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神通和玉虛是多年好友,當初玉虛通過趙長河贈酒給厲神通,那意思還有點提攜趙長河、讓厲神通指點指點鍛體的味兒。厲神通還真給面子,就因為區區一壺酒,還真提點了一二,頗有高山流水之風了。
所以玉虛那邊的事情,厲神通就算不全知,起碼關鍵事項是知道一些的。
其實那時候厲神通因為趙長河幫他遮掩搶官糧之事,還說過欠趙長河一個人情,可以幫他做一件事。趙長河當時以為岳紅翎在巴蜀被追殺,便委托他照應岳紅翎。最終因為岳紅翎人都在苗疆了,也用不著厲神通照應,這委托沒完成,厲神通說以后還可以再提。
如果以江湖道義,這次趙長河都可以直接提要求,但雙方都很默契地好像把這事給忘了,沒有人提。
因為現在的事情再非個人之事,雙方都需要對整個勢力負責,不是那點人情可以交換的,拿這個說事自討沒趣。
但恰恰請厲神通個人出塞,恰得其所,默契無需多言。
厲神通也沒提這個,陪著趙長河啃著饅頭,似是閑聊家常般說著:“我想你應該清楚,有一部分神魔……或者我們不稱神魔,沒意思,實際就是御境強者,他們是修的氣運或者信仰之力。主要以人間教派傳播來實現,你與四象教混得這么深,應該了解。”
趙長河暗道不僅了解,而且自己直接受益。
現在四象教為國教,傳播的信仰之力自己接收了很多,因為自己是新夜帝。就連當初鑄劍之時臨場破三重秘藏,也是集合了氣脈與信仰之力才一鼓而破;而破三重秘藏之后至今才多久,就已經嘗試破御了,這修行的積累速度和信仰之力越發壯大是有很大關系的。
四象教這方面得益最大的人是三娘,她不僅接收四象玄武信仰,還接收了海神信仰,如今海外信仰廣布,她的修行之速很可能是最離譜的。
“所以厲宗主的意思,玉虛會參與俗世之爭,為的是教派信仰爭奪方面的事?”
“玉虛很早以前就已經是半步御境,如今更是已經破御,自有其驕傲。他一直很反感被道尊驅使做這做那,是拒絕參與這些的。世上有很多道門,比如太乙宗歸塵等等,本來并不需要玉虛做什么,道門自然就很興盛,道尊也不會逼迫玉虛過甚,倒也相安。”厲神通嘆了口氣:“但其后出了兩個問題,都與你相關。”
趙長河大致知道是什么了。
果然就聽厲神通道:“首先,玉虛此前可以不去布道,一個很大的借口就是為了天書。當伱取走天書而玉虛甚至都沒出手攔一下,不說是否導致他與道尊的反目,至少會導致他很難再找理由拒絕其他事宜。”
趙長河默然。當初奪取天書一時爽,確實沒有過多考慮別人的事,玉虛在這里替自己擔負了很多很多。
因為當初瞎子出了手,對方覺得本質是瞎子奪的天書而不是他趙長河,不敢找瞎子麻煩,否則可能早都找上門了。但不找他趙長河與瞎子的麻煩不代表不找玉虛麻煩,這一兩年來玉虛和道尊的關系之僵可想而知。道尊復蘇得越多,玉虛就越難受,到了現在讓他做點別的什么,還真的很不好推拒了。
厲神通又道:“其次,原本夏龍淵滅佛、四象教又是在暗處的魔教,道門在世間本就是一家獨大,還好說。如今夏龍淵已死,佛門有復蘇之兆,四象教又成了國教,光明正大地四處布道,道門的地位忽然變得岌岌可危。哪怕道尊什么都不說,作為道門在此世的最高代表,玉虛本來就應該做些什么。”
看似夏龍淵之死是他們干的,他趙長河反倒是保夏來著。但所謂有關指的是四象教與趙長河的關系,他趙長河是四象教的夜帝。
確確實實兩個問題都與趙長河直接相關,也等于與如今的大漢直接相關。
也就是說,如果玉虛直接下場支持李家都是極為合情合理的事,怪不了人家半分。
怪不得厲神通以前就想打漢中,可這些日子反而歇火,需要自己來出使。那是因為以玉虛和厲神通的鐵關系,關隴與巴蜀本來是有可能合流的才對,而不是老印象中的厲神通一定會往上打。
想到這里趙長河出了一身冷汗,還好自己沒偷懶,北地一安就直奔西南。真要被厲神通和李家合流,那麻煩就大了。關隴與巴蜀連成一體的秦漢模版,誰都知道有多可怕。
之所以現在還沒有聯合,當然是因為有胡人的問題哽在那里,厲神通聯合不下去。
厲神通看趙長河的神情就知道他明白了,便道:“玉虛和李家的接觸,也是卡在胡人這里,玉虛希望李家拒絕胡人,他們就可以傾力合作,而現在雙方談成什么樣了我沒法實時得知。因此這里你頗有文章可以做,搞得好了,說不定還能與玉虛合作先打胡人。”
岳紅翎忍不住問:“世外教派,也在乎胡漢么?”
