去。埋的時候試了,繩子能傳過去,怕什么?”
“但是韃子在挖土堆山,說不定會挖壞……”
“又不止我們這一隊!就算真啞了幾個,也沒事,埋下去的多了!再說,若真挖壞了,早能聽到……”
話音剛落,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悶響,房間里都抖落不少塵土。
幾人面面相覷。
“……這動靜,是的吧?”
“……錯不了。”
“別管了!軍令未到,繼續等著便是!”
城門方向,剛剛在城外里許處有了一聲巨響。
現在,那一帶周圍逃得一命的民夫和兵卒個個面露驚恐,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邊一個巨大的坑。
“還有更大的炮?”
斷肢遍地,慘嚎不斷,有人看著那里煉獄般的景象,回頭又望了望城墻的方向,這才喃喃自語。
炮響聲一直有,他們不曾聽到特別大的一聲,但這里突然炸出了特別大的一個坑。
這里的異動暫時只讓附近的韃子心寒,大家卻看不出其中分別。
反倒是這邊仍在旁邊擔土的民夫感覺到有一些不對勁了。
現在漢人的火炮,不是主要都對準著他們堆起來的通往城墻的土坡嗎?怎么會對著這邊主要是民夫、沒有太多兵卒的平地?而且是這么遠的地方,不斷第一時間的威脅。
進攻的韃子此刻正處于士氣巔峰,因為號角聲中,巨大的云梯終于出現在了敵我雙方前線都肉眼可見的地方。
蒙上了眼的牛在前方拉,被皮革加固防御著的車棚里,是低著頭奮力向前推的壯漢。
一輛輛云梯,緩慢卻堅定地靠向城墻。
而他們前后,則是騎射精湛的精銳先行掩護。在云梯的左右,還有神射手隨時準備射殺城墻上想要破壞云梯的人。
城墻上,借助望遠鏡,至少能夠提前判斷云梯將大概架在哪一些位置。
更緊張的時刻即將到來,接下來就是那些土坡和這些云梯,兩個高度、一共近三十路的進攻鋒線了。
“先頂住!”毛伯溫冷酷地說道,“都傳下去!城中有什么好東西,已經準備了哪些,大家伙都知道!還沒有開始用,就是要一舉喪敵膽!這一戰,人人軍功都能大得沒邊!”
他要等北虜聚集得更多,以為勝利在望。
這樣的好機會,只有一次。
哪怕讓城墻上真被突破幾處、暫時陷入血戰也在所不惜。
傳令兵沿著城墻沿途呼喊,鼓舞守軍面對新局面的士氣。
苦戰已經大半夜,沒有人不疲憊。
但敵人太多了,他們可以輪番進攻,總有人得到休息。
守軍則少得多,哪怕也有輪換,可他們只能去填飽肚子、休息上一會罷了。
現在,城外響起此起彼伏的“忽惹”聲,一片加油鼓勁,喊殺震天。
他們的同伴死傷越多,反倒像是血性更足,真如蠻獸一般。
“這些韃子被灌了什么迷藥?這樣不畏死地填那個坑?”
“……管他們呢,反正已經殺紅眼了。真讓他們攻了進來,咱都得死。”
城內城墻下休息的一隊兵卒互相看了看,隨后領頭地問了問:“怎么樣?腿肚和胳膊還抽筋嗎?”
回答他的是上面傳來的喊聲:“總參有命!城中為韃子備了什么,大家伙都知道!現在還沒用,就是不用怕!都頂住了,這一仗,人人軍功大無邊!”
“總參有命……”
聲音漸傳漸遠,休息的兵卒之中有人說道:“是啊,懷來那邊運來多少好家伙?之前城北那聲巨響,是不是韃子不小心挖到了?”
“頭,去請命上城墻吧!俺想看看那場面!”
“……再歇會,不急,等上頭下令就好。”
領頭的是老兵,知道接下來才更加兇險。
不是畏戰,只不過……軍功大無邊,還是有命享的更好。
命令來了,自然要上去接替。
命令還沒來,就多歇歇吧。
遠處,聽報云梯距城墻已經只有數十馬的距離,俺答翻身騎上了他的戰馬。
“吹角!”
大纛移動,從大汗所在之處,沉悶的號角聲傳了開去。
在即將天明之前最黑的時刻,韃靼大軍終于要在東面和北面發起總攻。
這不意味著南面和西面牽制兩側守軍的虜騎就放松了,他們反倒也用號角聲與之呼應。
這個時候,南面有虜騎外圍的偵查騎兵匆忙拍馬過來,而后也有些往東繞過去尋找俺答。
亂而有序的戰場上,現在東面和北面已經進入最白熱化的階段。
有皮革加固的車棚里,韃子終究是把十幾架云梯都推到了城墻下,架上了城墻。
帶著鐵槍頭的一面門板,被明軍在后面用鐵鏈拉著。通過滑輪,沿著梯子往下砸,然后又提起來,再砸。
下方的神射手沒辦法射斷鐵鏈,因為是用滑輪來拉動,他們仰視著也看不到在后面拉動這個擋路門板的兵卒。
偶爾射中幾個冒險探出頭矯正門板位置的兵卒,卻改變不了這玩意沿著梯子往下哐哐砸人的大勢。
“我來!”
