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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一、真名、劍訣和氣盛之人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真是個瘋子!”

  廬舍內,衛少玄怔然許久,低聲啐罵。

  他端起茶杯,仰飲而盡。

  饒是這位衛氏六公子頗深的淡定城府,也難保持淡定優雅。

  那位已經埋入塵埃青史,被史官筆誅口伐的隨瘋帝,比他想象的還要瘋狂離譜。

  “當初南朝皇室鑄造一口鼎劍,已經傾盡南國物力,竭盡全力,隨瘋帝倒好,在蝴蝶溪劍爐內又添一口,同時鑄造兩口鼎劍?”

  衛少玄突然覺得,與隨瘋帝比起來,他和他父王都算太慈悲了,嗯,當今圣上也是。

  看來,凡事都是要有對比的。

  幸福來自于參差不齊。

  “史書上說,此前北朝鑄造那一口‘文帝’,就已經差點耗光國力,天下才剛大一統,這隨瘋帝不忙著安撫將臣、籠絡民心,徐徐圖之,反而癡迷煉氣術,再鑄鼎劍兩口,此人不亡國,誰亡國?”

  衛少玄冷笑,其實他并不覺得隨瘋帝從百姓身上刮油水有錯,但是關鍵是壞可以,但不能蠢,吃相太難看了,也不夠優雅,剝削也是需要優雅的:

  “呵,竭澤而漁的瘋子。”

  丘神機點點頭:

  “被竊去的那一口鼎劍,應當就是南國皇室當年未鑄成的,此劍,南國皇室鑄造了大半,隨瘋帝應當是優先鑄造它才對。

  “只是,在此劍被人竊走之前,是否已經鑄造完成,就不得而知了。

  “我丘家那位官至車騎將軍的先人曾說,瘋帝那日大怒,封鎖消息,滿庭抄斬了不少涉事之人,其中甚至包括不少珍貴劍匠,鮮血與頭顱滾入蝴蝶溪中,讓河水染紅了半個月,都未沖刷干凈……

  “這瘋子,斬殺劍匠作何?”衛少玄好奇。

  “似是有鑄劍師與竊劍之賊里應外合,才讓鼎劍丟失。”

  “里應外合?”

  衛少玄臉上露出些思索之色。

  這些早已隱藏在歷史塵埃中的隱秘內幕,甚至連魏王府的密庫都不一定有記載,估計也只有從義父這類的兵家練氣士家族口口傳下來了。

  “義父可知,竊賊何許人也,瘋帝的劍都敢盜竊。”

  丘神機看了他眼,搖搖頭:

  “六郎別多想了,都已經近百年前的事情了,知道此事的練氣士勢力不少,能找尋的線索,早被聰明人尋了個遍,那口不知有沒有鑄成的鼎劍,早就不知所蹤,也沒人知道是何人盜取。

  “不過想必應當是修為不俗的練氣士,瘋帝當年得罪的山上練氣士勢力確實不少,更別提那些曾支持南國皇室的頂級練氣士勢力了。”

  說到這,丘神機瞥了眼窗外南邊方向,那兒就有一座隱世上宗。

  衛少玄點點頭,嘆了口氣,不再追問。

  他沉吟道:

  “這么說,眼下柳家督造的這一口鼎劍之胚,是瘋帝丟劍之后,另尋的新鼎?”

  丘神機微微頷首:

  “我當年觀史書時,也曾生疑竇,瘋帝為何遲遲鑄劍不成,后來聞此秘辛,倒有些豁然開朗,果然是中途發生了隱秘變故。”

  衛少玄沉默了會兒,忽然失笑,輕吟:

  “可憐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他又轉過頭來,一臉感慨:

  “不過,義父,試想若是沒有這竊劍變故,以當年瘋帝的練氣修為,大隨軍隊又擁有多柄鼎劍,哪怕群雄并起,天下最后到底歸誰,也不一定呢。

  “畢竟一口‘文帝’就已經讓當時天下英雄聞風喪膽了,那位太宗文皇帝都要在軍陣上暫避鋒芒……

  “不過青史沒有如果,最后塵歸塵,土歸土,大隨的天命與鼎劍,全歸了大乾所有。

  “‘文帝’也被大乾君主添上一字,改名‘文皇帝’……想來真是造化弄人。

  “對了義父,你常年在北地邊軍之中,見到過那口‘文皇帝’沒。它是何樣子?”

