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題了,剛才說到非法捕撈鰻魚苗的問題迫在眉睫,你們可能覺得這應該歸漁政管,事實上我去白龍港上任前也是這么認為的。
可經過兩個月的走訪,才知道每年因為捕撈鰻魚苗,都會淹死幾個甚至十幾個人。”
“再說江上的事故,上任的第七天,我和老李就眼睜睜看著一個大活人因為翻船淹死了,不但救不上來,甚至連尸體都找不到。”
徐三野深吸口氣,接著道:“楊局,你是濱江人,去年五月八號濱江港水域發生的特大撞船事故,別人或許沒聽說過,你肯定知道啊。
一支漢武的船隊撞翻了一條小客輪,整整淹死了一百一十四個人,只救上來六個。
白龍港的客輪班次那么多,貨運船只也不少,萬一發生水上交通事故怎么辦,在江邊既沒基地又沒船,你讓我怎么救援?”
講道理,誰能講過他。
楊局陰沉著臉,看向李書記。
李書記干咳了一聲,提醒道:“三野,江上的交通歸港監管。”
徐三野回頭問:“港監呢,李書記,你是縣領導,你告訴我港監在哪兒。”
港監在交通局,掛了塊牌子。
平時忙著給船舶辦證,內河都不怎么管,更別說管長江……
李書記摸摸鼻子,不無尷尬地地說:“我又不分管交通。”
“我知道伱不分管交通,我想說的是江邊既沒港監也沒漁政,只有我沿江派出所。江上要是出了事,除了我沿江派出所還有誰會管?”
“而且我們陵海位于長江尾,上游無論有人溺亡,還是有人遇害被拋尸,尸體都有可能會漂到我們這兒。
上個月,群眾就發現一具。因為沒船,等我們趕過去尸體已經不知道漂哪兒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徐三野掐滅煙頭,痛心疾首地說:“找不到就沒事,吳仁廣最高興。可我們是做什么的,同志們,我們是公安啊,漂在江上的是人命,甚至是冤魂啊!
別人怎么想我不管,只要我徐三野做一天沿江派出所長,我就要守住長江尾!”
“今天我把話撂這兒,以后再遇上浮尸,不管腐爛成什么樣,也不管他吳仁廣高不高興,我都要把尸體撈上來,把吳仁廣喊去驗尸。”
他站在道德、法律、良心的制高點,一套一套的,誰能反駁……
楊局陰沉著臉,沉默不語。
丁教意識到再讓他說下去,他連楊局都敢批評,急忙舉起手中的合同,岔開話題。
“三野,你打算裝空調,一裝還是三個。”
公安局里都沒空調,只有縣委和縣委招待所有。一個派出所安裝空調,一裝還是三臺,這確實有點過分……
李書記覺得很奇怪,下意識看向徐三野。
“老丁,你知道船上夏天多熱嗎,我可以告訴你,起碼六十度。甲板上能煎雞蛋,艙壁都不能用手碰。冬天很冷,到底冷到什么程度,到時候我帶你上船感受下。”
“躉船和浮橋不一定用鐵造的,完全可以找幾條水泥船。”
“我開始真考慮過,后來才知道水泥船不安全,一旦沉了還很難打撈,會堵塞航道。現在船檢部門都不給水泥船發證,躉船一樣是船,只要停在江邊就要有證。我們是公安,不能知法犯法。”
“你跟白龍港派出所關系不錯,完全可以通過白龍港派出所跟港務局溝通下,把你的拖輪停在白龍港客運碼頭。”
“人家的泊位本來就少,有時候幾艘客輪都緊挨著停泊,旅客上船都要先穿過暫時不開的船,哪有泊位借給我們。”
不了解情況,自以為是,說的就是他這種坐辦公室的人……
徐三野腹誹了一句,接著道:“而且,船多了容易剮蹭甚至碰撞,人家是從事客運的,安全高于一切,你以為是大城市的停車場,可以隨便停!”
丁教早習慣被他懟,翻看著合同問:“那買這么多油做什么。”
“船燒得是油,不是水,你說我買油做什么。”
“那也燒不了這么多。”
“燒不了這么多,你以為船是邊三輪。這么說吧,在江上航行一個小時,要燒五六十塊錢的柴油。去我們負責的水域巡邏一圈,要燒兩三百塊錢的油。”
“這才幾個月,油價就從六角一升漲到了一塊三一升,不知道還會漲成什么樣。現在有錢,我當然要多存點,不然將來就要燒高價油。”
丁教翻出最后一份合同,追問道:“拉電怎么回事。”
“躉船造好是要停在江邊的,不是停在所里。燒油發電那么貴,當然要找電力安裝公司拉一條線路。”
“造船,修船,建浮橋,蓋房子,拉電線,加起來要三十萬,你有那么多錢嗎?”
