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一座四合院。
門口兩棵掛著大紅燈籠的樹顯得格外喜慶,內部廂房檀木桌椅,紙墨字畫,古色古香。
一個約莫十來歲的小胖子正趴在長桌上擺弄照片,仔細看去,照片一個個都是明星演員,不過都是古裝扮相。
“又在玩定妝照,弄亂了回頭你爸爸又得訓你。”
一個圓臉,頗有風韻的女人從后面摸了摸小胖子的頭,把照片收到自己手中。
“媽媽,這個漂亮!”
小胖子舉起手中的照片,笑容燦爛。
女人看向照片,是一個身披大紅羅裳,內著淡青色素裙的女子,長發飄飄,容顏大氣艷麗。
“這是范水水,再過兩個月進組你就能看到了。”
女人拿回照片,忽地又捏了捏兒子的臉,問道:
“范水水和媽媽誰漂亮?”
小胖子毫不猶豫:
“媽媽漂亮,我以后要娶媽媽這樣的女人當老婆!”
這話頓時讓女人笑開了顏,既開心又有些好笑,戳了戳小胖子的頭:
“這么點大就想娶老婆了,人小鬼大。”
又把照片放在桌上敲了敲,邊角對整齊:
“好了,去外面玩吧,媽媽和爸爸有事說。”
說完,女人便帶著照片走進了內里的工作間。
一個男人正伏案工作,桌上、地上散落了一堆紙張。
女人對這種情景顯然已經習以為常,撿起了走過去躲不了的幾張紙,看了眼走到男人身邊:
“愷歌,這些不要了嗎?”
陳愷歌沒說話,只是呼吸猛地重了下,像是“哼”又沒“哼”出來。
陳虹很敏感地發現了丈夫的不爽,不過她早有預料,話語沒有絲毫停頓:
“這些畫得太好了,回頭我找個框把它們裱起來。”
陳愷歌這才停筆,看向滿目贊嘆的妻子,嘴角略微上揚:
“那些都是找感覺的失敗品,你看看這些,怎么樣?”
他讓開一個身位,由雙手伏案變成單手撐著,另一只手抬起。
而陳虹也很自然地進入陳愷歌的懷抱,陳愷歌抬起的手落下,正好攬住她的肩膀。
“這……”
陳虹雙手捧起紙張,目光上上下下閃動,表情由錯愕逐漸變成驚嘆:
“這些分鏡頭畫得太好了,我好像已經看到了電影一樣,不過好多細節我看不懂。”
陳愷歌笑容更甚,摟著陳虹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懂沒事,我一個一個跟你講解。”
“嗯!”
陳虹雙目星星閃閃看著陳愷歌,連連點頭。
這讓陳愷歌愈發覺得舒心了,內心的某種滿足感溢滿心頭,徹底側過身,面向陳虹:
“說吧,找我什么事?”
一般他在創作的時候,都不允許被人打擾。
有次小兒子進來喊他,都被罰站在門口,背了一小時的家訓。
也就妻子陳虹能夠讓他心中的不耐煩莫名消失,但陳虹也很少會在這時候觸他霉頭,除非真的有相關的要緊事。
陳虹見陳愷歌主動開口問了,便說道:
“張一謀去給秦慕楚當攝影師的事你還記得嗎?”
陳愷歌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不重不輕地哼了聲:
“張黑臉越活越憨了,拍出《三槍》那種片子就夠丟人了,現在又跑去給一個小輩當攝影師。”
“是啊。”
陳虹附和了聲。
“張黑臉”是拍《黃土地》時丈夫對張一謀的稱呼,但凡聽見有人說“一謀又黑臉了”,意思就是拍攝出問題了。
本來是不含貶意的。
但現在可就不一定了。
而原因嘛,她也能想到。
張一謀之前是丈夫的攝影師,后來成了大導,這倒也算一段佳話。
說出去“張一謀多厲害多厲害,但都是給陳愷歌當攝影師起家的”。
這是一種“特殊成就”。
可現在國內又有一人做到了,這份“特殊成就”的含金量自然下降。
她今天“頂風”打擾丈夫也是因為這件事:
“張一謀和秦慕楚前幾天接受采訪,其中提到了你。”
陳愷歌眉頭一挑:
“哦?他們怎么說的?”
陳虹就知道他會問,所以提前準備好了,拿出手機播放微博的采訪視頻,快進到關于陳愷歌的問題。
工作間一時陷入安靜,只有手機的聲音。
一分鐘,兩分鐘……
那段采訪過去。
陳愷歌皺著眉頭。
腦海中不斷回想采訪時張一謀說的一句話。
“這是天賦,我沒聽說過哪個導演能做到這樣……”
所以,做不到這樣的導演里也有我一個嘍?