  丘神機微微頷首。

  聞言,眼底閃過一抹凜然之色。

  沒錯,大周,或說之前的大乾,也有鼎劍。

  雖然大乾太宗文皇帝禁止后世子孫再次鑄造鼎劍,但是歷史上已經鑄成的劍,卻沒說不許動用。

  當今繼承大乾的大周朝,最舉世聞名的一口鼎劍,便是‘文皇帝’。

  只不過,符合此劍“氣盛條件”的執劍人難尋,同時此物也已經是國之重器,不歸一家一姓私人所有,圍繞它的使用已經有一套極為成熟的官方練氣士體系。

  必要時刻,上斬敢冒犯皇權的練氣士,下為大周邊軍最精銳戰陣借用,橫掃千軍,開疆擴土。

  連權傾朝野的衛氏都無法私自挪用。

  丘神機至今記得那一日塞北天晴,艷陽高照,黃沙漫天,前方視野所及處,敵襲騎兵密密麻麻,宛若黑色潮水一般從地平線迎面涌來,即將吞沒乾軍右翼。

  某刻,有劍東來。

  原本奔涌而來的黑色潮水被一條橫放的筆直鋼絲切成兩半,宛若切割豆腐一般平淡簡單,黑色潮水被切成上下兩塊豆腐,摔落地上,粉身碎骨。

  放眼望去,那是一條筆直的死亡之線,敢逾越半分者,上、下半身分離,人仰馬翻,連經過的沙塵暴都斷成兩半。

  那一股被西風裹來的新鮮濃烈的血腥味,已過十數年,丘神機依舊記憶猶新,此刻鼻子似是隱隱還能嗅到。

  它叫‘文皇帝’,殺人卻一點也不文雅,就與曾經兵鋒無敵的大乾太宗文皇帝一樣。

  不久前的營州之亂,若是衛氏能動用一口鼎劍鎮壓,那就沒有后面這些爛攤子了!

  且魏王府十分懷疑,營州之亂不僅是亂兵反抗,可能還有練氣士隱秘相助,說不得與對手相王勢力有關……雖暫無證據。

  丘神機沉默片刻,微微頷首道:

  “‘文皇帝’真容有些特殊,不知為何,匠作道脈的鑄劍師們,自東晉那一口‘寒士’鑄完以后,所鑄之劍就開始偏離常規,說是什么劍非劍、鼎非鼎,不知如何形容……

  “不過六郎很快就會有機會見到了,這次背劍回去,還需借用‘文皇帝’的稀世劍訣才行,王爺替你安排好了,回去觀摩一次……這可是王府消耗了不少人情資源,換來的機會。”

  背匣漢子有冷目道:

  “此趟龍城之行,有兩物,要必須拿到,除了鼎劍本體,就是鼎劍的真名,真名只有親自鑄劍的鑄劍師才知曉,也是重中之重。

  “所以才叮囑六郎暫時勿要得罪那位老先生。”

  “我懂。”

  衛少玄輕輕點點頭,似對這些早已了然于胸,他突然問道:

  “義父為何如此篤定,必須需要使用劍訣才能收服這口鼎劍,萬一我正好是它親近的氣盛之人呢?可以越過……”

  “也許吧。”

  丘神機隨口道,轉頭看了眼窗外。

  瞧見義父表情,衛少玄嘴角抽了下,這語氣一聽就是敷衍。

  不過義父的反應他覺得倒也正常,義父一向冰冷現實,豈會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概率極低的氣盛之人身份上。

  還是老老實實利用另一套練氣士們千年以來摸索出來的穩妥法子。

  衛少玄長吐一口氣,起身在屋內轉悠了圈,呢喃道:

  “那位鑄劍師老先生該怎么稱呼來自,我記得好像是有個姓名的,他自稱‘吳名’什么的。”

  丘神機搖頭:“一聽就是化名。鑄劍師大多性格孤僻,性情古怪。”

  衛少玄微笑道:

  “我也是這么覺得,不過這老先生的身份與經歷倒是有趣。

  “根據柳子文當初透露,眉家還未被滅門前,這老先生曾是古越劍鋪的外姓記名弟子,接觸了些眉家鑄劍術,只是后來,似是與眉姓師長們發生過一次爭吵,是某些理念之爭,徹底決裂,出走師門,再未返回——當然,現在看來,這爭吵應該是與鼎劍有關。

  “不過義父,后面有趣的來了。”

  衛少玄折扇拍掌,轉頭悠悠道:

  “十幾年前,柳子文設下毒計,將決然不從的眉家全家老小滅門,但百密一疏,卻有一位眉家子弟帶著鼎劍之胚從地道逃走,柳子文大急,江湖道上重金懸賞,四處通緝,遲遲尋不到人,可義父,然后你猜怎么著?”

  丘神機微微側目,眉頭挑起了些。

  衛少玄咧嘴露出三粒白牙,笑容燦爛:

  “柳子文什么也沒做,這老先生帶著那位逃走的眉氏子弟頭顱,和鼎劍之胚,孤身回返,尋到柳子文合作,約法三章,俗事不理,只顧鑄劍,柳子文見其十分有誠意,便答應合作。

  “好一個鑄劍如癡也,好一個欺師滅祖,難怪是無名無姓的野人,老先生這性格太對我味了,后日一定要好好見一見他!”

