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兩三日之后,京師鎮魔司就收到了來自巴蜀的信鴿。
鎮魔司上下一片震驚。信鴿這玩意可不是隨便躲在什么民房甚至地窟里就能養的,它其實是遵循著極為嫻熟的路線歸巢,以前在巴蜀鎮魔司養的,你讓它飛回來就只會飛回鎮魔司原址,那等于送肉上門給厲神通抓。鎮魔司隱匿潛藏之后根本訓練不了信鴿,這突然巴蜀過來的信鴿是什么情況?
秦定疆取下綁在鴿腳上的卷筒拆封一看,眼珠子都瞪大了,第一時間匆匆跑去找了唐晚妝:“首座,首座!巴蜀來信!”
巴蜀?唐晚妝怔了怔,微微一笑:“何用驚惶,拿來我看。”
剛剛今天早上唐晚妝才收到趙長河從苗疆寫來的信,嗯,就是思思躲在桌下時寫的那一封。信中詳細說明了靈族和苗疆如今的狀況、思思成為大理王的始末,并讓朝中派遣使者進行敕封與交流,以及是否在苗疆繼續設立鎮魔司與宣慰司等等。然后說即刻動身前赴巴蜀,希望有好消息。
最后說很想你們……言辭真切,可惜因為“們”字,怎么看都成了滑稽,被唐晚妝自動無視,上報夏遲遲開始安排苗疆事宜。
結果這邊夏遲遲和唐晚妝派遣去苗疆入駐的人選都沒選好,巴蜀的信就到了,跟戲臺子連演一樣。
信件如下:
“親親晚妝如晤:不知道是苗疆的信先到還是這封先到,想我了沒?”
秦定疆就是看到前兩個字就趕緊跑路的,根本沒敢往后看。總覺得首座看了都要氣紅臉,首座那么正經的人,就算和你兩情相悅,也沒這樣拿公文說“親親”的吧。
誰也不知道在安靜的首座辦公房里,唐晚妝偷眼左看看右看看,左右無人,那繃著的臉悄悄地就綻起了笑意,雙頰紅潤潤的,低聲嘀咕:“上封信肯這么寫,我也不至于和陛下相看兩厭。什么想伱們,誰跟他‘們’了。”
抱琴指著自己的鼻子,示意“這里有人”,被自家小姐無視了。
抱琴索性直言:“早上那信這么寫,確實是不會相看兩厭,只不過是陛下會撕了你。”
“她打不過我,叫她師父來。”唐晚妝悠然撫信,繼續往下看。
抱琴:“……”
什么正經的首座、大夏的忠臣。橘生淮北了屬于是,換了大漢,妥妥的逆臣。
“厲神通為民起義,是我看在眼里的,至今不過半年多。然則如今再見,神煌宗上下初心所剩無幾,厲神通本人都有了點變化,唯司徒笑依然赤子……可知屠龍者成惡龍的輪回很難改變,一旦掌權,有些心思就會起了變化。還好時間尚短,厲神通還沒完全變質,聽我說了一些從根本上的為民之舉,顯見心有觸動,可以爭取。”
“其實應該有部分原因是他面子放不下。當初屠龍,說的什么?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說得好聽,說得老夏都喟嘆無比。結果最后自己如果也帶著神煌宗變成另一波大夏官僚,屆時激起匹夫之怒的人是誰、九泉之下他敢不敢見老夏、沙場之上敢不敢見你我?我沒有直接這么說,給他留了面子,但應當心照不宣。”
“如今他主動要重設鎮魔司,負責監察均田畝與官吏不法事,讓我組織原鎮魔司成員,這對鎮魔司兄弟們是個風險,但理應一試。人心總是不斷在變化,我們的人加入,既是對官吏的監察,其實也是對他本人的提醒。每當看見鎮魔司的人,他應當會想起,有些事傳到趙長河耳朵里會不會被笑話?于是思量。這也是他主動要鎮魔司的真意,他這是在自我提醒。”