“愷哥,他倆現在合作,肯定要夸贊對方的,言過其實也很正常。”
陳虹見陳愷歌臉色越來越難看,立刻說道。
她太了解陳愷歌在想什么了。
“嗯,這個我知道。”
陳愷歌接受了這個理由,臉色稍霽:
“他現在也學會那一套,沒一點做藝術的堅守本心了。”
“你不能拿自己的標準要求別人,有幾個人能做到你這樣呢?”
陳虹看似是指責,但卻讓陳愷歌重新露出了笑容。
放下手機:
“隨他們鬧吧,這年輕人也還可以,黑臉帶帶他,以后我們這批人退休了,天朝也不至于沒電影可看。”
是的,在柏林和威尼斯都大放異彩的秦慕楚,在陳愷歌口中也只是個“還不錯的年輕人”。
在他心中,一來兩人資歷在那擺著;再就是他拿過戛納金櫚棕,完全有底氣“俯視”只在柏林和威尼斯走過的秦慕楚。
雖然“歐洲三大”是并列的稱呼,但“三大”中其實一直有“戛納才是老大”的說法。
就說一個簡單的事實,天朝有不少導演得過威尼斯和柏林的最高獎,但金櫚棕,只有一個。
陳愷歌——《霸王別姬》!
所以這么評價秦慕楚,他覺得已經是高看了,別的導演他都不愿評價。
“這個年輕人是不錯,挺好的,現在網上都在夸他敬業,謙遜,是年輕一代導演的領軍人物。”
陳虹知道不該附和丈夫對秦慕楚的夸贊,因為會引發丈夫作為“占有者”的不快,但她還是說了。
陳愷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個很單純的人,不然也不會一舉一動,喜怒哀樂被她摸得透透的。
自在一起后,電影以外的事都交給她來管理,包括人際交往,應酬,利益交換等等。
總之,她主外。
所以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丈夫不同,她清楚地知道丈夫這些年的“隕落”。
時代變了,不再是那個藝術片為王的時代,商業片的時代到來了。
商業片看什么,票房!
圈子里什么人受到追捧愛戴,有錢人!
《無極》和《梅蘭芳》接連兩部撲街,陳愷歌的地位早已不比當年,現在其實有點“吃老本”的意思。
而秦慕楚則恰恰相反。
論票房,天朝這些大導加一起都不夠他打的。
更何況,人家還不像馮大鐵,雖然電影賺錢可也頗受詬病,人家在獎項也就是藝術性上也不缺。
這樣的導演,誰不想跟他合作,分口肉吃,成為娛樂圈第二個“百億富豪”?
所以……
“愷歌,這個年輕人有機會可以親近親近,合作合作。”
她很誠懇地建議。
可這卻讓陳愷歌的臉徹底黑了下來。
打量著陳虹,雖然年過四十,但從不操心柴米油鹽,又保養得當,無論是身材還是容貌,都能稱得上一句“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老夫少妻”難免有某種擔憂,特別是當妻子極力夸贊另一個年輕男人時。
可他不能表現出來,那樣就會顯得他氣量特別小,于是忍著怒氣說道:
“他敬業和謙遜是從哪里看出的?”
陳虹能看出陳愷歌的怒氣,但還是拿起了手機,點到秦慕楚發的那條“零下三十三度還有他們”的微博。
這條微博被網友盛贊,因為這明顯是回應之前微博暗暗夸他和張一謀敬業,而他卻不居功,把這份光芒照給所有人。
“你看,這是……”
在陳虹解釋了來龍去脈后,期待丈夫能稍稍放下驕傲時,她失望了。
“這就敬業、謙遜了?這難道不是應該的嗎?下雪拍戲、大熱天穿棉襖,什么時候這都能被拿出來說了?以后是不是導演坐在監視器前都能被夸了?”
看著猛然站起身的陳愷歌,陳虹張了張嘴,還是低下頭沒說什么。
是,這確實不算什么。
可人家也沒拿出來說,是別人說了,人家把贊譽分享給劇組所有人而已。
并且,這里面也未嘗沒有“所有人都這么做,不值得拿出來說”的意思。
可她沒有辯解,以她對陳愷歌的了解,現在陳愷歌只是在借題發揮,沉默擺出嬌弱的樣子才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果然,陳愷歌還想發火,但看到陳虹低下頭柔弱的樣子,心里一軟。
抬起陳虹的臉,見她眼圈泛紅,十分火氣頓時去了九分,摸著她的臉頰:
“怎么還哭上了,我剛剛是聲音大了點……”
陳虹別扭地扭過頭,聲音無比委屈:
“你那是聲音大點嗎?就是看我人老珠黃,配不上你這個大導演了,是,我是知道我配不上你……”
話沒說完,她就被陳愷歌摟在懷里。
“以后不許這么說,你是我陳愷歌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陳愷歌內心有些歉疚。
是啊,自己怎么能這么想陳虹呢?