  衛少玄撫掌大笑。

  丘神機表情若有所思。

  柳子安與栗老板一起離開了廬舍,直接離寺下山。

  不過他卻也并沒有立馬返回柳家大宅或古越劍鋪。

  馬車內,柳子安一路上與栗老板說笑聊天,熟絡交情。

  待到下午,柳子安特意帶栗老板一起去了一趟折翼渠。

  柳家在此地也有投資,雖然像個大冤種。

  柳子安帶著栗老板觀摩新渠,順便又安排了下本月十五邀請江州各方貴客的事情,與縣衙派來的代表的接觸,表現的也十分謙虛誠懇,絲毫看不出不久前在東林寺廬舍內、衛少玄面前的猙獰憤慨。

  柳子安辭別眾人,回到馬車,等候的栗老板一雙綠眼睛,眼神頗為古怪的瞅著他。

  這位波斯商人似是想起了剪彩禮那一次布局。

  “柳家主與汝兄真是感情深厚,情同手足啊,眼下連報仇,都如此隱忍克制、精心策劃,明明就是丘先生一根小拇指頭的事情,欸。”

  柳子安輕輕笑了笑,沒回話。

  及至傍晚,柳子安揮揮手,終于送走了若有若無、似是監督的波斯商人。

  剛登上馬車,這位柳氏新家主臉上,笑容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陰沉的能滴水。

  “快回劍鋪!”

  車廂內傳來一聲低語吩咐,馬車頓時加速……

  老鑄劍師最近幾日有點輕閑,像是無事一身輕般,手頭上的事情少了很多,經常跑來外面的草坪吹風飲酒。

  老鑄劍師最近酒量也變大了些,每日從早餐鋪子程大姐那兒托買的黃酒,從每日一壇,默默變為了三壇。

  引得頗為熱心腸的程大姐今早給他端送一碗熱湯后,特意叮囑規勸了一句飲酒傷身。

  老人置若罔聞,依舊板著一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黝黑皺臉。

  小孤山半山腰,老鑄劍師抱著兩壇黃酒,從劍爐房中走出,來到草坪懸崖邊。

  一壇仰頭自飲。

  一壇緩緩灑在身前的草地上。

  老人臉色出神的端詳山下奔流不息的蝴蝶溪、與對岸萬家燈火的江南小縣城。

  他從小在這里長大,在這里做劍爐的不記名學徒,又要在這里鑄造一口違背師門的鼎劍。

  年紀一大,人就容易回憶念舊。

  老鑄劍師灰白枯槁的嘴唇呢喃:

  “好一條蝴蝶溪,先秦時越處女在西岸龍首臺處斬龍,后來瘋皇帝又差點斬盡匠作道脈劍匠的腦袋,頭顱滾滾落進濤濤浪水……此溪這么喜歡觀生靈落頭?”

  “老先生,不好了!”

  這時,柳子安匆匆趕來半山腰,朝似是吹風醒酒的老鑄劍師道:

  “洛陽來的那個衛氏子看樣子不好對付,而且還來了一個上品兵家練氣士做護道人……”

  老鑄劍師收斂面色,提酒側身。

  “哦。”他點頭。

  “老先生,我當真無緣,不是氣盛之人?”柳子安忽問。

  “不是。”

  老鑄劍師抿一口酒,瞧了瞧他略微陰沉的臉色,問:

  “怎么,怕了?說好的計劃想放棄了?”

  “怎么會。”

  柳子安面上露出點笑,轉而,他又語氣認真問:

  “老先生真有一本劍訣贈在下?”

  老鑄劍師淡淡:“偶得過一本,給伱了。”

  柳子安眼底露出喜色,可旋即,語氣有點:“老先生為何如此傾囊相助?”

  “早已約定,你殺柳子文,老夫贈你一口劍。老夫此生只鑄劍,執劍人是誰,衛氏子弟,還是你,老夫不在意。”

  老人如實道。

  柳子安看了看他,微微吐了一口氣。

  眼神微微閃動。

  根據柳子安了解的當年往事,那些恩怨糾葛都是老鑄劍師與柳子文之間的。

  柳子安是后來才從外面回龍城督造鑄劍,又替老鑄劍師殺人,恩怨確實牽扯不到他身上。

  柳子安沉吟了會兒,忽而皺眉:“老先生的這本稀世劍訣,又是從何而來?”

  老鑄劍師瞥了眼他,提酒壺的小拇指,隨手指了下遠處。

  柳子安轉過頭,臉色愣住:

  “這……”

  老人所指方向,正是柳子安今日去過的大孤山東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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