厲神通搖頭:“人都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玉虛出家之前也有家,你猜他的家是怎么沒的?”
原來如此……岳紅翎點點頭不再多言。
厲神通又道:“何況胡人自信長生天,在教派之事上也是有沖突的。若說已經出家了,往日恩怨可如云煙,可這東西就沒法調和。不過話說回來,單論這方面,他們是可以合作的,至少道尊會認為可以合作,只要先把你們大漢給推了,長生天的信仰在神州不可能爭得過道門,他會有這樣的自信。”
趙長河微微點頭:“是的,神魔之思,與人不同。玉虛前輩終究是人,道尊的視角卻未必是了……”
厲神通道:“也就是說,一旦道尊壓得玉虛放下私怨,他們的合作就很容易成立,現在完全是靠玉虛那口氣頂著。你若真當昆侖不涉爭霸,和北胡打得死去活來之時,道尊背后給你來一下,你就知道什么叫傻眼。”
趙長河輕輕扣著桌面沉吟良久,低聲道:“多謝厲宗主告知……這么說來,我確實該先見一見玉虛前輩。”
厲神通忽然笑了起來:“你敢去昆侖?道尊見你踏入范圍,說不定二話不說就弄死你,而除了道尊之外,你也知道昆侖混亂得很,其他各方勢力對你也都沒什么好意。那里對你而言,無異于龍潭虎穴。”
“我確實不敢去昆侖……不是時候。”趙長河坦然道:“但我敢去長安。”
厲神通怔了怔,趙長河續道:“玉虛前輩背后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有人在暗中針對他們……他會想知道的,這是我與他談話的基礎。厲宗主與玉虛前輩相交莫逆,不妨幫忙傳個信,大家在長安相見。”
厲神通認真起來:“有人在針對玉虛?”
趙長河道:“未必是針對他,但一定對他是不利的。我知道在道尊的壓力之下,不可能單用大義來勸玉虛前輩,但既然涉及他自己的生死攸關,自是可以談的。”
厲神通忽然笑道:“你倒是知道用大義來勸我?”
趙長河道:“我并沒有對厲宗主陳述什么大義,只不過厲宗主心中有義,于是對我說的很多東西觸動不已。”
厲神通點點頭:“你說的東西,有沒有想過只是鏡花水月?”
“哪方面?”
“比如均田畝,分個田也就是繁瑣些,不是太困難的事,然而一旦有買賣,久而久之還是會形成兼并。而若是禁止土地買賣,是不是又不合常情,只處于理想之中?”
趙長河點頭:“確實。但能延緩。”
厲神通盯著他的眼睛:“看你這態度,你心里對這些有過想法,只是不肯說?”