“我問過吳仁廣,9.17案刑事部分的繳獲不少,再加上治安部分的繳獲和罰款,等返還下來應該差不多。”
“可現在的財務制度……”
“我哪知道你們會健全財務制度,這跟法律適用一樣,你不能用現在的制度去套以前的事。”
合同已經跟人家簽了,下面還有一堆違約條款。再說他也是出于公心,又不是貪污腐敗。
李書記跟楊局對視了一眼,沉吟道:“既然生米都被煮成了熟飯,那就這樣吧,下不為例。”
“李書記,什么叫下不為例,你說得我像是在陽奉陰違。”
“別蹬鼻子上臉!”
李書記瞪了他一眼,轉身指指公安局的兩位主官:“趕緊向楊局丁教道歉。”
“我又沒做對不起楊局的事,要道什么歉。”
徐三野反問了一句,看向教導員:“至于老丁,只有他對不起我,沒有我對不起他。”
當年審查時,丁教導員隨大流,跟審查組的領導說過一些不利于他的話。
李書記沒想到他心眼兒這么小,直到今天還記在心里,連忙道:“我不是說你有沒有對不起誰,我是說你對待上級的態度。”
“楊局既是上級也是同志,同志之間不是應該坦誠相待,黨內不是應該發揚民主么。李書記,楊局,我覺得同志們坐在一起,拍桌子、紅脖子不是什么壞事。”
徐三野見李書記在咬牙切齒,意識到不能太過分,急忙話鋒一轉:
“我們既要發揚民主,也要開展自我批評。楊局,我剛才是有點激動,只是激動,不是針對哪個人,你別放在心上。
說句心里話,你這個局長我還是比較服氣的,比鄭大紅有水平,比鄭大紅有能力。如果能再硬一點,我們會更服氣。”
這是夸人還是損人……
楊局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我是不夠硬,你很硬,比我更像局長。你來主持工作,會比我這個局長更稱職。”
“不不不,時代不一樣,你那個位置我坐不了,以我的水平也只能做個派出所長。”
“什么坐不了,你又不是沒坐過,還坐了好幾年。”
“哈哈哈,楊局啊楊局,你又笑話我,笑話我這個被限制使用的人有意思嗎?”
徐三野嘿嘿一笑,意味深長地說:“給我一年時間,等我在江邊干出點成績,到時候你就可以去笑話老葛,笑話張無賴,笑話蔣眼鏡,笑話他們才有意思呢。”
交通局長在他口中是老葛,農業局長是張無賴,剛上任不久的環保局長叫蔣眼鏡,政工室主任叫王瞎子……
楊局赫然發現他對自己算是客氣的,至少沒取綽號。
并且有句話他說的在理,高度不一樣,跟他斗確實沒什么意思。
贏了,沒人會說你有能力。
輸了,會被人家看笑話。
況且要不是他,就不會取得這么大戰果。
他無法無天花掉的只是小頭,大頭在局里,說起來局里還要感謝他。
楊局權衡了一番,指指桌上的一堆合同:“先斬后奏的事出了門不許再提,返還下來的經費會按新財務制度打入賬戶。至于這些合同……可以繼續履行,但要重新跟人家簽。”
“重新簽?”
“你只是個所長,連法人都不是,憑什么跟人家簽合同!”
楊局冷哼了一聲,轉身道:“老丁,這事你親自辦,以局里的名義跟人家簽,工程進度和工程質量你負責把關。”
變通一下,把所里的工程變成局里的工程,給局里留點面子……
徐三野猛然反應過來,咧嘴笑道:“老丁,這就麻煩你了。老章搞搞戶籍可以,算賬真不行。有你負責,我更放心。”
你更放心,你以為你是誰?
丁教郁悶到極點,可局長已經發了話,只能硬著頭皮道:“好的,我明天就辦。”
楊局把合同交給丁教,接著道:“還有件事,老王說你讓小咸魚學什么輪機技術。他雖然年紀小了點,但一樣是民警,你讓他學這個不是誤人子弟么。”
“楊局,我們是沿江派出所,別說咸魚要學輪機技術,連我都打算等忙完9.17案好好學學怎么開船。”
徐三野頓了頓,強調道:“這跟交警要學會開車是一個道理,但我們沿江派出所的專業性比交警隊更強,并且強的不是一兩點。”
長江無風三尺浪,一個不慎會死人的。
想到江上每年都有不少人溺亡,楊局意識到學技術確實有必要,帶著幾分自嘲地說:“被你給氣糊涂了,差點忘了你們是要去江上執法的。”
“不只是執法,也要救援。如果江上發生火災,甚至要做消防員。”
徐三野意氣風發,慷慨激昂。
李書記不由想起他大學畢業回來做人保組副組長時的樣子,那會兒也是這么躊躇滿志。
換作別人經歷那么多事,棱角早被磨沒了。
他倒好,依然鋒芒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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