她完全是沉醉于自己的才華啊。
“你只顧拍電影,可不知道電影之外的事有多艱難,拉投資,應酬,圈子里這幾年的變化,你了解嗎?”
陳虹靠在陳愷歌的肩膀上,既是傾訴,又是埋怨。
而陳愷歌此時哪還有思考能力,連聲說道:
“是是是,我的錯,這些年辛苦你了。”
“就說楊蜜,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頭,就因為傍上了秦慕楚,被圈子里那群人捧的啊,就差沒供起來了。
每次約著喝茶逛街,都請她一起,關鍵她還沒幾次去的,就這樣,都趨之若鶩。”
陳虹半真半假的說道。
楊蜜確實沒去過幾次她們的聚會,可都有正當理由,而且逢年過節各種小禮品都有奉上,并且發來問候短信。
不是群發的那種。
大方且有心意。
這也是即便她很少參加聚會,但大家仍然次次邀請她的原因之一。
可陳虹就是有些不喜歡楊蜜,盡管她也收到過禮物和祝福語。
原因她也說不清。
“楊蜜……”
陳愷歌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皺著眉:
“她要是惹到你了,那我……”
“不是,她倒是沒惹到我,只是……一朝麻雀變鳳凰,有些得意罷了,還不是靠著秦慕楚。
我想你和他合作,一是他怎么說也是一個圈子的,多走動,多個朋友;再來,你也作為長輩提攜后輩,不能讓這美名都給張一謀得去了。
畢竟他是泥腿子,教得肯定沒有你這個導演世家傳承下來的好。”
陳紅這一段話可謂戳盡了陳愷歌的爽點。
特別是最后一句。
她知道京城文藝子弟出身的丈夫對于“農民”出身的陳愷歌一直有份看輕。
而對這樣一個“農民”能和自己齊名,也一直心存芥蒂。
“好。”
果然,換了種方式說話,陳愷歌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達到目的的陳虹也露出笑容,趁著陳愷歌現在“狀態”不錯,又說了另一件事:
“采訪里張一謀和秦慕楚都表示不再參加金馬獎,第二天寧皓、馮大鐵也表態了,而后咱們圈子里其他導演全都發了聲明,最后……演員也都表示不會去出席金馬獎。”
“什么?”
陳愷歌第一次失態。
金馬獎在國內算是第一獎,現在京圈都不參加了?
忽然想起什么,說道:
“葛尤、王學斤、黃大明、范水水、張豐意……”
“知名的演員除了趙文桌,其他都表態了。”
陳虹知道陳愷歌要問什么,直接搶答。
陳愷歌表情不好看起來。
為什么問這些人名字?
因為他們都是自己即將拍的戲的演員!
《趙氏孤兒》他是準備參加金馬獎的……
“咱們也發個聲明吧,不參加金馬獎了,嗯……別說得太死,留點余地。”
沉默良久,陳愷歌終于開口了。
頓了下又解釋道:
“咱們不好不太合群。”
而真實情況是……
演員全都不去參加金馬獎,難道到時候要他導演帶著一群龍套走紅毯嗎?
“行,那咱們就說《趙氏孤兒》不參加金馬獎。”
陳虹露出笑容,這是她找陳愷歌的第二個目的。
至于陳凱歌的強行挽尊,被她習慣性地忽視了。
這次“群拒”金馬獎,也讓她感覺到了一絲不好的氣息。
都拒絕了,這事要說沒商量過,誰信?
可他們卻沒有收到“開會”通知啊……
“可以,就這么發。”
陳愷歌沒妻子想得深,倒是挺滿意妻子的做法。
賢內助!
“那我就發了。”
陳虹準備操作手機。
這事也不用召開個記者發布會,直接在微博上說就行,好多明星都是這么干的。
“等等。”陳愷歌突然打斷。
陳虹松下去的心又揪起,以為丈夫要變卦。
“你拍一下這個,嗯,不對,是這個,這張最好。”
陳愷歌翻著分鏡頭,拿出一張,平鋪在桌面上。
對著陳虹說道:
“把這張分鏡頭拍下來發微博上,文案就寫……嗯,數月秉燭,晨昏不分,苦詣電影之分鏡,取其拙者,求批之判之,得以精進。”
說完后,他又想了想,似乎很是滿意,看向妻子:
“記下來了嗎?”