趙長河道:“不是不肯說。我心中確有很多想法,但我也需要做更多的調研,我甚至連現在的畝產多少都搞不清。所見太少,掌握的情況太少,單這么走馬觀花的看看就說得口沫橫飛,是紙上談兵不負責任的。如今的形勢,大家都沒有這種時間和精力,能先延緩就不錯了。”
厲神通露出一絲笑意:“很好。你沒有夸夸其談。”
趙長河誠懇道:“這些是國計民生的要事,任何夸夸其談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我只能說有些方向思考,更具體的東西需要很長期的研究,如果厲宗主有意可以一起琢磨。”
厲神通道:“那你所謂的開教育,人人有功練、有書讀,是否也只是一個所謂的方向,或者可以說只是一個期冀?我夜里細思,其實辦不到……”
“如果厲宗主本人愿意大力支持,那么辦不到主要是因為紙張與印刷跟不上吧……”趙長河道:“但只要知道了差在哪,就可以往這個方向琢磨不是么……世上并不是人人在練武,我看海船的技術都已經很強了,若能召集相關工匠,提出想法,早晚是可以解決的。嗯……這事我回頭從京中解決會更合適,厲宗主若有興趣,到時候第一個向巴蜀推廣。”
只趙長河的第一句話就讓厲神通眼神變了。他所謂的夜里細思辦不到,只是感覺辦不到,因為什么辦不到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趙長河一口就道破了。這深切說明趙長河真的不是隨口畫大餅,是早就有很通盤的想法。
至于能不能做到,其實反而沒有那么重要了。
他沉默良久,終于長身而起:“玉虛眼下就在長安樓觀臺,不需要我去信相約,你自去便是。至于本座就不與你同去了,若你死在長安,一切休提。”
司徒笑忍不住道:“師父……”
厲神通瞪了他一眼,又對趙長河道:“眼下兩件事需要趙王幫忙,做完了再去。一則揪出聽雪樓劍奴,二則煩請趙王組織原鎮魔司人手,本座有用。”
這話說得越發不客氣了,好像趙長河就該幫他做事一樣,趙長河卻反而很高興地哈哈大笑:“行,現在就辦。”
厲神通深深凝視他一眼,轉身揪起司徒笑:“走,一堆事要做,誰許你在這里吃面吃個沒完的?”
目送司徒笑被扯著跌跌撞撞地離開,岳紅翎終于失笑:“司徒在宗門,和在江湖上的表現很不一樣。在江湖上頗為豪雄,在師父面前老實巴交氣都不敢喘。”
趙長河饅頭都沒啃完,繼續吭哧吭哧地吃饅頭:“就是因為在宗門被師父壓慘了,到江湖上才那么浪吧。出場還念詩,比某些……文采都好。”
瞎子:“?”
岳紅翎點頭:“厲宗主氣勢很勝,虎目一瞪,殺機凜然,一般人都扛不住。”
趙長河笑道:“也沒見你慫了啊。”
岳紅翎道:“那你最后這么老實的愿意幫他,是因為你慫了?”
“因為他這樣的漢子,越是不跟你客氣讓你幫忙,就越是當你是朋友看待,好事兒。”趙長河道:“尤其是真讓我組織鎮魔司,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么?”
“組織了鎮魔司,也是他管控啊,能是什么意思?你總不能說這是大漢鎮魔司駐蜀分衙吧?”
“那可不一樣。”趙長河笑道:“因為那是我組織的鎮魔司,對我負責很正常。誰都沒法界定他們哪些話能向我匯報,哪些話不能,大堆擦邊球可打。如果讓他們什么都不能對我說,那就不會叫我組織鎮魔司了,過橋抽板的話,那就等于和我反目,你看他像有這種想法么。”
岳紅翎怔了怔,臉色變了。
面上看這是與趙長河深度合作的意思,可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不是埋了點投誠的意思?
至于嗎?就你那幾句話?
趙長河三兩下啃完了饅頭,長身而起:“我去替巴蜀做一趟鎮魔司的活兒,你先歇息,到了長安,怕有血戰。”
看趙長河元氣滿滿地跑路,岳紅翎搖頭失笑,也真不跟上,自顧坐在亭臺修行。
她真的感覺有點氣機動蕩、神魂凝聚的感受,趙長河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才叫她安心歇息。
跟在他身邊,確實很多事感覺自己都插不上手,幫不了忙,意見都提供不了,純純的護衛。但心中卻一點都不覺得這背離了自己的喜好,更不覺得枯燥。論江湖行俠,他這樣幫的人更多;論增長見聞,他身邊的見聞比江湖故事新穎得多;論劍道修行,如今眼界越寬,劍道越博,岳紅翎總覺得這比自己歷練破御更像一條正路。
說不定自己破御比趙長河要更早一點……畢竟有些東西在他說來平平無奇,在別人聽來石破天驚,感觸太多。
當然最關鍵的是,只要在他身邊就安寧,看他對著一方之主、天榜前輩,侃侃而談,硬生生把對方說成了自己人的模樣,岳紅翎感覺比血戰獲勝都有成就感。
劍道與劍道是不一樣的。
岳紅翎曾經得到過劍皇的部分傳承,可能還屬后期傳承這在以前大家都有共識,說不定將來需要去一趟劍皇之陵來印證這番因果。
而何謂劍皇?