他們聽得懂的話里,一個高大的漢子在攀上梯子被那東西砸中之后,盡管背上鮮血淋漓,可他卻呼嚎著死死頂在了那里。
原來他是低著腦袋弓著背的。
“推著我上去!”
拼命的時候,總有人能迸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生命力和力量。
上方,石頭、熱水、熱油往下傾斜,地上已經著火。
刀山火海之中,韃子沒有退路,明軍也沒退路。
奮力登先、陷陣的景象,在各處都有。
有一些地方,確實有人突上了城墻,猩紅嗜血的眼睛盯上了敵手之后就開始拼命。
只差一點點了。
集寧城就快破了!
這個時候,他們有人看到了在刀牌手之后的一堆東西,還有旁邊拿著火把的緊張明軍。
集寧城東和城北的城墻上,不知多少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著特別的鼓聲傳來。
城內的許多處房子里,也有人屏氣凝神側耳傾聽。
天光微亮之際,毛伯溫在城東的城樓頂端放下了望遠鏡,眼睛凝視著一個方向。
那里已經接近到與東城墻五百距左右,在那里,他剛才看到了俺答的大纛。
“擊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節奏的鼓聲響起,鼓聲漸漸被接力傳開。
“來了!霹靂巨炮,點火!”
城墻上,城墻下,有秋千模樣的,有投石機模樣的。
比手雷裝藥量更大的版本,謂之霹靂巨炮。
大明的火器,又豈止銃槍、火炮?
而那些屋子里,小隊長也都聽到了鼓聲,當即下令:“拉線!”
“走!”
房間之中,特制的細線纏繞在立于房中的滑輪上。
三個人一起拉著線隨之繞圈,線的那一頭隱入了在屋子角落地上的竹筒里。這竹筒深入地下,好似有一處豎井,豎井的底端又是一個滑輪,方向轉而水平,再通向城外的遠方。
這樣深入地下數距的竹筒,過去數月里在集寧城周邊挖出了百余條。
竹筒終會潰爛,但這畢竟只是為了這一戰而準備的一個殺招。
在這些線的那一頭連接著的,是當初軍務會議上就被商議過的地雷。
在這些藥量巨大的特別地雷被埋下去、把引線連接起來之前,是安全的。
而現在,引線被拉動了。
先是城墻下,那些被投下、拋遠的霹靂巨炮引起了第一輪轟殺。
再不久……
集寧城東,陽光還未能從群山后面照亮這邊,可是此起彼伏的巨大轟鳴和火光一時讓黎明增色。
大概一個圓的線弧上,北虜大軍之中泥土里開出了花,地動山搖。
俺答在馬上一陣搖晃,有些失神又茫然地四處望去。
最近的一個地方,離他這里策馬過去只用跑上二十來個呼吸。
俺答感受到巨大震撼,忽然無比真切地感受到明軍的陌生。
為什么原本很安全的立馬處,突然炸開了巨大的土花和血花?
如果腳下可能哪里都不安全,這一仗還怎么打?
集寧城北、城東,城墻下的云梯在密集的霹靂巨炮的轟炸下,頓時無一幸存。
損壞程度雖不同,可是這種攻城方法暫時無用了。
那些土坡的盡頭更結實、更平坦了,現在仿佛只用沖過去就可以。
真的可以沖過去了,城墻已經不再需要云梯或者梯子才能攀爬,只差一點點了。
但是城墻上忽然響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呼喊。
回應他們的,是集寧城南面更多、更整齊的呼喊。
毛伯溫不太敢相信地往那邊望去。
望遠鏡里,隱隱的一條線、一片玄紅慢慢鋪過來。
過了一會,已經有傳令兵自南而來。
“稟報總參!城南望得翼國公將旗,京營來援!”
話語間,又有人趕過來,聲音激動不已。
“稟報總參!城南望得天子龍旗,陛下御駕集寧城南!”
毛伯溫猛地站了起來,聲音顫抖著問道:“你說什么?沒看錯?”
“絕不敢胡言!總參,陛下真的來了,城南虜騎已經在調轉馬頭向南嚴陣以待!”
當此之時,虜騎在南面的偵查兵也終于趕到了俺答面前。
俺答難以置信地看向那邊。
大明的天子在那邊?在城外的大軍之中?在野外?只有不到十里?
集寧城好像能攻下,但總差了那么一點,而剛剛的那一輪炮火和地雷,正讓麾下驚疑不定。
俺答喉中干渴無比。
怎么決斷?要搏一搏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