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陽七月,烈日如烹。
邢地由南向北的寬闊大道上,一行車隊,浩浩蕩蕩。
車隊前頭有侍官領馬開道,車隊兩旁,盡是披甲執銳之人,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回首斜望,只見人頭滾滾,車乘相接,不見盡頭。
在這個中原諸侯盡滅,無人稱王的年代,出行有此儀仗者,唯有秦王嬴政,大秦帝國的主人,他自詡德兼三皇,功高五帝。
是以而今他早有了一個更加響亮的稱號 —始皇帝!
但此刻那車隊中央的帝輦中卻空無一人,侍官護衛們對此似乎也毫不知情,仍小心翼翼拱衛著帝輦緩緩前行,不敢窺伺。
只在離帝輦五六丈遠的一架馬車車廂中不時傳出陣陣咳嗽聲。
這男子的咳嗽聲起初極為急促,而后斷斷續續,最終歸為平靜,其聲音始終不大,就連靠近車架的幾名心腹侍衛也未能察覺。
“沒想到,到頭來,寡人居然會崩在這趙國境內……”
車中一名面色蠟黃的中年男子氣若游絲地癱坐在位,他長須顫抖,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胸前好似有一口巨石,壓得他絞痛不已,喘不過氣來,只能有一波沒一波的努力呼吸著。
這名眼看著出氣多,進氣少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始皇嬴政。
嬴政因擔心有人刺王殺駕,中途改換了車駕,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除了幾名隨行心腹無人知曉,但這份小心謹慎此時卻害了他。
多少明崗暗哨的心神都在那帝輦上,倘若他還在其中的話,絕不至于突發惡疾都無人知曉,只能張目待死。
嬴政一生坎坷,幼時囚質于趙國,備受欺凌,長大成人后更是小心翼翼,說他怕死,倒也未必,說他貪生,卻是真的,在他心中,早已沒有了兒女情長,連幼時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也背叛了他。
可他十三歲登基,十七年滅韓,十九年滅趙,二十一年滅燕,二十三年,二十四年先后攻滅魏楚,二十六年滅齊,前后十年,蕩平六國,而后北擊匈奴,南征百越,創前人未有之功,開前人未拓之土。
如此昭昭功烈,滔滔權勢,他又怎么舍得死呢?
他想受世人膜拜,一世不夠,十世百世不夠,他想要千世萬世,乃至生生世世都受世人膜拜,他想做那高高在上的神靈!
可他還是要死了。
死在他此生最討厭的地方,死在這一方狹窄逼仄的車廂中。
“也罷,我幼時質于此地,而今又要死在此地,此乃天意。”
死到臨頭,嬴政嘴中發苦,不再稱孤道寡,艱難閉上眼睛。
“只是不知我死以后,我大秦可能千世萬世永世否?”
他眼皮漸沉,呼吸漸少,最后只剩這樣一個沉甸甸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