以往的路子,走到盡頭或許可稱劍神、或者說劍圣。但若稱劍皇……是不是萬劍俯首就叫劍皇?如是,他人之劍可為我用乎?
就像趙長河如今在做的事一樣……他這是天子劍么?
岳紅翎修行之中,背后劍氣氤氳,漸漸彌散。
遠處客舍的守衛們忽地感覺自己佩劍腰刀開始震顫作響,駭然伸手去按,那震顫卻越來越嚴重,根本按不住。
“鏘鏘鏘!”無數聲脆響同時傳來,周遭數里之內刀劍齊齊出鞘,直沖半空。
繼而向著客舍方向,微微抖動,似是遙拜。
萬劍朝皇。
一柄巨大的古劍之影咻然直沖霄漢,天際紅霞漫天。寶劍之中,剛剛成型沒兩天的嬰兒睜開了眼睛。
岳紅翎卡在半步御境這些已有些時日了,卻在這安寧平和的早上,突兀破御。
揪著徒弟回府還在半路上的厲神通愕然回首,師徒倆看著空中的劍影目瞪口呆。
這是哪來的妖怪?就這兩天談幾句話,你在旁邊旁聽,就破御了?
那司徒笑也全程在聽,怎么連個毛都沒動過?
這兩口子是上蒼派下來專門打擊人的嘛?
趙長河站在某處墻角,同樣回首而望,微微一笑。
他倒對此不算驚詫岳紅翎卡在那層窗戶紙上就差一點點了,任何時間突破都不算稀奇,需求的只是一個契機。只是沒想到這兩天的談話都能成為她的契機……真是天才啊……世人說自己天才,水分其實不小,拋開外掛自己真沒這么離譜。岳姐姐才是真正的天才,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變態。
“瞎瞎。”
“又干嘛?”
“你送我到趙厝,第一眼見到紅翎,是有意的么?”
瞎子沒好氣道:“位置是你自己抽的,關我屁事。”
“我抽的位置卡,只是皇位相關,可能應在遲遲身上。但怎么切入,解釋權在你,你無論怎么安排我與遲遲的相遇,也不一定要出現在趙厝先見到紅翎。”
“喲,長腦子了。”瞎子懶懶道:“也沒什么,但凡會點望氣,也當知道她便是這個時代的主角,把你往主角邊上丟沒啥稀奇的。只不過現在你的主角命更明顯,畢竟主角都被你上了。”
趙長河不跟她搭這葷話,沉默了一陣子,忽然道:“既然劍皇傳承是主角,那說明劍皇那邊還有很重要的事情。”
瞎子猝不及防慘泄天機,頓時閉嘴不言。
“殿下。”街角轉出一個人,悄悄對趙長河施禮:“以暗記約見我等,有何要事?”
鎮魔司躲在成都潛伏未撤的精銳。這是真精銳,在厲神通這種大西王眼皮子底下都敢留著不走,真正的忠勇可嘉。只不過這兩個月來也沒人組織聯系他們,如今見到趙王殿下暗中聯系,如同見到了主心骨。
這是朝廷終于要收復巴蜀了嘛?可我們這些日子真收集不到什么情報,這里太危險了……就剛剛昨天夜里,被拉出去殺了不知多少人,統計都沒法統計。
結果主心骨開口第一句就把他們嚇得不行:“跟我去見厲神通。鎮魔司重新開張,第一件事負責土地監察和官吏不法事。”
密探們翹著腦袋到處看,城門那邊插的什么旗來著?
那不還是神煌宗的大鼎旗嗎?沒變啊!
話說回來了,城門口被趙長河插在那邊的大鼎,至今無人搬得動,行人來來往往都會駐足圍觀一二,成了城門一景,人人稱之為趙王立鼎。
按說這很阻礙交通并且理論上說也是趙王對巴蜀的下馬威,對厲神通顏面有損。厲神通若是親自出手要拔走這個鼎應該是很容易的事,可至今沒去搬……這是不是本身就意味著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