“但既然有了鎮魔司,巴蜀政權的性質就變得有些微妙,忽然就有了點類似羈縻苗疆的性質,似乎隨時都可以轉變成大漢敕封蜀王。但這不是我們的目標,苗疆可以如此,巴蜀不行,它不能有王,必須是我們派遣太守管理。如今這一步還沒法直接做到……我立鼎城門,其實藏了點定鼎乾坤的征服之意,厲神通居然沒搬走,說明他也在看后續。”
“看我們與關隴之戰、胡人之戰,看我的實力,看你的兵鋒,真要被我忽悠幾句而投誠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管怎么說他愿意兵出漢中、也愿意與我同赴塞外,這已經夠了,無愧初心,不能要求更多。剩下是我們的事情。”
“首先他對我提的一些理念很重視,而這些理念確實可以開始研究是否能夠貫徹。有些事情要基于技術的進步來做,比如我知道我們有活字印刷,是老夏幾十年前就提出的,工匠做了出來。但至今易損而低效、紙類產量也有限得很,如果想全面開教育,受限于此就很難做到。”
“需要重視起來,凡事只缺一個重視……這對我們的科考戰略也是有極大幫助的。希望召集能工巧匠,改進技術,降本增效,便于推開。當這事做了,傳到巴蜀,那便是我給他出題,看他后續怎么接。”
抱琴在一邊探頭探腦地看,看到現在已經兩眼圈圈。偷偷瞥了小姐一眼,小姐臉上的紅霞早就褪了,眼里閃爍的都是驚喜的光。
“真是了不起。”唐晚妝低聲自語:“定清河、平瑯琊、安苗疆,我不覺為奇,那基于武事,是他能做的。但巴蜀這事……簡直……誰說他只是個只會舞刀弄劍的漢子?此真經綸之才也,以往缺的只是平臺。”
抱琴聽不懂但覺得很厲害的樣子。反正看小姐那樣,很厲害就對了。
感覺就算讓大家過往的事失憶,單從新朝建立之后的事開始讓趙長河重新追一次小姐,小姐都妥妥要栽他懷里,瞧那一副癢癢的模樣……
可這破世道,他一直都需要奔波在外,小姐老女人癢就算了,過完年抱琴都十八了……嗚……說好的通房丫鬟,哪有這樣的……
唐晚妝哪知道丫鬟的心都飄云外去了,她還在看信呢。按理說巴蜀事情做完了,趙長河就該回京了,要籌備出征來著,卻反而是寄信回來,讓她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信中就在說:“本來巴蜀事畢,我就要回京籌備出征事宜,但現在計劃臨時有變。昆侖玉虛有與李家合流之虞,我必須去破壞了這事。最佳結果可以讓玉虛與我一同對付胡人,最低期待也要讓李家內部陷入教派與勢力左右撕扯,總之不能讓他們合作起來。”
“放心,紅翎陪著我,她已破御。長安如今形勢雖然復雜,我還是有自信能應對的。”
“京中做好出征的一切準備,等我回來。”
“好啦,親一個”
信紙最后附上了一個親親的圖畫,看著很萌。
可唐晚妝卻一點都不覺得萌,蹙緊了秀眉站起身來,來回踱步。
“長安的危險可不是他說得這么輕巧……玉虛如今未必能多友好,背后還有神靈。而昆侖或許還有其他神魔出沒,北胡又不知是誰在長安,搞個不好會是博額或者鐵木爾親自在。如今長安,魚龍混雜、神魔具備,他一個人……”
抱琴提醒:“還有岳紅翎。”
唐晚妝直接無視了這句話,起身來回踱了幾步,低聲道:“聯絡朱雀。她晉中之事不知做得如何了,如果不是太緊張,讓她拐道去一趟長安。”
其實唐晚妝真想自己去,可惜今非昔比,以前她只負責天下武事,自己還可以經常出沒江湖;現在需要兼顧很多朝政大事,夏遲遲的左膀右臂,真一刻離不得京。而趙長河信中的一些事也需要自己操持。
心中擔憂無比,可又能如何?