“額……”
陳虹強忍著嘴角抽動,
“記下來了……”
另一邊,自那晚拍完趙本汕和劉曉麗的戲份,《情書》也進入了“肉戲”拍攝階段。
作為導演兼主角,秦慕楚很忙。
特別因為刪減了葉秋(秋葉)與楠離(博子)的感情支線,他就不得不把其他幾位角色的戲份增多,支撐起“缺失的劇情”。
這“其他幾位角色”中,就有他扮演的男李木枝。
另外說一句,冬天拍秋天的戲,真的很冷。
尤其當這個冬天是哈爾濱的冬天時,那簡直是巨特碼冷!
周惠敏還好些,她的校服是長袖、長裙,衣服遮蓋的地方都穿著“特制保暖服”。
這樣的效果就是她雖然也冷,但和在正常省份的室外感覺差不多。
而秦慕楚的校服,上衣是白色短袖襯衫。
短袖!
而且因為男生上半部分比女性少了一些東西,所以當一件合身的襯衫穿在身上時,里面如果加了任何東西,那就會很明顯。
包括暖寶寶。
所以,秦慕楚上身是真的只穿了一件白襯衫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下拍戲。
“快快快,熱水,棉被,導演要不行了!”
張一謀剛喊“卡”,劉汐茜就立刻喊道。
不過臉上卻不是擔心和著急,而是幸災樂禍。
秦慕楚身體顫抖著,在一眾人的攙扶下,走到老謀子旁邊。
沒等他開口問,老謀子就說道:
“在我這兒沒問題了。”
“那行,我,我,我過,過會兒看一下,下。”
秦慕楚冷得上下牙直打架。
在他演戲這幾天時間,都是老謀子幫忙暫代導演職位。
這也確實給他減少了很多麻煩——最主要是少ng幾次。
不然他可能真得會長眠哈爾濱。
“你多歇一會兒吧。”周惠敏也走了過來,滿眼心疼。
她漏在外面那一小截腳脖子都凍得刺痛,更別說穿得這么少的秦慕楚了。
“沒事,緩緩就行,早點拍完早解放。”
秦慕楚說著,目光微微下移。
因為上衣里穿著保暖衣又貼了暖寶寶,周惠敏的size,已經在向楊蜜追趕了。
可惜,這是墊的。
但……我會用自己的雙手成就夢想!
周惠敏注意到秦慕楚的目光,臉紅地瞪了他一眼,轉開身子。
她知道秦慕楚在想什么。
這變態還讓她在房間里穿成這樣給他欣賞!
秦慕楚見周惠敏轉身也收回目光。
小氣,今晚非得多努力一下,加快夢想實現進程。
“秦慕楚,秦慕楚!”
突然,旁邊傳來喊聲。
秦慕楚一臉嫌棄加不耐煩,看向劉汐茜:
“爸爸在,爸爸在。”
劉汐茜皺了皺鼻子。
我媽沒回燕京的時候你怎么不敢這么說?
沒計較這件事,她指著手機:
“微博……”
不等劉汐茜說完,秦慕楚就說道:
“又有誰不參加金馬獎了?”
這幾天每天都有表態不再參加金馬獎的圈內人,多的時候幾十,少的時候十幾,他早就習慣了。
只是沒想到自己那天采訪時就那么一說,結果竟然引發這般后果。
想必下屆金馬獎會異常冷清吧?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他……那天接受采訪的主持人。
不,應該是提這個問題的網友以及那些給他點贊的人。
互聯網不是法外之地,到時候金馬獎給這些小黑子都告上法庭。
反正秦慕楚是不粘鍋的。
我能有什么壞心思,我不過是個相信玄學的二十多歲小導演罷了。
“是陳愷歌導演。”劉汐茜說道。
“愷歌是有一腔熱血的。”張一謀笑道。
他雖然在拍《大閱兵》時因為和陳愷歌有分歧,之后就沒再合作過。
但對于陳愷歌的印象還不錯。
而秦慕楚聽到這個名字,也愣了下。
因為他和陳導真的不熟,好像都沒說過幾句話。
不過現在陳愷歌也不參加金馬獎,倒是把內地票房破億的導演都湊齊了。
“他說《趙氏孤兒》不參加金馬獎。”
劉汐茜繼續,把手機送到秦慕楚眼前:
“他還發了一條微博,你看。”
“《趙氏孤兒》因某些原因,不參加本屆金馬獎……數月秉燭……得以精進。”
秦慕楚看完兩條微博,目光看向一旁同樣在看的老謀子。
目光相對,老謀子咳嗽了聲,避開視線:
“我去布置下機位。”
而秦慕楚則反復觀看這兩條微博,最終感嘆了句:
“這位愷歌導演,還真是有些……可愛啊。”
(本章完)