抱琴提醒:“聯絡那只鳥,她們四象教中必有更直接的聯絡方式,小姐最好去問問陛下。”
唐晚妝點點頭,轉身披衣,直赴宮中。
別看抱琴總是噴得人冒火,實際是個很能查缺補漏的好秘書,如果能幫忙續杯就更完美了。
如今所有大漢“外臣”里,只有唐晚妝一個人不需要通報就可以直接到皇宮里亂晃,并直闖皇帝寢宮。每個人嘴上不說,心中都知道這不是“外臣”,這其實是“皇后”、最低也是“貴妃”。只不過對應這種身份的時候,皇帝是趙長河,而如今坐在御書房里工作的那位陛下,本質也是個皇后或者貴妃。
至于到底誰后誰妃,其實都有賭場在暗中開盤了,比如嬴五的康樂賭坊,都快明盤了,京師民眾擠眉弄眼地押注,鎮魔司睜一眼閉一眼,然后偷偷押注自家首座。
早先唐晚妝對這種無須通傳直接進宮的狀態有些羞恥,總覺得每個守衛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對,到了現在早習慣了,甚至還會跟夏遲遲開玩笑。
唐晚妝款款進入御書房,夏遲遲正在伏案批閱奏章,小臉皺巴巴的,看得出很是辛苦。
唐晚妝心中喟嘆,但凡先帝有這份勤政的心,哪怕做得不好,也不至于亂成那樣。如今大漢正在飛速復蘇,除了由亂而治的客觀必然之外,與遲遲的勤奮是分不開的。她一天最多就睡兩三個時辰,經常直接不睡,最早的時候對朝政之事極為生疏,很多東西不懂,可到了現在已經是個非常合格的皇帝了。
別的不提,那沉穩的氣度,雙目如電凜然生威,看人一眼都能駭得很多朝臣膽戰心驚,那是江湖妖女的殺意、冰凜劍客的冷冽,與帝王威儀混雜在一起,如今的夏遲遲真看不出早年的江湖妖女態,越發像一個帶點邪性的帝王。
見唐晚妝進門,夏遲遲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伏案做事:“怎么忽然跑進來,來侍寢嗎?”
唐晚妝款款而入,竟然隨意地坐在她身邊桌臺上,頗有點妖媚妃子的模樣。聞言也是懶懶地隨意回答:“換了他坐這兒,我就來侍寢。你嘛……排隊,哦我忘了,你排過一次。”
左右太監宮女都不忍直視地偏過腦袋,如此君臣真是曠古未有。
夏遲遲哼哼:“咱們都只是他筆下的‘們’,他要的是排隊嘛?他要的是一起。我跟你說,論及荒淫無道,他可本事了,真勤政君王還得看我夏遲遲。良臣擇主,你該認我才對,咱們一起反了他吧!”
唐晚妝纖手隨意翻弄著桌邊疊好的奏折看著,笑瞇瞇道:“不好意思,他給了我私信,我沒有反的理由。”
夏遲遲勃然大怒:“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信拿來我看看!”
唐晚妝笑瞇瞇地把信給她,夏遲遲只掃了眼封頭就吁了口氣:“鎮魔司內部信鴿,當然是直發給你,有什么了不起。何況拆封者都不一定是你,為了避免別人看,里面更不敢寫和我什么私密事了,最多給你幾句甜言蜜語。”
唐晚妝面無表情。
道理當然是這個道理,你要不要這么靈醒,吃個醋怎么了?把我好心情都說沒了。
夏遲遲看了信,緊緊蹙起了眉頭:“長安……長安。你來找我的意思是?”
“讓你聯系一下你師父,你們教內當有傳信秘法。讓她去一趟長安如何?晉中之事怎樣了?”
“兩個時辰前快報,有兩萬石糧食正在運來京城的路上,另有近萬石已經送入雁門郡了。對了,還有幾千匹戰馬。”
“這就近三萬石糧,幾千匹戰馬!”唐晚妝倒吸一口涼氣:“幾家?”
“尊者屠戮喬家,震懾晉北,揚言不降者盡滅其門。于是晉北震怖,十余家負荊而降,這些糧食是他們主動進奉,要是不給,怕是要被尊者一家一家盡數殺絕。”
唐晚妝張了張嘴,不知說什么才好。
這就是所謂江湖手段,直接有效,也是手頭有頂尖強者的情況下本應有的威懾力。
晉中本無強者,甚至沒有形成一個強有力的政權,早前是諸商聯盟體,現在本質上已經暗中全部歸降了胡人。由于在雁門以南,使得雁門關孤立,是極為危險的局面。
因此大漢顧不得規矩。在有頂尖強者不講規矩的情況下,這種“歸降胡人”毫無意義,朱雀單槍匹馬以絕對的武力一家一家殺過去,殺得人心膽俱寒,直接就投降了。
以前這種規矩是不能壞的,否則對方也可以派一個強者到大漢腹心這么亂殺,大家都沒得玩。趙長河隔河一箭都被視為壞規矩,但趙長河還算個地榜,在打擦邊,你有本事也派地榜來玩?死在這里別怪沒提醒你。而且王家瞬間滅了,也沒法找個強者出來以牙還牙,荒殃等魔神又不會為了王家報仇。
可朱雀是天榜,還是御境魔神,真真正正的壞規矩……
但這事壞就壞在,晉商們并不敢公然說自己歸降了胡人,那都是暗摸摸的事情。理論上三晉還是原大夏地盤,夏人內部的江湖廝殺,要管也是鎮魔司管,關你外國人屁事啊?
別說胡人了,就算李家都瞠目結舌,想幫一把都不知道怎么幫。派兵過去?哪里比得上頂尖高手愛殺誰就殺誰的恐怖機動力?同樣派強者來大漢內部亂殺?人家朱雀用的是這些人通胡的理由,怎么殺都有理,你用的是什么理由?隨便就找一家亂殺,以后你還想不想治天下了?
讓胡人派強者來中原?
不得不說當年巴圖的叔叔、地榜第七赫雷死于中原,這事對胡人陰影太大,還真不敢隨便亂派,萬一死了那損失真補不起。哦對了,赫雷死于朱雀之手,原因是他欺負了翼火蛇……
總之除非博額或者鐵木爾親自來,才有把握,他倆有這種閑工夫嘛?何況以他們的身份地位跑來中原做這種事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嘛?尷尬得很。
于是面對朱雀這種破壞規矩的“江湖手段”,竟然沒有半點反制能力,只能是李家委托了一位魔神去阻止。這位魔神大家都很熟悉,他叫風隱。結果御境之戰,焚炎南天,被朱雀打回去了……從此朱雀肆虐三晉,再無抗手。
晉北望風而降,雁門孤立自解,還得了大量糧草,解了大漢燃眉之急。
而晉南直接舉了李家的旗,與關隴連成一片,風隱直接坐鎮,讓朱雀不能妄為,否則也容易落入陷阱。
從此算是暫告一段落……也就是說,朱雀現在有空,很有空。
君臣倆對視一眼,心中都有能幫上趙長河的吁了口氣的感覺,同時又怪異無比,好像大家一起把情敵送到他身邊似的。
“算啦。”夏遲遲把信往桌上一丟,幽幽道:“反正他身邊現在一直跟著個臭烘烘又土不拉幾的女俠,朕很吃醋,找個大魔女去給他倆添個亂也沒什么不好。”
“……”唐晚妝不知道怎么搭這話,只得板著臉道:“那是深入虎穴,別說得這么輕巧,搞得像過家家一樣。”
夏遲遲托腮:“反正我們除了擔心也做不到更多,難道你我相對愁眉苦臉,那有什么意義?所以說你以前的病態,很多都是自找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副模樣容易勾搭男人。”
唐晚妝:“……你那副男裝,才是勾搭男人。”
夏遲遲:“?”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夏遲遲嘆氣道:“想要讓他安心呢,那就多研究他信中說的事情,比如改良造紙、改進印刷術,以及巴蜀的均田畝,看看我們這里怎么操持,感覺還是挺繁瑣。話說回來了這些東西,對我而言肯定不會有什么意見,但你唐家……”
唐晚妝道:“立國之初的天下,是一張白紙,最易涂抹之時,不能因幾家幾姓而絆住了步伐。他曾經一直說,這江湖、這天下,都讓他很失望……我樂意陪他劈碎以前的人間,涂抹他心中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